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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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画师-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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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画师 第十六章(1)
法格斯在镇上没看见伊柏·马克维奇,返回塔楼的路上也没见到。他把摩托车停放在棚子旁,狐疑地四处张望。小松林、峭壁边缘,以及往下延伸到小海湾和岩滩的斜坡石头上,丝毫没有克罗地亚人的踪迹。下午已经开始偏斜的太阳,将战争画师静止不动的影子投射在地上,他还没决定要不要走进塔楼。昔日的工作经验,磨炼出他在危机四伏的战地里移动的能力,他知道此刻可得留心双脚踩踏的位置。他再次环视周遭,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因为马克维奇前一天已警告过他,他已经非常接近那条漆黑的死亡线了。
  塔楼内有一股烟味,烟蒂熄灭的味道。这有点诡异,因为窗户是开着的!而且法格斯出门前才把访客用来当烟灰缸的芥末酱罐子洗干净。这一点非常确定,他看着罐子里的三根烟蒂,困惑地得到这个结论。随即靠近闻了闻,皱起了眉头,烟蒂刚被捻熄不久。警告信号在他脑海里瞬间响起。战争画师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步伐,仿佛马克维奇可能正躲在某处。这不合常理啊,当他谨慎地爬上旋转梯时想着,这也不像马克维奇的作风。然而,他到了楼上确定塔楼里没有别人时,心情才平静下来。他坐在行军床上,找寻四周还有没有其他马克维奇留下的踪迹。肯定没错,当他在镇上时,马克维奇曾经来过。脑中突然闪过的念头让他立刻从床上起身,打开底层藏着猎枪的木箱。枪不见了,子弹盒也不见了。马克维奇不仅恣意打探,还采取了预防措施,甚至毫不掩饰。
  这次的疼痛感倒是没背叛他,来袭时还算轻微。随后,疼痛感渐渐加深,预先对他警告了即将来临的刺痛,就某个角度来看,它是忠心的。伴随疼痛或它的前兆而来的,还有一种适度的漠然。更是见鬼了,下楼梯时他想着。凡事都有好坏两面,不论是一条街道,一道战壕或一次疼痛皆然。那股刺痛本身,使他必须忍受某些事,却也让他对其他事释怀。此刻,马克维奇不过是现实风景里的某个元素罢了。那是先后次序的问题,时间和期限的问题。当真正的剧痛终于到来,一阵抽搐使法格斯的腰部麻木僵硬,他早已从盒子里取出两颗药片,喝一杯水吞下,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他蹲下来靠着墙面,而在他头部的正后方,是一只狗正在啃咬尸体的炭笔线稿。法格斯咬紧牙根,耐心等候,这时刺痛达到最高点,随即渐渐散开、减弱,直到消失。他的眼神这时望向对面壁画,紧盯着门口左侧的赫克托耳出征前正和安卓玛卡[1]道别的图案。他想起奥薇朵在罗马时说过的一句意大利文:别出声,歇息吧,吟唱在此结束(Taci eriposa:qui si spegne il canto)。
  他的头部缓缓地动了一下,并在紧咬的齿间低声重复着那句话,视线仍然停在壁画上。别出声,歇息吧,吟唱在此结束。那是阿尔贝多·希里科[2]某首诗的第一句,奥薇朵很喜欢那首诗。她首次提到这行诗句的地点非常贴切,当时他们两人正好在罗马参观乔治·希里科的故居,阿尔贝多正是这位画家的胞兄。他们在西班牙广场上散步;距离通往山上圣三一教堂的阶梯还剩下几步路时,奥薇朵停在三十一号门牌、一幢已变成私人住宅的古老宫殿前,望着四楼和五楼的窗户说:“小时候父亲常带我来这里拜访老乔治先生和伊莎贝拉。我们上去看看吧!”画家的故居目前由一个基金会接管,尚未变为博物馆,但是门房完全理解奥薇朵的笑容和小费,他们有半小时的时间可以在里面逗留。头上高挑的天花板泛着湿气留下的斑痕,脚下的木质地板发出嘎嘎声响,小推车里放着沾满灰尘的渣酿白兰地和基安蒂红酒,客厅的墙上有几幅静物画,还有一架希里科花了好几个小时观看无声影像的电视机。