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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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画师-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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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无法想象自己用这双毫无寸铁的手掐死您。我老了,没办法那样做……”
  “法格斯先生,您说得太夸张了。”
  战争画师忍不住做了一个鬼脸,或许那是微笑。他甩甩头,走了几步,整理完绘画工具,再度站在马克维奇面前。马克维奇在十五分钟前出现,刚刮过胡子,白衬衫熨得平平整整。他进入塔楼前先敲了门,一踏进塔内,便往壁画前凝视了好长一段时间,再以同样长的时间直盯着法格斯看。“自从上一次离开这儿之后,您又画了不少东西,”马克维奇说,“门旁的人像,树上的吊死者和其他人物,您还真是拼了命工作。您瞧!”他指着赫克托耳和安卓玛卡,“这一对特别醒目的夫妻,勾起了我和太太道别的情景。很有意思,不是吗?生命真是出人意料,当时我因为害怕战死沙场而哭,结果丧命的却是她和小孩,我反而好端端地在这里。”马克维奇若有所思地重复着“我反而好端端地在这里”那句话,定神地看着法格斯刚刚放在桌上的那三截烟蒂。马克维奇全神贯注地瞧了好一会儿,然后摸了摸鼻子。他说:“没错,今天早上您下山到镇上去时,我擅自闯了进来。我只是想进来瞧一眼。那时我仔细欣赏了您的作品好一会儿,有些事情我必须独自面对这幅画思考才行。坦白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幅好画,不过的确是一幅发人深省的画,它诉说了不少关于您的事,还有我的事。后来我的某些行为确实冒失了点,看了您的东西。我在楼上发现了猎枪和子弹,在离开之前,我把那些东西全部丢到山崖下了。”
  法格斯已经把东西整理完毕,站在依然坐在楼梯上的马克维奇面前。画师以平静且刻意的动作,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一把刀,放在画具之间。那是一把刀身有点生锈的大潜水刀,相当具有威胁性。而这一切,马克维奇都看在眼里。
  “记忆的缺点,”马克维奇最后说,“就是可以把一个人变成先知。您说是吗?……甚至可以预知自己的未来。”
  说那些话时,他的语气颇令人费解,好像在等待某种赞同,或一个有默契的回应。后来他取出一包香烟,放了一根在嘴上。
  “法格斯先生,您可曾想象过一只发狂的鼹鼠是什么样子?”
  他低头点烟,突然静止不动地看着打火机,又把打火机放在手指间把玩着,最后收回口袋里。
  “我离开集中营后,得知我太太和孩子惨遭不测,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埋在地下的发狂的鼹鼠,毫无目标地往四面八方奋力扒土。直到想起了您,我才看到一线光芒,恢复了理智。”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战争画师 第十七章(2)
他友善地凝望着法格斯,仿佛内心充满了感激。画师则摇着头。
  “我想,您的理智值得商榷。”
  “别那样说。我理智到连自己都很惊讶。多亏您为我的人生所做的事,我才能察觉我们每个人在这幅画里面所扮演的角色。事实上,我非常感激您,真的。”
  他又吸了好几口烟,陷入一阵沉思,然后站起来走近壁画。他说:“我还学到了其他东西,例如当事情已成为事实,便无法改变,也无法挽救,剩下的就只有忏悔,为它付出代价了。我希望您也学习到这点。”
  “请告诉我……为什么把这个女人画成光头?她已经被施暴了这还不够吗?她大腿上的鲜血和目睹这幕惨状的小男孩还不够吗?”
  马克维奇似乎非常在意那件事,着实显得相当不安。法格斯慢慢地走近他,与他并肩看着画。战争画师说:“我想是职业病吧,是摄影师的直觉反应。头上光秃秃的女人,总令人联想到被强暴的女人。您看过法国解放运动的老照片吗?……照片里几乎不可能看见暴力。如果暴力必须解释,那么图像就失去功能了,企图将暴力画出来,也是类似的情况。光头的女人看起来比较有戏剧效果,可以有更大的想象空间。”
  马克维奇想了想,然后点头表示同意。他说:“您说的有道理,戏剧效果。”他正弯着身子近距离观察墙上的图像,手上的烟雾徐徐上升,让他眯起了眼睛。
  “那个女人身上有种令人不安的特质。”马克维奇解释,“或许是她的……我不晓得该怎么说,兽性吗?她看起来不太像人,如果您允许我这样说。裸露的大腿、肚子。在她身上,兽性多于人性。”马克维奇以重新升起的敬佩态度看着法格斯。“这并非巧合,对吧?不是您没画好吧!”
