《欧也妮·葛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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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也妮·葛朗台-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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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您又怎么啦?”她问。
    “哦!这是我感激的眼泪,”他答道。
    欧叶妮突然扭身跑到壁炉前去拿烛台。
    “娜农,给你,拿走,”她说。
    当她再看堂弟的时候,尽管她脸上红晕未褪,但至少眼神可以打掩护,不把内心洋溢的极度快乐表现出来;他们的眼睛却表达了同样的感情,正如他们的心灵融合在同样的思想之中:未来是属于他们的。这番柔情对于遭了大难的夏尔而言,确在意料之外,所以更加感到甜蜜。一声门锤,把母女俩召归原位,幸亏她们下楼迅速,等格朗台走进客厅的时候,她们手里已经拿起活计;倘若他在楼梯下的门厅里遇到她们,是准会起疑心的。老头儿草草用罢简单的午餐,没有拿到预先说定的津贴的庄园看守,从弗洛瓦丰赶来了。他拿来一只野兔和几只竹鸡,都是在庄园里打的,还有几条鳗鱼和两条梭鱼,那是磨坊租户托他捎带抵租的。
    “哎!哎!这可怜的高诺瓦叶,来锦上添花了。这些东西好吃吗?”
    “好吃着呢,亲爱的好老爷,两天前打到的。”
    “来呀,娜农,抬抬你的脚板,”老头儿说,“把这些东西拿去,晚饭时吃;我要请两位克吕旭吃晚饭。”
    娜农傻了,瞪眼看看大家。
    “啊!那好,”她说,“可我到哪儿去弄猪油和大料呀?”
    “太太,”格朗台说,“给娜农六法郎,待会儿提醒我去地窖拿几瓶好酒。”
    “嗯!这么说来,格朗台先生,”庄园看守早已准备好一篇索取津贴的讲话,“格朗台先生……”
    “得,得,得,得,”格朗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个精明的好人,咱们明天再说好吗?今天我忙得很。”他又转身对格朗台太太说:“太太,给他五法郎。”
    说罢,他赶紧走开了。可怜的妻子花销十一法郎买到眼前的清静,高兴得谢天谢地。她知道,格朗台把他给的钱一枚接一枚从她手中要回去之后,她会过上半个月的太平日子。
    “给,高诺瓦叶,”她给了十法郎,“我们以后再酬谢你吧。”
    高诺瓦叶无话可说,走了。
    “太太,”娜农戴上黑头巾,挎着篮子,说:“我只要三法郎,余下的您留着吧。行了,我能对付。”
    “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娜农,堂弟要下楼吃饭的,”欧叶妮说。
    “没错,准有不寻常的事,”格朗台太太说,“我们结婚到现在,这是你父亲第三次请客。”
    四点钟光景,欧叶妮和她母亲摆好了六副刀叉,一家之长从地窖拿出几瓶内地人珍藏的好酒,这时夏尔走进客厅。年轻人面色苍白。他的举止、神态、眼神和说话的声调透出一种落落大方的哀伤。他没有故作痛苦,他实实在在难受,哀痛蒙在他脸上的面纱使他具有一种特别能讨女性喜欢的表情。欧叶妮因此更疼爱他。也许,不幸使他离她更近了。夏尔不再是她心目中高不可攀的、阔绰的美少年,而是一个陷入可怕的贫困深渊的穷亲戚。贫穷出平等。女人在这一点上同天使相仿,以救苦济贫为己任。夏尔和欧叶妮只以眼睛交谈,相互理解;因为落难的公子,可怜的孤儿,虽沉静而高傲地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而堂姐温柔而亲切的目光不时落在他的身上,迫使他抛开愁思,同她一起奔向她乐意同他一起遨游的希望和未来。这时,格朗台宴请克吕旭叔侄的消息,轰动了索缪城;他昨天出售当年的收成,犯下背叛全体葡萄园主的滔天罪行,还没有激起声势如此浩大的反应。