奥薇朵望着静物画喃喃低语:无言的生命。在希里科新古典主义阶段的画作里,叫人心神不宁的无脸假人模型的影子延伸到黄、赭、灰的沉郁色彩之间,那些色彩构成的虚无空间逐渐缩小,仿佛随着时间的消失,画家已经开始害怕自己画出的荒谬及虚无所引起的颤抖。他有一幅一九五八年完成的画,复制了四十四年前他曾在《命运之谜》(El enigma de fatalidad)里画过的那只红手套,不过,有时候会伪造自己作品日期的艺术家所署下的时间实在令人怀疑。奥薇朵在屋内若有所思地观看一九五八年的那幅画,并以意大利文喃喃念着“别出声,歇息吧,吟唱在此结束”那行诗。“你的生命之歌在此结束。你的昔日哀歌在此结束。”然后,她以极度悲伤的眼神看着法格斯,并在那片如鬼魅般照亮房子的罗马白色阳光之中,告诉他这里以前并不是这样,以前客厅还有其他的家具和古代画家的画作,而且楼上的画室里,也摆放着希里科早期画中的机器人或假人模型,孩童时期的她,最怕那些阴森森的高大假人。奥薇朵边说边肯定地点点头,还补充说:“真的,法格斯。那时父亲带我来过这里,我们通常会在附近的哈斯勒饭店过夜,但是看过假人的那晚,我总是无法入睡,每当我闭上眼睛,脑海就会浮现出那些假人模型的冷笑,或许是这个缘故,我才那么讨厌‘小木偶’的故事吧。”语毕,奥薇朵离开画布,还停下来入神地看着四周。她突然说:“有两幅希里科的画非常特别,你一定知道,也许你应该知道;因为其中一幅《离别的忧郁》(Melancolía de la partida)很像你的照片,到处都是量尺、框架和工具。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幅吗?你一定知道,就是伦敦泰德美术馆那幅,而另一幅是《抵达之谜》(Enigma de la llegada)。很精彩的两幅画,不是吗?”她相当认真地说着,并伸出一只手亲昵地摸了摸法格斯的脸庞,没再补充任何话。然后独自游览那些房间,法格斯则跟在后面看着她,跟踪着一位小女孩的身影,那女孩曾拉着父亲的手在屋内到处走动,然后经过一个静静坐在无声电视机前的怪老头面前。

战争画师 第十六章(2)
疼痛感消失后,止痛药如往常般遗留下和缓的清醒感。法格斯站起来,眼睛仍然盯着赫克托耳和安卓玛卡。他这个姿势维持了几秒钟,然后走近桌子准备起画笔和颜料,开始画面。画师从阴暗处画到光亮处,此刻阳光从敞开的大门洒在地面上,缓缓前行的金黄色矩形强光照亮了塔楼内部。从门口投射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画面左后方那座火山爆发的遥远泛红光线上,而一旁的山下,则是以长矛拼杀或等候进入格斗战场的骑士们。在壁画的底层和上方,蓝与灰的层次和加强距离效果的泛白透明颜料同时把那个区块的色调变得更冷了,使得现代城市的钢骨玻璃帷幕大楼在那两种光线之间更显得突出。那是一座崭新的特洛伊城,城市的前方,特洛伊国王普赖姆的儿子和媳妇以真人比例在画中的前景道别。战争画师含糊地低语着:“泪涔涔的你,某个穿着青铜盔甲的希腊阿该亚人将会带你一起远走。”为了画那个场景,法格斯简直陷入了痴迷的地步,先是直接到阿雷素(Arezzo)的圣方济教堂观摩,然后在所有找得到的书本里,仔细研究弗朗西斯卡画在教堂正殿右上方的《亚当之死》(La muerte de Adán)旁的两位年轻男女的肖像。如同乌切罗的图画,那些十五世纪的壁画与法格斯的塔楼壁画有着密切关联,尤其是《君士坦丁之梦》(El suen~o de Constantino)——他画赫克托耳的武器时,灵感隐约来自其中一位哨兵以及《希拉克略之战》(Batalla de Heraclio)和《君士坦丁战胜马克森提》(Victoria de Constantino sobre Majencio)。法格斯从弗朗西斯卡画中的年轻女子身上得到启发,画出安卓玛卡的形貌,她怀里抱着小男孩,裸露出一边肩膀和乳房,由混乱的几何图案勾勒出的衣服皱褶像是她刚从床上起身,尤其是她那迷失在战士肩膀后方的悲伤眼神,好像在浏览着圆形壁画中从战场到逃离焚城的难民,仿佛她能够事先在其他女人身上看出自己即将成为征服者的战利品。而在她面前,骇人的赫克托耳拿着步枪以及难分古今的武器装备,穿戴着钢盔以及介于中古世纪和未来主义派的灰色棱角盔甲——哪儿学,就哪儿卖,法格斯再次无情地剽窃了壁画画家奥罗兹科和里维拉的手法,他举起一只金属臂铠,往小男孩那边伸去,让男孩吓得躲入母亲怀里。在地上,由三个不完整的影子组合而成的一整块阴影,就像预言一般令人费解。
