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格斯先生,来找您的时候,我以为我要杀的是一个活人。”
战争画师把头靠在树上,在黑暗中睁大双眼,安静地等待。他想起其他无数个清晨里,他如往常般在凌晨熟练地打包行李,关上门之前他会站在门边,瞧上最后一眼,以确认房间里的东西都干净整齐。他坐上计程车前往机场,穿梭在沉睡都市杳无人烟的街道上,不知道是否会再回来。
“那么您必须,”法格斯低声说着,“将就现有的东西做个了断。”
他的头仍然靠在树干上,安静不动,同时,由灰色渐渐转为金黄和澄黄的光芒,也在水平线上变得更清晰了,塔楼的黑色剪影在早晨第一道曙光中被勾勒出来,而周遭的一切,如树木、灌木丛和岩石,也都慢慢具体成形。就在一阵陆上微风再度往峭壁吹来时,远方灯塔的光束熄灭了,峭壁那边的大海风平浪静,海浪卷动着石块的声响也歇息了。那时,法格斯终于朝马克维奇的位置望过去,只看到地上被踩扁的五六支烟蒂。
战争画师仍然以同样的姿势在那儿坐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太阳的红色火球越过绞刑岛旁边的海平线,最初几道平行的光芒照热他的皮肤,让他眯起了眼睛。那时他站起来,拍打粘在长裤上的松针,目光慢慢地环顾着周围。海鸥一边尖叫一边飞绕着塔楼,东方那道泛红光线把塔楼的石块染成一片金黄。在水平线的对面,高低起伏的海岸在清晨朦胧的海雾中渐渐呈现出清晰的轮廓,各种地形的隆起处如透视法般铺陈分明,显露出各种不同的灰色调,从最暗最近的灰,到最远最模糊的灰,如古老的画作一般。
好美的日子,他气定神闲地想着。
他从狭窄陡峭的卵石小径走下山去,来到依旧阴暗的海边,望着如一大片水银般平静膨胀的大海,上升的光线开始在远处将大海变成蓝色。他脱下鞋子和衬衫,然后涉水而行,光溜溜的脚丫踩入岸边的圆石里。海水相当冰冷,如同每天早晨惯常的来回各一百五十个划手之前的寒意。凉爽的氛围让他的肌肉充满活力,让他的头脑变得清醒。他回到岸上,在放着衬衫和鞋子的那根干枯苍白的树干上,留下塔楼的钥匙、口袋里的几枚硬币和仍然塞在腰带后侧的刀子。太阳从峭壁探身出来,光线穿过松树的枝干,斜照在那片小海滩上,那时他仰天一望,顿时眼花缭乱,然后微微一笑。那时,他觉得肋骨边有点不适,再度预示着疼痛的来临,刺痛在索要自己的权利了。知道是疼痛后,他甩了甩头,出神地想着,并自言自语,这次,来得太慢了。
返回水中之前,他拿起摆在干枯树干上的一枚硬币,放到舌头下方。然后在海水浸到腰部时,看着他刚刚留在岸边石头上的湿脚印如何消逝不见,就像总算完工的壁画上所有的画痕,将在早晨的阳光下慢慢曝晒干涸,终至消失。
刺痛感再度来临时,战争画师几乎没有察觉。他精力充沛地专注划着水,以快速的节奏和精准的几何动线朝海中央游去,笔直的线条正好将小海湾的半圆切成两半。他感受到嘴里给卡戎的铜板混着盐巴的味道,此刻他心里想着,不知道三百个划手之后会有什么……
二○○五年十二月于纳巴达(Nava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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