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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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画师-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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惫不堪,武器不是挂在皮带上就是拖在地上。在敌军坦克车几乎是贴着他们的脚跟急急追赶之下,这些国民军刚跑了四公里,现在几乎像鬼魂般在映射于路面上的阳光里缓慢移动,只听得到远处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他们脚下摩擦地面的声音。奥薇朵没拍下任何照片,她只拍景物,几乎从不拍摄人像,但是法格斯经过他们身旁时,却决定记录那种筋疲力竭的画面。他将照相机拿到脸前,在调整焦距、光圈和景框的同时,让两个脸孔经过,他透过取景器选择了第三个,几乎是巧合:一双极为空泛的淡色眼睛,疲惫得不成人样的五官,沾满汗珠的皮肤,汗水湿透了前额上又脏又乱的头发,一把老旧的AK47漫不经心地倚在右肩,一只手托着枪,手上绷带的血迹已凝为棕色。快门喀嚓一声后,法格斯继续他的路程,那就是一切发生的事。四个星期后那张照片被刊出,同时间,乌科瓦沦陷了,该城的所有捍卫者也被歼灭,而那张照片变成了战争的象征。或者,就如颁给他年度欧洲焦点摄影奖的专业评审团所下的结论,那张照片变成了所有战争中的士兵的象征。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战争画师 第二章(3)
“我的天!我以为您阵亡了。”
  “我的确几乎丧生。”
  两人保持沉默,互相注视对方,好似没人知道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才对。
  “嗯。”法格斯终于喃喃地说,“我承认我欠你一杯。”
  “一杯?”
  “一杯什么的……酒,要是您喜欢酒的话,一杯酒。”
  法格斯首度露出微笑,带点勉强,对方也回以笑容,如之前一样露出牙床上的黑洞,看起来像在思索事情。
  “对。”访客下结论,“或许您欠我那一杯。”
  “请进。”
  他们走进塔内。访客看着四周,显得非常惊讶,稳住脚的重心慢慢转圈环顾巨大的圆形壁画,同时战争画师则在堆满画笔、颜料罐和颜料管的桌子底下寻找东西,又在地上的纸箱堆里,有草图的纸堆中,楼梯、画架和用来盖鹰架的木板堆里,以及两颗一百二十瓦的灯泡中翻找。灯泡吊在附带衣架和轮子的移动架上,连接着外头的发电机,法格斯晚上工作时会用来照射壁画。“西班牙白兰地和热啤酒,”画师说,“我能招待您的都在这里,而且没有冰块,冰箱只会在我启动发电机时运作一小会儿。”
  对方继续观看壁画,做了个表示无所谓的动作。对他而言,什么饮料都一样。
  “我永远都认不出是您,”法格斯说,“那时候照片上的您比较瘦。”
  “之后我还更瘦。”
  “我猜那是段不好过的时光。”
  “的确是。”
  法格斯拿着半杯满的两杯白兰地往访客那边走去,高声重复说:“对大家都是不好过的时光。”他想着在那三天之后所发生的事,靠近拍摄那张照片的地方:乌科瓦郊外的波罗沃拿歇尔捷(Borovo Naselje)的公路壕沟。他将一杯酒递给访客,喝了一口自己那杯。那个时间喝酒并不恰当。陌生人将目光自壁画移开,手上拿着酒杯,但没怎么搭理法格斯;画师突然想到,用“陌生人”来称呼对方已经不合适了。访客眼镜后的那双浅灰色眼睛,现在定神地看着画师。
  “我知道您指什么……我看到那个女人丧生。”
  法格斯并不容易显出惊讶,也不喜欢展露情绪,但他的脸上一定反映了某些事情,因为他再次看见访客嘴里的那个黑孔。
  “那是您拍下我以后的几天。”访客继续说话,“您没注意到我在场,但是那个下午我在波罗沃拿歇尔捷的公路上。当我听到爆炸声,我以为是我的战友……经过时,我看见您跪在壕沟里,在……身边。”
  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出最后那几个字眼,好像在“尸体”和“身边”之间拿捏不定后,终于选择了后者。法格斯判定,那种说话方式非常怪异,带点礼貌,又有点跟不上时代的字斟句酌,老是为了用字遣词而有所停顿。现在访客终于将酒杯递到唇边,眼睛依旧注视着法格斯。两人维持了一段沉默。“很抱歉。”法格斯说,“我没认出是您。”
  “很正常。您那时看起来精神上受到不小的打击。”
  “我并不是指波罗沃拿歇尔捷的事,而是指那几天前为您拍摄的照片……您的脸是好几本杂志的封面,从那时开始,那张照片我看了好几百回。当然,现在我记起来了。知道您就是照片上的士兵以后,事情就简单多了。但是您变了不少。”
  “您刚刚说过了,不是吗?……不好过的时光。之后,又过了好多年。”
  “您怎么找到我的?”
