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是不是家里那些房产没有安置好,你心里着急啊?”
花小荣依旧摇头,默了半晌把手一掏,捧出个瓷白小罐子来。
他说,有什么好着急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听他这口气,很有些看破红尘的意思,冯发财一听,再想起他过去那种数钱数得两眼放光的情形,便忍不住嗤嗤的笑了。塞着半块橘子往嘴里去,他咬了满口酸甜的汁水,继而举起手指向花小荣点了点说,你就装吧,老荣,继续装,我知道你心疼的,心疼死了吧,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了吧?
花小荣闻言一抬头,帽檐底下的眼睛露出来了,眼睛红红的,眼皮还有点肿,显得他整个人都有点伤心似的疲惫。
神情木然的对着冯发财眨眨眼睛,他思考了几分钟。而冯发财在这个时候等着他的反唇相讥。要知道花老板一张嘴厉害,巧舌如簧的,死人都能被他说的坐起来。可等了片刻,却只等来灰心丧气的一点头。像被人窥破心思似的,花小荣整个都有点发蔫,手里捧着白瓷罐子托在眼睛前,他长叹了口气。
“是疼的,简直要疼死了。而且走之前我自己也没想到,总以为忍忍就过去了,但是居然这么疼,要疼死了。”
两眼发直的对着个白瓷罐子絮絮叨叨,花小荣显然是伤心到了极点。而冯发财看着他,竟从里面看出了几分难得的可爱。伸出胳膊搂住他,冯少爷低低得笑了两声,接着开口安慰道:“算了,丢就丢了嘛,反正你人是保住了,丢了什么东西,等到重庆在找回来不就是了?你这么有本事的,还会越过越穷嘛?”
冯发财再早熟,说到底不过也是个半大孩子,处在头脑发热的少年时期,而花小荣直勾勾的打量了他几秒,也感觉出对方的情史并不丰富,不适合讨论失恋的苦楚。于是他把视线一垂,又恢复成打霜茄子的可怜模样,两只手只管在白瓷罐子上抚来抚去,一副有口难言的表情。
冯发财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好奇了,指着他怀里的罐子说:老荣,这什么东西啊?传家宝啊?
花小荣经常有许多新奇的好东西,并且喜欢炫耀似的拿出来同人一道分享。而冯少爷作为一名经常被分享的观众,胃口早就被吊起来了。试探性的伸出手过去要摸,他脸上是笑嘻嘻的好奇,可那边花小荣搂着罐子一扭身,直接把他的好奇给别开了。
“摸什么!”花小荣道,“别乱摸。”
冯少爷讪讪的眨眨眼睛,一副嫌弃人小气的表情,道:“什么东西啊,这么神秘的。”
花小荣把眉毛一皱,回道:“骨灰。”
冯少爷一听,脸色都变了,接道,什么?
花小荣摸摸罐子,又说了一遍:“骨灰。”
冯少爷有点结巴,瞪着眼睛问:“谁,谁的骨灰啊?”
花小荣把嘴巴一咬,不搭理他了。
冯少爷在天上说了一嘴吉祥话,而花小荣不负所望,很快就让那些话从计划变作了现实。
花老板还是那个有金有银的花老板,只是日子过得愈发空虚。白天他起得很早,跑到交易市场旁边的茶馆里去听消息,然后慢吞吞的吃了茶水点心,再走到市场里去跟人讲生意。值钱不值钱的,什么东西到他手里,不出几天都能变成硬邦邦的钞票卷子,但是看着财富越滚越多,花小荣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激动与兴奋,好像除了赚钱他就无事可做,而光做这些无意义的事情,做了也是白做。
冯发财在他干爹的交际圈里新认识了几个好朋友,男男女女的成天凑在一起打牌喝酒,花小荣的房子大而新,底下又造了防空洞,便成了他们聚众赌博的好去处。
花小荣是无所谓,反正他一个人在家呆着也是寂寞,不如让这些花花绿绿的人来热闹热闹,而真热闹起来了,倒愈发显得他一个人特别凄凉。红男绿女都是成双成对,即便是没有公开,暗地里互通情谊的也是多数。花小荣虽然也会趁着兴起同他们跳跳舞喝喝酒,但总免不了午夜梦回的时候。
梦里他还跟小阿金在一起,两个人有说有笑,做什么事情都是开心快乐的,他梦了一次,醒来就满脸眼泪。起来打开保险箱,他重新拿出那个白瓷的小罐子,然后看着罐子就跟看着阿金一样。他是有很多话要同阿金讲的,讲重庆这里的天气,也讲他吃不惯重庆的辣子,讲来讲去,他就觉得还是以前好。以前的房子也好,厨子也好,就连帮佣的小姑娘也比这里善解人意。但是这个以前回不去了,只留在他记忆里,只能让他慢慢的缅怀。
