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期,江青尚未提出“文攻武卫”的战略战术,林彪的“好人打坏人,好人打好人,坏人打坏人——应该,误会,活该”的指示也未发出,那些人也无法动手叫打,只好悻悻然要了一份复写的“二流堂”简历,并声明还要再来。
不过,若按照江青对待“二流堂”人的标准,陈沂也是脱不了身的。
新疆来客
距离党报擂起战鼓向“二流堂”反击才半个月的时间,远在数万里之外的新疆,“革命群众”便服从召唤,远途迢迢、满面风尘来到北京。
他们一行两男一女,看来已经到此好几天了,踏破颐和园、长城、天坛,到处找寻“二流堂”,好不易今天才找到,我是从他们摸笔记本掉出来的小门票知道他们的行程的。几乎每一个外调的都是首先叫你介绍“二流堂”的情况,像专程来听故事似的,然后正题来了,“我们机关有一个干事,抗战时期在重庆小梁子某百货店做事,他有没有去过‘二流堂’,是不是堂友,有过什么罪恶活动?”
我一想:“没有,我从来没听过这名字。”这本来就完了,但是来人以非常认真负责的态度,坚持叫我再好好想一想,要对每个人关心。他们还要到上海、杭州等地外调,回来拿材料。
吴祖光那个专案组对祖光说:“为了盘查你的这个‘二流堂’,国家派出的外调人员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你看你为国家造成多大的浪费,你惭愧不惭愧?”据说一个中央机构去年的最新报告,“文革”花费一亿数千万亿元,不知有否包括新疆来客的旅费?
我多么想被调到新疆、西藏去审查呀,全国各省几乎都去过了,就差未去这两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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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来客
天将降大祸于斯人者,必先使其乐极忘形,脑满肠肥。
自从那几个专案组彪形大汉被我支支吾吾哄走以后,各地的外调也逐渐地减少了。我又逍遥自在起来,只要有机会,好吃的照吃,好玩的照玩,最大的好处是可以不上班,可以不必动脑子,也不许你动脑子。
这天忽然来了四位男女青年,是上海电影厂来外调秦怡在“二流堂”的活动,以及“二流堂”的人又如何把她送到戴笠的特务组织中。帽子庞大无比,一下子把我给吓懵了。
“秦怡是国民党的女特务,这已经是明确的了,她开始她的特务生涯,大家也都知道是‘二流堂’拉的线,希望你老老实实,把这段情况,好好给我们说说。”
我向他们解释:“当时她是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底下统辖的中国电影制片厂的演员。电影厂是郭老任厅长的三厅直接领导之下,周总理那时也是政治部主任……”
“不许你提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你只能老实交代,不得耍花枪。” 另一个青年怒气冲冲吼叫。
我说秦怡在重庆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二流堂”。
“那么就是你,你不是‘二流堂’主吗?你不是追求过秦怡吗?”
“你不老实交代,把你关进‘牛棚’。”
“为一个女人的事,把我关进‘牛棚’?”我此时不知天高地厚地冷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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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变牛