  “四处寻访,”对方回答,随即转头去看壁画,“这里、那里,到处去问。法格斯先生,您是个众所周知的名人,”访客补充说道,心不在焉地以白兰地润湿嘴唇。“尽管您退隐有段时间,很多人都还记得您。我跟您保证。”。 最好的txt下载网

战争画师 第二章(4)
“您怎么逃离那里的?”
  访客给他一个奇怪的眼神,回答说:“我猜您是说乌科瓦。您拍下我两个星期后,我受伤了。不是照片里那个手伤,您看,我还留着疤痕;而是另一个更严重的伤。那时切特尼克(Chetniks)队伍还没封锁玉米田的通道。我被疏散到奥西耶克(Osijek)的一家医院。”
  访客摸了一下左侧肋骨,指出确切的部位。不是用一根指头,而是用张开的手掌,因此,法格斯推测伤势非常严重,马上点头表示领会,带着一丝怜悯。
  “炮弹?”
  “一颗毫米的子弹。”
  “您的运气真好。”
  画师指的不是访客没有死于枪下,而是遭到枪击的当时,负伤还可以被疏送离开乌科瓦。当时塞尔维亚人也将那条小径封闭,没有任何人可以离开那座被包围的城市。而当这个城市沦陷时,所有符合战斗年龄的俘虏全被杀害身亡,甚至连伤员也从医院里被拖出来,死在枪口下,通通被埋进一个大坑洞里。
  听到运气那个词,这个克罗地亚人以怪异的神情看了看法格斯,而且持续望着他好一会儿。最后他把杯子放到桌上,视线再度扫过圆形墙壁。
  “很奇特的地方。但是我没看见往昔时光的回忆。”
  法格斯指着壁画:火山般的灾火逆光映照着古城阴暗的岗楼,现代武器的金属反光,身着铠甲战装的军队从城墙缺口如水流奔泄而出,女人和孩童的脸孔,被吊死的人如串串果实悬挂在树上,船只在灰色水平线里走远。
  “那些都是我的回忆。”
  “我是指照片。您是摄影师啊!”
  “我曾经是。”
  “曾经是,没错。摄影师通常会把照片挂在墙上。自己曾拍过的照片,尤其是得过重要奖项的话。您不会因为您的照片而感到羞愧,对吧?”
  “我已经对那些照片没兴趣了。就这样。”
  “当然。”访客怪异地微微一笑,“就这样。”
  现在访客一边专心地看着壁画上的图像,一边皱起眉头。
  “古老的战争也在您的回忆里吗?……特洛伊以及类似的地方?”
  这下换成法格斯淡淡一笑。
  “那就对了。类似的地方总是同一种地方。”
  那句话应该是引起了对方的兴趣,因为访客安静下来,眼神停在壁画上,思索着刚刚听到的话。“同一种地方。”访客低声重复这句话。他走了几步,靠近观看细节,突然觉得很不自在。
  “我不懂画。”他说。
  接着他走到放在门口的背包前,拿出一个文件夹,从里边抽出一张中间对折的纸。那是杂志上撕下来的一张老旧的纸页,被反复摸过:《新闻镜头》的封面,一张十年前拍摄的照片。访客拿着封面走近桌子,挨着颜料瓶罐和画笔放下,与画师沉默地观看照片。法格斯自言自语:“这的确是一张特别的照片,冷漠、客观,完美无缺。”他曾经看过好多次,但是那些看不见的——对一位专注的观察者而言,或许是看得见的——几何线条依旧令他感到欢欣,那些线条如一张完好无瑕的网状粗布将照片支撑住:筋疲力竭的士兵的特写镜头,迷惘的眼神像是构成那条不通往任何地方的公路的部分线条,溅满炮弹麻点的废墟房子几乎变成多面体的墙面,远处的灾火浓烟如一根巴洛克黑柱垂直竖立,不见一丝微风。所有那一切,被框在照相机的取景器里,印在一张24×36mm的胶片上,与其说是精算的结果,不如说是本能所致,尽管颁发欧洲焦点摄影奖给那张照片的评审团强调:巧合是相对的。其中一位评审委员如此宣称:不仅是照片的完美,我们确信,这位摄影者的观点和视角是由丰富经验累积而成,那个影像是最终的沉淀物,一段个人、专业和艺术漫长过程的登峰造极之作。

战争画师 第二章(5)
“那时候我二十七岁。”访客说,用手掌抚平那张纸页。
  访客说这话的语气平淡,不带乡愁也没有忧郁,但是法格斯并没有注意到。“艺术”那个字眼在他的脑海里萦绕着,回顾过往让他感到不适。奥薇朵有一次曾说过,“在我们这行,‘艺术’这字眼听起来总像作假,像是暂时用来缓和伤痛的热布条。”当时的她坐在一张座内已被挖空的单人沙发上让胶卷倒片,几台相机搁在膝盖上,面前是一具无头的男人尸体,而她只拍下了他的鞋子。她说:“我们缺乏道德观总比不道德来得好。你不这样认为吗?现在,请亲吻我。”
  “这是张好照片。”访客继续说,“我看起来很累,对吧?……我的确是累。我想就是疲惫让我的脸看起来如此具有戏剧性……是您选的标题吗?”