如果老奸巨滑的葡萄园主为了惊世骇俗,像苏格拉底的弟子阿尔契别亚德当年那样,剁下狗尾巴宴客,说不定他会成为名垂青史的伟人;但他从不把城里人放在眼里,他不断地把索缪人把玩于股掌之间,他比一般人要高明得多。德·格拉珊夫妇不久就得知夏尔的父亲暴卒并多半已经破产的消息,便决定当晚就到老主顾家来吊唁,以示友谊,同时探听格朗台在这时决定宴请克吕旭叔侄究竟有什么目的。五点正,克·德·蓬丰庭长与他的叔叔克吕旭公证人到,两人全都穿戴节日盛装。宾主入席,开始闷头大嚼。格朗台绷着脸,夏尔不出声,欧叶妮像哑巴,格朗台太太也比往常更少开口,弄得这顿晚餐成了名符其实的丧家饭。离席时,夏尔对伯父伯母说:“请允许我先告退。我有一封伤心的长信要写。”
    “请便罢,侄儿。”
    夏尔一走,老头儿认为他忙于写信,未必听得见别人的谈论,便狡猾地望望妻子,说道:
    “格朗台太太,我们要谈的事,你们可能听不懂,现在是七点半,你们还是趁早钻被窝去吧。一夜平安,孩子。”
    他吻了一下欧叶妮,母女俩出去了。这天晚上的演出到这时才正式开场。格朗台早在与人们的交接中学得诡计多端,以致于被他咬得皮开肉绽的人给他起了个“老狗”的诨名。今晚他比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更精于施计。要是索缪市长野心更大,再加遇到好机会,爬进社会的上层圈子,奉派出席讨论各国事务的会议,把他追求个人利益的本事用到国际上去,毫无疑问,他会为法国立功的。然而,同样可能的是老头儿离开了索缪,只会是一事无成的可怜虫。也许才智就跟某些动物一样,离开生长的本土便再难繁殖。
    “庭……庭……庭长……先生……您……您说……说到破……破破破产……”
    他装了多少年以致大伙儿都习以为常的磕巴,以及每逢雨天他总抱怨不休的耳聋,在今天这种场合,使克吕旭叔侄感到特别累人。他们俩一面听葡萄园主结结巴巴往下说,一面不知不觉地也扭动着嘴脸,好像在替他费劲儿,要把他有意说得含糊的话补全。说到这里,也许有必要追叙一下格朗台口吃和耳聋的历史。在安茹地区,没有人听当地话和说当地话比狡猾的葡萄园主更心领神会,更口齿伶俐。虽然他如此精明,从前却上过犹太人的当。那个犹太人在谈生意的时候,把手在耳朵边弯成喇叭形,假装听觉不灵,又结结巴巴地像要寻找合适的措辞,表示口才太差。格朗台动了恻隐之心,觉得自己有责任替那个狡猾的犹太人找出他假装找不着的字眼儿和想法,代犹太人补全表达欠佳的理由,结果他的话成了该死的犹太人要说的话,最终他成了那个犹太人而不是格朗台自己了。那次古怪的交锋所达成的生意,是老箍桶匠的商业生涯中唯一吃了亏的交易,但经济上吃了亏,精神上却赚到得益匪浅的教训。所以格朗台后来感激犹太人教会他这一手,磕磕巴巴地让商业对手着急,忙于替他表达思想,从而忘掉自己的观点。而今天晚上要谈的问题的确更需要装聋、装口吃,更需要用莫明其妙的兜圈子来掩盖自己的真思想。首先,他不愿对自己的主张承担责任;其次,他又愿意说话主动,让人摸不透他的真正意图。
    “德·蓬……蓬……蓬丰先生……”格朗台三年来第二次称克吕旭的侄子蓬丰先生。庭长听了简直自以为已经被刁钻的老头儿选作女婿了。“您……您……您方才说,破……破产……可……可以……出于某……某种情况……由……由……”
    “由商业法庭出面阻止。这种事情天天都有,”德·蓬丰先生抓住了,说得确切些,自以为猜到了格朗台老爹的想法,好心好意地准备跟他详细解释一番。“您想听听?”
    “洗……洗耳恭……恭听,”老头儿特别谦逊地回答说,那模样像调皮的孩子故意学乖,假装一本正经听老师讲解,心里却在讪笑老师。
    “当一位值得尊敬又受到尊敬的人,例如,在巴黎的已故的令弟……”
    “舍……舍弟,对。”
    “一旦受到周转不灵的威胁……”
    “这……这……叫叫做……周……周转不灵?”
    “是的。……以致破产迫在眉睫,对他有管辖权的(请注意)商业法庭有权通过判决给他的商社任命一些清理员。清理不是破产,您懂不懂?一个人一旦破产名誉就扫地了;但是宣告清理,他还是个清白的人。”
    “这就……大……大……大不一样了,要……要是……代价……并……并不更高……”格朗台说。
    “不通过商业法庭也还可以宣告清理的。因为,”庭长捏了一撮鼻烟,“破产是怎么宣告的,您知道吗?”