四个青年第二天得意洋洋地又来了,本来嘛,少年气盛正是他们的特点,想不到一个知天命的人而不知天命,年老气旺,这自然是反常,关进“牛棚”,岂不活该。
青年此刻以胜利者的姿态仰首挺胸调侃我道:“后悔了吧,叫你好好地交待,你偏要逞强……”
我说:“没有什么,这里我呢迟早总要进来的,也挺舒服,省得每天走路回家。”
那姑娘哼一声:“嘴也挺硬呢!今天不跟你耍嘴皮,还是要你好好谈谈秦怡的问题,我们当然是掌握了情况才来找你的,我们为什么不找别人。找别人也可以,但没有你直接……”
我说:“我已经把情况向你们介绍了,一个女人,谁肯把自己的秘密随便告诉人。”
姑娘脸似有点红,但她强装男人的英气,没有发作。另一个青年拍拍我的肩膀说:“这三人都是你的老朋友吧,你看,我们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做了过细的工作,深入调查,你总不能乱推了吧。”
照片中是吴永刚、金焰、王晋笙的合影。我说:“吴永刚、金焰我们是三十年代的老友,那时常在一起。抗战后我去重庆时,他们还没有去。他们到重庆时,我又到缅甸去了。另外一个面熟,但叫不出他的名字。”
他们为什么那样得意呢,照片中三个人都穿着美军战后处理的军衣,于是这些天真的青年以为抓到三个美国特务了。
金焰等所穿的美军军装,当时是最时髦、最实用,又是最便宜的服装,就和“文革”中那些红卫兵一样,千方百计地去搞一套解放军军服。这些青年未见过世面,常识贫乏,拿到这一张照片,就以为抓到真凭实据。
从他们的谈话中,他们是抱着很大的热望的,他们决心要把这些老家伙占领的电影阵地夺回来,以便自己进驻社会主义银幕。
一群青年哄起老人来了:“你交待好了,我们会给你回报的,我们既然能把你关进‘牛棚’,也就有办法放你出去。”……真是多么天真无知、活泼讨厌的孩子。
进了“牛棚”,我的心情平静,脑子里此刻可以什么也不想,有时对一些事物,都用玩世不恭的态度去应付。其中只有一段,那是张春桥跑到柬埔寨之后,波尔布特把货币也取消了。张春桥回来以后又大吹取消资产阶级法权。
我一听这消息,脑子开始动起来,以为中国也很可能很快取消货币,那时向天大哭又有何益?我立刻想到应该“牙痛”。那时干校没有牙科,必须到武汉,时间需要较长,花钱要较多,还得老婆孩子陪着。主意打定,狮子开大口,“借”了一笔钱,虽打折扣,也够把武汉的武昌鱼、武汉汤包、桃园排骨等等都尝一尝。钱用光了,等待下次再来取牙,总是好过一声“取消法权”之下化为乌有要好得多。
“牛棚”新牛
经上海秦怡专案组的建议,我现在已经进住“牛棚”。
从此,我的“自由”被压缩到最小最小的限度,有时为了适应革命的需要,外调人员日间忙于跑长城、颐和园研究斗争策略,然后夜间来外调,我也只好奉陪到底。
我的接待工作逐渐繁忙了。来人有的以聊天的姿态,有的摆出公鸡的姿态,有的软缠硬磨。然后,每一起人都要带一叠材料回去报销。
每一起外调人员都要求给他写一份详细的材料,尽管在“盘问”的时候已经谈得很清楚。有的根本就和他们无关。
我从哪里去挤时间写材料,但造反领袖是不管的,他只管造反,甚至为什么造反,他们似乎也不管。
事情仍得自己解决。
我终于想出一个略为解救的办法,我用最薄的航空纸,削尖铅笔,以复写纸每次复写四五份(可惜那时没有复印机),后面留一段空白,根据具体情况不同对象,补上几句,写上年月日。
我对“二流堂”的起名,都说是徐冰,外调者对此表示满意。从他们的口气中,我却想起一定有人写成是郭沫若起的名,遭到他们的批斗,因为这件为“二流堂”起名的事,一直存在两个版本,因为郭比徐名气大,所以流传便较广,但“文革”中,郭被认为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是碰不得的!