  法格斯想,那些照片恰好是和艺术对立的东西。线条和外形的谐调,唯一的目的只是要得到问题的内在答案。这一切和美学毫无关联,和其他摄影师用来——或是他们宣称用来——在镜头和工作之前当做滤光镜的伦理,也没关系。对他而言,一切都只是在生命的难题与其附带的损失所构成的迷蒙格网里移动。他的照片就像国际象棋:其他人看到格斗、苦痛、美丽或和谐的地方,法格斯却只看其中谱出的无数谜语。他正在进行的大壁画也一样。所有他试着在那面圆形墙壁解决的问题,都与一般人所谓的艺术背道而驰。又或许实际上是有个模棱两可又毫无退路的点,其中的伦理和美学都已凋零无存,一旦跨越过那个点,艺术将会变成,或许较恰当的字眼是“再度”变成——一种冷漠又或许有效的公式,变成一种冷静观照生命的工具。
  好一会儿,法格斯才发现对方正等着他的答案。他努力回想。标题,对!访客问到照片的标题。
  “不是。”画师说,“那是杂志、报纸和通讯社他们自己定的标题。不是我选的。”
  “‘战败的脸孔’,非常恰当。法格斯先生,您还记得那天有什么其他的事吗?……关于那次战败的记忆?”
  访客好奇地望着画师。或许那种好奇显得过于正经,仿佛提问是出于礼貌而非兴趣。战争画师摇摇头。
  “我记得燃烧的房子和您的队伍撤离战场……其他就没什么了。”
  其实不然。他还记得其他事情,但是没说出来。他记得奥薇朵沉默地走在公路对面,胸前挂着照相机,背上一个小背包,麦色的头发扎成两条辫子,牛仔裤使她的双腿更显修长,白色运动鞋让公路上被迫击炮打碎的砾石沙沙作响。他们俩渐渐靠近前线,枪炮声越来越近,她的脚步也像是更敏捷更坚定,好似在冥冥注定中,奋力地赶赴三天后在波罗沃拿歇尔捷公路上等候她的那个无法逃避之约。爬上一道让他们暴露行踪的斜坡时,山坡的曲线与危机重重的直线立刻交会,两颗流弹从他们头上飞啸而过,朝射程所及的极限飞去,法格斯看到她稍微曲身停下,像个接近猎物的狩猎人谨慎地环顾四周,然后转向他,露出会心的微笑,表情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出了神,鼻翼扩张着,炯炯的双眼有如快要流出肾上腺素。
  访客从桌上拿起杯子,握着一会儿后,又放回原处,没喝半口。
  “我呢,倒是很清楚地记得你拍下我的那个时刻。”
  “虽然我们当时身处在不同的状况下。”访客补充说。当然,对法格斯而言,捕捉战场画面就是工作上的例行公事;但那是克罗地亚人第一次遇到那种状况,几天前他才被征召入伍,那时却与同样惊慌的战友们并着肩,双手拿着步枪面对塞尔维亚的坦克车。 。。

战争画师 第二章(6)
“听着,我们被他们击溃了,彻彻底底地击溃。我们本来有四十八人,最后只剩十五人回来……就是您在公路上看到的那些。”
  “您和战友们的气色很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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