他同阿金说话,总像说不完似的,可说着说着,喉咙里哽咽不已的又是什么也说不下去了。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他觉得自己还是这么没用,钱也是没用的,这么多钱,却不能换回阿金一条命。于是他参加了许多慈善捐助,东丢钱西丢钱,很快把自己丢成了一个善心善德的大好人。好人总是有人喜欢的,需要救助的穷人喜欢他,年轻漂亮的小姐姑娘们也喜欢他,还有政府的人,军队的人,花小荣不大不小,却也靠着播撒爱心生生被捧成了一个小人物。
这天他又收到邀请函,是冯少爷的干爹发来的,送邀请函的是刘大能,一见到他便花老板长,花老板短,客气的十分厉害。花小荣知道他是跟着段志恒来了,但一直避着没有去主动接触,如今不得不碰面,就只能碍着情面寒暄几句。
刘大能比之前瘦了一点,但说话的神态和精气丝毫不比过去逊色,可见这趟移民并没有过多的折磨他。然而他的滔滔不绝却使花小荣感到折磨,话讲了没两句,说着说着,又扯到他妹妹刘翠花身上去,他说他要被气死了,刘翠花在年前卷了他一大笔钱,然后闷声不响的跟个赌场里的小年轻私奔了。
刘大能这么说的时候态度很是气愤,但不难看出刘翠花的私奔也使他松了口气。好像这妹妹是个不能安心的累赘,如今自己把自己泼出去了,倒还显得他这个做哥哥的没什么责任。钱反正他是给了,人又是妹子自己挑的,往后的日子过到哪里去,过得好不好,横竖都跟他没有直接关系。说完刘翠花,他不得不提起胡阿金,而这名字一提,花小荣的脸色就灰了一下。
刘大能说,胡师傅有没有来重庆啊,手艺这么好,我还想找他做两身衣服的。
花小荣心里狠狠的疼着,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很久没人在自己面前提起阿金了,现在冷不丁的一提,他简直要掉眼泪。好在刘大能真是很能说,没有回应也不寂寞,絮絮叨叨的又说了半天喝了小半壶茶才走。而他前脚走,后脚冯发财就来了,穿一身笔挺标志的小西装,脸上有红有白的笑嘻嘻。
进门见了花小荣,他二话没说过来就把人抱住了,然后强行的抓了花小荣的两只手与自己交握成跳舞的姿势。嘴里哼哼唧唧的唱起歌,他拉着花小荣在客厅的地板上转了好几圈,一遍转一边笑,笑得花小荣头皮发麻莫名其妙。
“什么事情啊这么开心?”
冯发财的个子已经长得很高了,此时微微的垂着眼睛俯视了花小荣,他轻快的说道:“我有个惊喜想送给你,可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这样,你自己说吧,要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满怀了愧疚来更新的……最近刷抗日神剧刷风魔了,成功安利了老爷子之后,俩人天天在客厅里抱着电脑使劲看,现在已经看了一半多了。这部剧叫 红色…… OTL 原谅我吧同志们,我知道错了……
☆、百年好合八
冯发财带着花小荣去找赵四奶奶打牌,目的地乃是江边富人区上一栋半旧的二层小洋楼。因他们去的比较迟,加上楼里灯光又比较朦胧,即便是房子的设计并不高明,一眼望过去,也很有些半明半昧的气派。
楼底下造了个小型花园,色彩斑斓的种了许多花草树木,而花小荣站在花园边一抬头,就看见二楼窗户里探出个青年男子,摇着手同他身边的冯发财打招呼。
“卿澜,你来啦!”
卿澜是冯发财的表字,平常不大有人叫,而那青年向着下面微微一笑,花小荣就认出他来了,正是冯公子在战前交的那位好友——徐长禄。
徐长禄天生是个乐天性子,走到哪里都是一副笑嘻嘻的好面孔,用花小荣的话来讲,这种普天之下皆吾爱的表象也是一种骚气。只是这种骚同密斯刘那种又不一样,轻浮也轻浮,但带有一些褒义,不会遭人厌恶。
此时徐长禄也在灯光里看清了他的脸,惊讶似的又接了一句:“花老板,你也来啦。”
花小荣同冯发财进到大厅,大厅两侧出来三五个佣人替他们收了衣服帽子,冯发财开口问起赵四奶奶的时候,徐长禄就已经从楼梯上下来了。随手把个空酒瓶子递给路过的女佣,他朗声招呼道:“阿姐等你们很久了,刚催过我呢,不是说好的六点就来么,怎么到现在都九点了才来。”
冯少爷一脸歉意的笑笑,道:“路上有事耽搁了。”
徐长禄笑道:“能有什么事?你屁大一个小孩,能有什么事可以耽搁?”