造反派为了取得“二流堂”更确切的反革命罪证,可以称得上“下定决心,排除万难”。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经过缜密的部署,闯进我在北梅竹的住所,彻底抄家。
来人由一个女人压住门上小洞哄开了铁栅之后,七八个男女青年便直接入内,翻箱倒箧,真有点似江洋大盗。有人拆被套,有人翻书,有人取梯钻入天花板内,有人拆开所有大、小镜框的背面。
这是一次有精细计划、熟练的抄家大行动,他们的最高目标是“二流堂”堂员的花名册,以便一网打尽。甚至希望抄出电台,与国民党沟通的秘密电台、密码等,以便为党建立下一奇功。
他们翻到一份放大的北京黑白地图,一份地下建筑图纸,大喜。
一位女大学生问我:“你是叛徒,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怅然回答。
“听说你在抗日时期有一个运输车队,我们党都不允许私人有汽车,国民党就能允许你有个车队,你和他们究竟有何勾结?有革命同志搭乘过你的车,说你是假运输为名搞反革命活动。”
“…………”
真是天真好笑、活泼讨厌的孩子。
我当时不敢笑,但也不知如何回答。
有人说,青年是一张白纸,可以画最美的图画,也可以画最丑恶的形状。
是谁,在这些白纸上乱涂鸦,涂得四不像。
然而,在抄家的手法和动作上,肯定有老手的培训,也可能是当年抄胡风集团的老行尊。
但当他们抄到一张放大数倍的北京地图和一卷宋之的墓地的图纸时,便欣喜若狂,则暴露了他们的极端无知。
八一电影制片厂原来选了颐和园西一块地,因北京市另有需要,要求调换,便给了我一份大地图,以便量地;宋之的墓地图纸,解放初期,对死人都较优待,给你好地,如陈波儿,不仅给两穴地,且全用大理石建筑。但到“文革”时,不少墓穴都被翻得七零八落,宋墓铜像大概也被撬去做纪念章了。
虽说抄家的主要目标没有达到,但“收获”也还是不少。
七八个人,每个人带来的大包小包都装满了。
妻子一直盯住一位拿走她一对金戒指和银行存折的姑娘。
一位小青年拿着一副裸体女人的新扑克牌,左右晃动着:“这东西你也玩。”然后,放进口袋。
他们走后,据邻居说,外面放风的有十余人之多,一直排到胡同口。
我想起在社会主义学院集训班的时候,孙师毅曾提示我注意“二流堂”会被翻出算旧账,我却因为几次大运动都没有动到我,心想大概这问题总是过去了吧。有人认为“反右”时冥冥中一定有人暗中在保我,但决不是夏衍,因为那时他也岌岌自危,自顾且不暇。
此刻,我回想孙师毅的话是叫我把有一些东西该销毁的销毁,该串连的串连。然而,我当时却失去了警惕性。
一九六三年,潘汉年的所谓“反革命大案”查明以后(一九五五年潘案在党报上也是通栏大标题,但所占的篇幅只得一半),被假释住在南郊某农场的小别墅。他每周日进城,便来我家,公安部负责人告诉他再等候批示。
到一九六六年“文革”起,潘又被关押入狱,潘妻董慧匆匆来告诉我和孙师毅,我便纷纷奔告在我家曾与潘会见的诸友,我一个个问:“你们在我家没有见过潘吧?你们看见潘在座就走了吧?你们不认识潘吧?”
然而,这回我却麻痹大意,失去警惕,事先没有和几个有关的人交谈一下,也就是革命造反派所谓的订立攻守同盟,外调人员当然不止找我一个人写材料,如今在一些问题的提法上自相矛盾,岂不是自找苦吃。
虽说攻守同盟被发觉罪加一等,你如果自己不说,谁知道你跟谁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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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哉“牛棚”
“牛棚”一入深似海,从此失却逍遥身。这“牛棚”真好气势,绿油油的琉璃瓦,光滑滑的水磨大灰砖。纵然是夹在两座高楼之间,也不失其雄伟。
若把它与皇宫相比,也不过是黄瓦红墙与绿瓦灰墙之异而已。
进入庙堂,好不庄严肃穆,一派祥瑞之气。如今用来禁闭黑帮,正是替天行道。
我是过了几天太平日子,便不知天高地厚。竟和“革命小将”顶撞起来,关进“牛棚”,岂不活该!
管理这“牛棚”的负责人,是歪脖司令,他对我表示恰如其分的关切,颇为照顾。
司令每天要督促黑帮们写各种材料:自我坦白与对人检举,以便了解大势。每天晚上交卷。对我则要求写从三十年代至现在的电影界人物的情况,我说:“尽我的记忆,写一本人物辞典吧。”
他显出非常高兴。
于是我买了一本很漂亮的硬皮练习簿,按姓氏笔画编起来,我编得很慢,因为要慢慢地想。
我也不像别人要每天上交。居然活得逍遥自在。
七次抄家
抄家一共是七次,其中有一次是我老婆单位来抄家。抄家的人声明与我无关,我也总得奉陪。也是这个单位,又来抄我儿子的家,我又得奉陪。
事因他们在抄家中发现一本《修改党章的报告》,我儿子在上面将原来的名字删去了,十一岁的孩子,就已经红得吓人,他认为修改党章,除了毛主席,谁有资格修改,他就学主席的签名式写上: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