  法格斯齿间叼着画笔,退后几步观察成果。“不错。”他满意地自言自语。午后的阳光也补足了剩余的部分。法格斯将画笔洗好晾干,选了另一支较宽的画笔,直接在墙上调色修饰赫克托耳的脸部,为了强化脸部下方的前缩透视效果;他把白色和蓝色涂在土黄色上,让肩颈上的钢盔阴影变得更加暗沉,战士坚定的刚烈气息也相对更加浓烈,他身上的冷色调与妻子身上和脸上渐渐和缓变化的暖色调形成强烈的对比,那种人类不得不向生命规则低头的姿态,僵硬得好像只有在军事讽刺漫画里才会出现。“我说嘛,没有男人躲得过自己的命运。”法格斯又低声咕哝了起来,他自己比谁都清楚这一点。而且,他最早期的一张战争照片与那个画面息息相关:普赖姆的儿子和媳妇跳脱了中学里的古希腊文翻译课程,照片中的那些人拥有真实的脸孔、声音和泪水,而且以精确的对称方式,在一连串不可能的偶然下,也说着荷马的语言。在真实生活里,法格斯第一次听到安卓玛卡放声痛哭是在尼科西亚[3],那时法格斯才二十三岁。那天战争刚开始,布满天空的土耳其军队降落伞在城里从空而降,同时,广播呼叫着新兵火速到军营报到,法格斯这时候拍下当地数百个男人狂奔到新兵中心之前和妻子道别的景象,后来全世界有一半的媒体头版都用了他的其中一张照片:清晨水平光线照射下,一个表情僵硬的希腊男人身上各种色调对比鲜明,他胡子未刮,以全速把衬衫随便塞入长裤里,正与妻儿相拥道别,同时,另一个五官相似,也许是他兄弟的男人,在一旁拉着他的手臂,催促他赶快动身。第二个场景中,有一辆车门敞开的车子,远处有一道乌黑的烟柱,还有一位留着白色大八字胡的老人拿着猎枪瞄向天空,白费力气地对着土耳其轰炸机连开了好几枪。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战争画师 第十六章(3)
卡门·耶尔斯肯于五点十五分出现。法格斯听见她到来的声响。他清洗双手,穿上衬衫后,出去迎接客人。卡门对眼前的景色赞叹不已,并往海湾上的悬崖探身,以便从高处眺望观光游艇每天经过的地方。她的头发放下来,穿着一身长至脚踝的伊比萨岛细肩带套装,脚上仍是早上那双凉鞋。她说:“这真是个又安静又优美的好地方。”然后微微一笑,“好让人忌妒啊,”她补充说,“至少有点忌妒,住在这里真是独一无二的感受。”战争画师想着“独一无二”这字眼的含意,并回答:“没错,可能吧。”法格斯看着大海,然后再看她;他确认卡门正用早上在咖啡座时的好奇目光观察着他,也注意到她在眼睛和嘴唇上了点妆。他若有所思地将视线移向小松林里,并暗忖伊柏·马克维奇现在到底人在哪里,然后引领卡门·耶尔斯肯进入塔楼内。当眼睛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后,她杵在壁画前,为眼前的景象大为震惊。
  “这跟我想象中很不一样。”
  法格斯没问她想象中是什么样子,只是耐心等着。卡门将袒露的双臂抱在胸前,轻轻地搓着手臂,仿佛塔楼或壁画让她感到凉意。过了一会儿后她说:“虽然我不太懂画,但我觉得这幅画真不简单,好令人震撼,我是说真的,太震撼了!这幅画有名字吗?”
  “没有。”
  战争画师没再说话。她则默默地沿着圆形墙面走动,观察着每个细节。她在大腿沾满血迹的女人以及在地上以匕首互相刺杀的男人前面停了好一会儿。显然燃烧中的城市也引起了她的注意,因为仔细看了古城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转身面对法格斯,脸色看起来有点茫然。
  “您就是这样看的吗?”
  “您是指?”
  “怎么说呢,我指的是任何事情……您所画的东西……”
  “这不过是一幅壁画。这里只是一幢拿故事当装饰品的老建筑物。”
  “我觉得这不仅是一个历史场景。除了古老的气息,还具有现代感,仿佛是……”
  她的话突然打住,并寻找适当的字眼。法格斯等着,看着卡门敞开的领口,少了内衣束缚的丰腴胸脯晒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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