    “我从来没有想……想过,”格朗台回答。
    “第一,”法官说,“当事人或他的合法登记的代理人造好资产结算表送往法院书记室。第二,由债权人出面申请。如果当事人不交资产结算表,债权人不申请法院宣告该当事人破产,那又怎么办呢?”
    “是啊,怎……怎么办?”
    “那么死者的亲族,代表,继承人,或者当事人如果没有死则由他自己,或者当事人如果躲起来了,可以由他的朋友,出面清理。也许您想清理令弟的债务吧?”庭长问道。
    “啊!格朗台,”克吕旭公证人叫起来,“那就太好了。咱们地处偏僻,面子要紧。令弟毕竟跟您同姓,要是您挽救自家清白,那您可真是个男子汉了……”
    “崇高的男子汉,”庭长打断老叔的话,插言道。
    “当然,”老葡萄园主答道,“我我我的弟弟是是是姓格朗台,跟……跟我同姓。这……这这是千真万确的。我我我不否否否认。而这这这……种……清清清清理……能能能能……在任……任何情情情况况……况下,从各各各方方面看看看,对对对我我我……所爱的侄儿是是是很很很有利利利的。可是,先得弄明白。我不认认……认得那些巴黎的坏坏坏蛋。我……在索缪,您知道!我的葡葡萄秧,我的水水水渠,总,总之,我有我的事。我从没有开过期票。什么叫期票?我我我收到的期期期票多了,我自己没有签签签发过。期票能兑兑兑兑现,能贴贴贴贴现。我就知道这些。我听听说可可可可以赎回期期……”
    “是的,”庭长说,“贴百分之几,可以买到。您懂不懂?”
    格朗台用手托住耳朵,做了个招风耳。庭长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那么说,”葡萄园主接言道,“这这这中间,有人喝汤,有人吃肉了。我我我活到这这把年年年纪,这这这些事事事,我都都闹闹闹不清。我得……得……留……留在这里照照照看谷物。谷物进进进了仓,就用……用谷物……支付。首先得照照照看收收成。我在弗洛瓦丰有有有重要的生意要做,赚赚赚钱生意,我不能抛抛抛开我我我的家去应应付我根本不不不了解的鬼鬼鬼人鬼鬼鬼事。您说我我我应该去去去巴黎办清清清理理理,制止破产宣告。我我我分身无无无术呀,我又不是小小鸟,……所以……”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公证人叫出声来,“那好办,老朋友,您有朋友,有老朋友,能为您尽心尽力的。”
    “得了,”葡萄园主心想,“您就自告奋勇吧。”
    “要是派谁去巴黎,找令弟纪尧姆最大的债主,跟他说……”
    “且且且慢,”老头儿接言道,“跟他说。说什么?是不是就就就说:索缪的格朗台先生这样,索缪的格朗台台先生那那那样。他疼他的弟弟,爱他的侄侄侄儿。格朗台是个好好亲亲亲戚,他有一一一片好心。他把把收收收成卖卖卖了。不要宣告破破破破产,你们碰碰碰碰头,任任任任命几个清清清理员。到那时格朗台等等等着瞧吧。与与与其让法法院插插……手,倒不如……清理更上……算……嗯?是不是?”
    “对极了,”庭长说。
    “因为,您知道,德·蓬蓬蓬丰先生,在打……打……定主意……以前,得斟酌斟酌,做不……到总是……做不到。凡……凡是花……花钱的事,为为为了不倾……倾家荡产,得先……把收支弄弄弄清。嗯?是不是?”
    “当然,”庭长说。“我的意见是在几个月内可以花一笔钱把债券全部赎回,通过协商付款。哈哈!手里有肥肉,还怕狗不跟着走?只要不宣告破产,只要债券到您手里,您就清白得像冬雪了。”
    “像冬冬冬雪,”格朗台托着耳朵,把手做成招风耳,重复庭长的话,说,“我不明白,什么冬雪?”
    “您好好听我说,”庭长嚷道。
    “我,我,我听着呢。”
    “债券是一种商品,也有市价涨落。这就是杰雷米·边沁对于高利贷的原则推论。他论证了谴责高利贷的偏见是愚蠢的。”
    “对……”老头儿说。
    “根据边沁的观点,既然金钱在原则上是一种商品,代表金钱的东西也同样变为商品,”庭长接着说道,“众所周知,有某某人签名的期票,跟这种或那种商品一样,也名目繁多,价格时涨落时,流通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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