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这条理由胜过那一千条理由,它就是我对你的爱。
徒劳吗?爱不怕徒劳。
我不是不知道,和你相处愈久,爱你就愈深,最后的离别也就愈痛苦。可是,在这个世界上,相爱的人们岂非都是终有一别?既然我们并不因此拒绝分离前的厮守,为什么我却要舍弃和你的欢聚呢?这是死神身边的欢聚,因而弥足宝贵,一分一秒都将永远珍藏在我的心里。死神终将把你夺走,但夺不走你留给我的这爱的赠礼。
徒劳吗?爱决不徒劳。
15 永恒的女儿
你让我做了一回父亲。太短暂了,我刚刚上瘾,你就要走了。你只让我做了片刻的父亲。
可是,你在我身上唤醒的海洋一般深广的父爱将永远存在,被寂寞的天空所笼罩,轰响着永无休止的呼唤你的涛音。
在男人的一切角色中,父亲最富人性。其余种种角色,包括儿子、丈夫、野心家、征服者,面对父亲角色都不由自主地露出愧色,压低嗓门说话。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旦做了父亲,就不能不永远是父亲了。
你净化了我看女人的眼光。你使我明白,女人都曾是女儿,总是女儿。愈是爱我的女人,我愈是要这样看她。
然而,别的女儿迟早会身兼其他角色,做妻子和母亲,你却仅仅是女儿,永远是女儿。你是一个永恒的女儿。
我的永恒的女儿,你让我做了永恒的父亲。
16 幻灭之感
我们平时深陷在红尘之中。尽管亲朋戚友的死会引起我们物伤其类的悲哀,但那毕竟是旁人的死,和我们隔了一层。对于我们自己的死,我们只能想象,没有一个人能够亲眼目睹自己的死。死,似乎是一件目睹者不可身受、身受者不可目睹的事情。
然而,自己孩子的死就不一样了。孩子真正是亲骨肉,他的生命直接从我们自己的生命分出。在抚育他一天天生长的过程中,我们又仿佛在把自己的生命一点点转移到他身上去。不管我们的理性多么清醒地洞察死后的虚无,我们的种族本能仍然使我们多少相信孩子的生命是我们自己生命的延续。所以,目睹孩子的死,差不多是目睹了自己的死。这是一种最接近于目睹和身受相重合的死。目睹自己所孕育的生命毁于一旦,无常在眼皮底下演出一整出戏,世上不会有比这更可怕的幻灭之感了。
也许,我的女儿,你的短促美丽的生命是我的真实宿命,而我在人世的苟活只是一个幻影……
17 等和忍
我究竟在等什么呢?
在这个世界上,奇迹比美德(所谓善)、甚至比公道(所谓善有善报)更为罕见,我早已不相信奇迹了。
当然,我不是在等那必将到来的结局。一个父亲怎么会等他的孩子的死呢?
可是我确实在等。我在等我的患有绝症的女儿的每一次欢笑,她那么爱笑,我的等待很少落空。
我知道,总有一天,病痛会迫使她不再欢笑,并且终于夺去她的生命。那时候我将不再等待,只是咬牙忍受。
人生无非是等和忍的交替。有时是忍中有等,绝望中有期待。到了一无可等的时候,就最后忍一忍,大不了是一死,就此彻底解脱。
18 生命的得失
我问自己:
一个婴儿刚出生就夭折了,他究竟一无所失,还是失去了他应该享有的漫长的一生?
一个老人寿终正寝了,他究竟失去了他曾经享有的漫长的一生,还是一无所失?
我问自己:
生命的得失究竟如何衡量?寿命的长短究竟有何意义?
我对自己说:
生命是完整的、不可分割的,因此无论什么年龄的死都是不可计算和比较的,都是一个完整的生命的丧失。
我发现我的问题和答案都似是而非,用玄学掩盖了一个常识的真理:老人的死是自然的、正常的,孩子的死是不自然的、荒谬的。
面对死,孩子给人一种实在的安慰:生命是不可阻遏的。
但是,面对孩子的死呢?
19 平庸的父亲
诗人不宜做丈夫。一结婚,诗意就没了。哲学家不宜做父亲。儿女生下来,哲学就死了。
我可曾发过诸如此类的高论?