  法格斯做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动作。
  “我不是个优秀的画家,但是或许您说的没错。屈服于任何暴行的人,会被暴行变成一种物品,变成一块动物的肉……我想您会同意我的说法。”
  “根据我的经验,我同意。”
  马克维奇沿着圆形墙面走动,西沉的光线在某些地方变暗,在另一些地方转红。他停下来看着那个男人用棍棒结束了垂死者的生命。地上那具躯体几乎连草图都没有,只不过是一些灰色和赭黄色的线条组合罢了。还有一张不成形的脸孔。
  “有人说,”马克维奇问道,“打人、折磨人、杀人的人,都会变成没有理智的动物。您对这点有什么看法?您觉得没有人可以一边思考一边施暴吗?”
  法格斯沉思了一秒钟,或者看起来像是在沉思。
  “那是可以并行的。”他说,“杀人和思考。”
  “就像您那位狙击手吗?……那位步枪艺术家。”
  “对,例如他的情形。”
  “有一次我读到,屠杀行为中并不需要任何聪明才智。”
  “说那句话的人一定是搞不清楚状况。”
  马克维奇点着头,我也那么认为。
  “怎么样?您想过这几天下来我对您说过的事情吗?……我是指您是否认为自己是这幅画的共谋或参与者。……您认为有人可以边思考边拍照吗?”
  “我认为您的话太多了。我开始遗憾失去那把猎枪了。”
  “您还有那把刀子啊!”
  “那不一样。”
  此刻马克维奇真的高兴得开怀大笑,真诚直率地大笑。他把那支烟抽到底,在芥末罐里捻熄后,又呵呵大笑起来。然后看着壁画好一会儿,最后指着还放在桌上的《战争之眼》。他说:“您有两张照片具有相当高的知名度,就在这本摄影集里。在非洲拍的照片,好几个人用棍棒殴打一个男人,然后在您的镜头前,他们乱刀砍死那个人。您知道我是指哪两张吧?”。 最好的txt下载网

战争画师 第十七章(3)
“当然知道。在狮子山的自由城被杀害的人。一张照片是死亡之前,另一张是死亡后。”
  马克维奇再次神情满意地表示赞同。“这有意思,”他说,“如果拿那两张照片和我在电视上看到报道战地摄影记者的那几个画面做比较的话。”马克维奇不知道法格斯是否知道,他作为摄影师也出现在那则报道中,出现在那次事件中被录下来的一段电视画面里。至于那两张照片,第一张可以看到他们怎么用棍子殴打受害者,怎么用刀子砍杀那个人,第二张则可以看到受害者血淋淋地躺在地上,满身是刀痕。然而,那时从更远处拍摄的电视镜头里,法格斯也出现了,他正在拍第一张照片,然后突然跪下,请求他们别杀那个人。法格斯的姿势就像在祷告,或是哀求。
  战争画师歪了一下嘴。
  “最后我没能说服他们。”
  那件事也不算是什么最好的回忆。如果所有的战争都是通往地狱之路,那么非洲便是捷径。喀嚓,喀嚓。砍刀砍在肉身和骨头的那种劈裂声,既无法拍下来,也无法画出来。某些声音本身就很完美,还带有色彩,好比小提琴的中长音是柔和的绿色,晚风是深蓝色,雨水敲打在窗户上是灰色……但是那个劈裂声却无法在调色盘里调出来,那声音的轮廓就像塞尚画里的色彩景深,消失不见了。
  “您的确没能说服他们。”马克维奇专心地看着他,“但我承认您那样做令我相当惊讶,我一直以为您只是个冷漠的旁观者。”
  “那就是您的答案了。有时候拍照和思考是可以并行的。”
  “不管怎样,您还是继续拍照。您为死在脚下的男人拍下第二张照片……介于两张照片的时间里,您可想过或许他们是因为您在那里才杀了那个人呢?您可想过他们痛下毒手是为了让您拍下来?”