冯发财瞪大眼睛摇摇头,徐长禄又扭身向着一旁的花小荣求印证:“花老板你说,你说对不对,他就爱随便找个借口来敷衍我。”
话里话外那样暧昧的口气,似乎是有意的想把两人之间的关系做一番炫耀似的暴露,而花小荣即便是没有亲眼所见,心里对那层窗户纸的内容却也早就猜透了七八分。
花老板心眼小,见不得旁人在自己跟前秀恩爱,以前莺莺燕燕左拥右抱的时候倒还愿意讽刺两句,但现在孑然一身,讽刺之心就成了嫉妒之意。
看着徐长禄和冯发财眉来眼去,他心里当然难受得不行,郁郁寡欢的浑身乏力,好像个刚死了男人的年轻小寡妇。而冯徐二人若真是一对小夫妻,那也一定是住在他家隔壁,天天晚上隔着油纸吹灯拔蜡,然后叽里呱啦一顿妖精打架——不知检点!
单手搭在扶梯上把屋内的环境看了一遍,他装聋作哑的也不接徐长禄的茬,只夸赵四奶奶这房子漂亮,快赶上高级酒店的总统套房。
而冯发财跟在徐长禄身后,却是抬头问了一声:“白师傅还在伐?”
徐长禄往二楼的长廊里引着二人道:“在呀,他也来的迟,八点半才到的,人家真是大忙人,跟你这假货不一样。”
冯发财无心理会徐长禄的调侃,笑眯眯的转头向花小荣道:“这个白师傅特别厉害,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做衣服堪称一绝。之前我还不信,后来找机会让他做了一身,才彻底服了。”
冯少爷除了外表长得美,内心里也同样爱美,而花小荣作为一个看尽繁华的过来人,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扫兴的去打击对方的兴致。
状似惊叹的笑笑,他把步子加快了一些,走到两个青年人身边去,心里头却对这个所谓的白师傅很不屑一顾。
裁缝他见多了,高矮胖瘦什么样的没有。裁缝也是鱼龙混杂的,手艺好的靠手艺吃饭,手艺差一些的靠油嘴滑舌吃饭,甚至还有些专门借着量体裁衣的名目勾引良家妇女。不过不管是什么行业,时间长了总能出来几位登峰造极的人物,而在花小荣眼里,胡阿金就是那个登峰造极,谁也比不上,谁也没有资格比。
三个人边走边说,及至进到一间装饰华丽的大厅内,果然又在醒目处见到了一方牌局。大圆桌上成堆成堆的摆了许多钞票与纸牌,还有烟头堆在烟缸里,可见这牌局开了许久,但是稀奇,桌边上竟没有多少人。冯发财上前去打招呼,抬头的都是些熟面孔,早在花小荣家里打牌打惯了的,一时见到熟人来,便也丢了位置过来闲谈。
而花小荣站在那几个人中间,还没有说上几句话,便又被冯发财急急忙忙的拽走了。徐长禄留在外面应付那些人,他就跟着冯发财继续往里走,走了十来步,就看见前面两个小门分出了左右。
冯少爷站住了,扭头跟他说,你站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进去看看马上出来。
花小荣头一次来,呆了半天也没见到主人赵四奶奶,不知道冯发财这个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便也自能点头默认。
冯少爷笑嘻嘻的安抚他几句,扭身进到一间小门里去,而花小荣动也不动的站在地毯之上,生生把自己站成了一只呆头呆脑的大木鸡。
外面大厅里开始有人撤桌子,铃铃铛铛响得很热闹,热闹过后是音乐,他们开始跳舞了。
自从来到重庆之后,娱乐生活便只围绕这几样,喝酒,跳舞,打牌,打牌,跳舞,喝酒。本来就是醉生梦死的虚度光阴,在外面炮火连天的对比之中便更显出几分半晌偷欢的麻木不仁。
花小荣虽说谈不上十分爱国,却也慨叹时局混乱,迷迷茫茫的他自己都有点不知道自己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