于是有人据此劝慰我:〃这是天意,上帝要你做哲学家。〃
可是现在,如果允许我选择,我毫不犹豫地选择做父亲,不做哲学家。
一位朋友替我提供理由:在这个时代,平庸的哲学家太多了,而杰出的父亲太少了。
不,我的选择是:宁可做平庸的父亲,不做杰出的哲学家。
我的理由要简单得多:我爱我的女儿胜于爱一切哲学。没有一种哲学能像这个娇嫩的小生命那样使我爱入肺腑。只要我的女儿能活,就让随便什么哲学死去好了。
然而,我的女儿注定活不了。
然而,形形色色的哲学注定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我抱着我的女儿的小小尸体,拒绝接受任何一种哲学的安慰。
由不得我选择,我骨子里就是个平庸的父亲,做不了杰出的哲学家。
20 尼俄泊的眼泪
在西皮罗斯的悬崖上,耸立着一位母亲的石像。她全身僵硬,没有生命,唯有那双呆滞的眼睛淌着永不干枯的泪水。
这是尼俄泊在哭她的惨遭杀害的儿女。
这位忒拜的王后,曾经是人间最幸福的母亲,膝下有七个美丽的女儿和七个健壮的儿子。她多么天真,并不夸耀她的权势和财富,却仗着她有众多可爱的孩子而傲视子女稀少的天神勒托,终于遭此可怕的报复。
当舞蹈家邓肯的两个孩子在车祸中丧生时,她觉得她也像尼俄泊一样变成了石头。从此以后,不管她又经历了些什么,一切都已经外在于她,就像浪花外在于石头一样。
尼俄泊和邓肯是真正的女人,她们爱孩子远胜于爱使她们显赫的王位或艺术。我相信她们的野心是纯洁的,因为这野心温顺地听命于她们的至高无上的母性。
对于一个母亲(我还要加上父亲)来说,不可能有比丧子更加惨烈的灾祸了。有一项调查表明,在各类生活事件中,子女死亡造成的心理压力最大。别的事件打击头脑或心灵,丧子却直接打击人类最深沉的种族本能。
所以,尼俄泊是一个悲惨的象征。在灾祸降临的那一刻,她变成了石头,她的一切都死了,唯有她的悲哀永远活着。只要天下还有不幸的父母,她的眼泪就不会流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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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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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因果无凭
一
狭长的走廊里,她被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追逐着,没命地奔逃。
〃哈哈,往哪儿跑!〃白大褂狂笑。
她惊恐地站住,发现面前是一堵巨大的屏幕。
〃开始!〃白大褂从背后把她一把拦腰抱住,低声喝令。
屏幕突然闪射光芒,上面映现她的五脏六腑。
〃不,不,妞妞在我的肚子里,求求你别照了……〃她捂着肚子恳求。
〃你看,哪有什么妞妞?〃
她向屏幕扫视,五脏六腑问果然没有妞妞的影儿。她把手伸进自己的肚子里翻寻,里面空空的也摸不到妞妞的小身体。
〃妞妞,妞妞!〃她慌忙呼唤。
〃啊——〃背后响起妞姐稚嫩的声音,很像分娩那天听到的第一声啼哭。
她转过脸,看见妞妞张开小胳膊,正从走廊那一头朝她跑来。她挣脱白大褂,向妞妞迎去。正当她快要触到妞妞的时候,面前又竖起了那张巨大的屏幕,把她和妞妞隔了开来。现在妞妞成了屏幕上的一个映象,依然朝她跑来,焦急地向前伸着小手,仿佛为自己够不着妈妈而着急。她大声呼喊,想叫妞妞停住别往前走,可是喊不出声来。
〃开始!〃她又听见白大褂的喝令。
屏幕上一下子布满蓝光,妞妞向前伸着胳膊的姿势冻结住了,小身体被照成通体蓝色透明。她向前冲去,一心救妞妞,却撞在一件冰凉的东西上。原来屏幕已经变成一只密封的大玻璃柜,柜里盛满暗红色的类似福尔马林的溶液,妞妞的小身体如同标本一样浸泡在其中,渐渐被溶解,终于消失了。她疯狂地冲撞玻璃柜的外壁,痛哭失声……