  战争画师没回话。他当然想过,甚至怀疑确实就是如此。现在他知道没有任何照片是死的或被动的,每张照片都会对周遭和景框里的人造成影响,都会对被镜头夺走人生的每个马克维奇造成影响。因此,奥薇朵只拍摄景物,从来不拍人。她身为被拍摄者的时间,已经多到可以让她懂得何谓危险,何谓责任。所以当他们一起游走于战地时,能够置身事外的是她,而非法格斯。
  “您认为跪个十秒钟就可以得到救赎吗?”马克维奇语气坚定地问道。
  法格斯慢慢地回到现实:塔楼、他身边看着壁画的男人,以及马克维奇谈论的那些照片。思考了一会儿后,他耸耸肩。
  “我的照相机也曾阻止过一些事情的发生……”
  马克维奇满脸怀疑地咋了下舌,然后像是思索了一下,再做了一个更正之前咋舌声的表情。最后他做了结论,或许法格斯并没有因为阻止某些事情发生而感到骄傲,所以,他可能也不会为那些没有阻止的事情感到遗憾。例如,他想到法格斯曾在黎巴嫩拍摄过那群攻击坦克车的小孩。
  战争画师一脸讶异地看着马克维奇,想必那家伙的事前功课做得相当好。“我说过您是我坏掉的剃刀。”马克维奇用一根指头触碰着额头,“我曾有过不少时间……您还记得那张照片吗?”
  法格斯记得。在贝鲁特的郊外,四个非常年轻的巴勒斯坦人跑到户外,让他拍下他们用火箭筒(RPG)攻击一辆以色列梅卡瓦(Merkava)坦克车的情形。那辆坦克车像一头慵懒的怪兽缓缓地旋转炮塔,发射一枚炮弹,炸死了其中三人。全世界的报纸头版都写着:大卫对抗歌利亚……诸如此类的字眼。一个男孩肩上扛着火箭筒,在飞扬的尘土中挺直腰杆独自面对坦克车,茫然地看着三个丧生的伙伴。法格斯知道,如果他当时没有拿着照相机出现在那里,那件事就永远不会发生,或者不会以那种方式发生。看来,马克维奇心里也是这么想。战争画师思忖着马克维奇究竟是花了多少时间研究他的每一张照片。 。。

战争画师 第十七章(4)
“您知道我现在怎么想吗?”马克维奇说,“拍摄人物也等于是对他们施暴,鞭打他们。把他们抽离常态,又或许是把他们送回常态,这一点我不太确定……也强迫他们面对原本不在他们计划里的事情,有时候是迫使他们看见自己,迫使他们以从来没用过的方式认清自己。甚至,有时候可能是强迫他们死亡。”
  “现在过度夸张的是您。事情没那么复杂……”
  那双灰色眼睛在镜片后眯了起来。
  “您这么认为吗?”
  “当然。照相机的影响微乎其微。生命和它的规则早就存在在那儿了,如果不是那些男孩,如果不是您,就会是任何另一个人……您好像是一只把自己看得太重要的蚂蚁,人们脚下踩的是哪只蚂蚁都没差别啊。从蚂蚁来看,那永远都像是上帝的鞋子,但是杀死蚂蚁的是几何,踩在国际象棋精准棋盘上的是‘偶然’的步伐……”
  “现在我了解您的意思了。”马克维奇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这样想会让您比较心安,对吧?”
  “当然。事情是无法要求任何人负责的。不可能去某处,然后为了正义特地去打烂某人的脸……而且,请记住我是怎么拍照的,我没使用长镜头,而是35mm镜头,从人的头部高度拍摄。那意味着当坦克战车轰炸时,我离那些男孩相当近。而且,我是站着的。”
  两人又陷入一阵沉默。此刻,马克维奇仔细看着壁画里搁浅在海滩上的几艘船只以及在雨中驶离的另几艘。无数个微小人物正逃离燃烧中的城市,朝空船的方向跑去。灾火和雨水,两者之间对峙的张力使大自然有了活力,也帮生命打开了通道,灾火的温暖色调因寒冷的钢制多面体形状而变得更柔和。战胜者、船只和战士形成的那条轴线与被征服者的那条轴线的不同处,在于角度和透视问题,两条轴线的顶点在城市交合,一条对角线通向被强暴的女人和小男孩,另一条对角线则铺陈出逃亡者的队伍。然而,一切却如此安宁。观画者的目光首先会落在赫克托耳和安卓玛卡身上,自然而然地穿越漠然火山下拼杀的骑士而滑落在战场上,浏览过战争带来的浩劫后,视线最后会停在死去的男孩和活着的男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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