我把雨儿摇醒,她仍呜呜地哭了好一会儿,突然喊道:〃我真后悔,真对不起她!她的病肯定和我那次发烧有关。妞妞,小宝贝,我爱死她了……〃平静下来后,又说:〃我真后悔,当时我没坚持住。我有侥幸心,老觉得我这人命好,不会有事的。〃
〃你一直躲着他。〃我说。
〃躲不过呀,硬拖着我去拍片,一连拍了两张。〃
〃你刚住院,他就拉你去透视。我在透射室找到你们,只见他兴致勃勃,把你摆弄来摆弄去,照了又照,我心里直发毛。连透视室那个女医生也觉得过分,一再叫他别照了。〃
〃他这个人大大咧咧。〃
〃他明明知道你怀孕五个月了,还这么干,连铅罩也不给你戴。而且有什么必要呢?给你拍片时,你早已退烧,都要出院了。〃
〃拍完片我一直担着心,后来产前检查,医生说我的胎音有力,一同检查的孕妇中数我最强,我这才放下心。〃
〃那天检查回来,你可真得意。〃
〃妞妞就是健康,生下来七斤,一直没病。〃
〃这还没病?〃
〃这不是病,是灾。要不是那次发烧……我一定要再生一个。〃
〃一定。〃
〃可是妞妞太冤了,苦命妞妞,妈妈真对不起你……〃她又开始流泪。
〃别哭,你也没有办法。他是医学博士,你拗不过他。〃
〃我应该更坚决些。〃
〃他会比你更坚决,他真他妈的是个有主见的医生。〃
雨儿坐在急诊室的长凳上,羽绒服下面腹部明显隆起。
急诊室里空空荡荡,光线很差,使人感到冷丝丝的。只有一个老护士值班,医生不知哪里去了。雨儿坐在那张硬木条凳上等候,不住地喘息,咳嗽,咳出一口口浓痰,小心翼翼地包在一块手帕里。
医生始终没有来。老护士让我先去挂号,然后带雨儿化验。白血球超过两万。医生仍然没有来。老护士又让我去挂耳鼻喉科的号,带雨儿查咽喉。她说,排除了会厌炎,再回内科。
当我们从喉科回到内科急诊室时,值班护士已换人。医生总算来了,那是一个中年妇人,此时正在给若干后到的病人诊病。我把雨儿安置在长凳上,然后向她说明就诊经过,交上喉科的诊断书。
〃她是喉科病人,不是内科病人,我不管!〃万万想不到她一口拒绝。
我耐心地向她重述事实,特别说明我们一开始挂的是内科急诊,而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内科医生给雨儿看过病。
〃我没有什么可看的!要我看,她就是诊断书上写的——咽喉炎!〃她冲我叫嚷。
〃这只是喉科的诊断。你看看她,烧成这样,她正怀着孕。我希望你至少从内科角度提一点看法。〃我竭力抑制怒火,恳切他说。
雨儿一直可怜巴巴地坐在那张硬木凳上,看着我交涉。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憋得她满脸通红,泪光闪闪。可是,那个铁石心肠的女人看都不看她一眼,而且干脆不再理我,装出专心给其他病人看病的样子。
诊桌旁还有一个女医生,面露同情。我转向她:〃请你给我的妻子看一下,好吗?〃
〃我是外单位来实习的……〃她畏缩他说。
〃那么,〃我又面对铁石心肠,〃只有你有权看,是不是?〃
〃是的,只有我!〃
〃那我只好请你看了。〃
〃我今天就是不给你们看!〃她得意洋洋地宣布。
我站在那里,怒视着她,说不出一句话。当文明遇到赤裸裸的野蛮时,语言便失去了任何功能。我流泪了,那是为我的可怜的妻子流的。这个对重病孕妇尚且如此冷酷无情的东西难道也算是一个人,甚至是一个也会怀孕的女人?
〃你不是人!〃我朝这个没有灵魂的东西抛下一声喑哑的诅咒,转身搀起雨儿,悲愤离去。
回到家里,雨儿的体温上升到了四十度八。
不要去说这家医院了吧,它只会使我对人性感到悲观。可是,令我永远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位医学博士的举止。他是我家的一个远亲,当他在电话里听说雨儿的病情和遭遇后,立即热情地邀请雨儿到他那里治病,安排住进他管辖的病房。事后雨儿的母亲把他请到家里吃饭,连连称他为救命恩人。他确实也当之无愧,若不是他及时抢救,雨儿真可能有生命危险。
但是,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怀孕五个月的雨儿身上使用X辐射呢?
在发现妞妞的病以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