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块毡毯垂下的一角正好掉在火炉的余烬上,已经开始冒烟了。
迪克几乎不假思索地扑灭了尚未酿成的火灾,困惑不解地站在那里。丹尼尔爵士、奥利弗爵士和乔娜都不在这里,谁也不敢断定他们究竟是被乱军杀死了呢,还是平安地逃出了肖尔比。
他一把抓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弓箭手的衣服。
“朋友,”他问道,“这屋子被占领的时候,你在这里吗?”
“放开手,”那个弓箭手说道,“见你的鬼去吧!放开手,要不然我可要动武了。”
“听着,”理查德回答说,“这一套我也会呢。给我站好,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可是那个由于喝酒和打仗而累得满脸通红的弓箭手,一只手在迪克的肩膀上猛地打了一下,而另一只手却扯脱了自己的衣服。
这样一来,正满怀怒气的年轻首领,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把那个家伙牢牢实实地抱住,就像对待一个孩子似的把他紧紧压到他那穿着铠甲的胸脯上,然后再伸直双臂,把他抓在手里,问他是不是不想要命了。
“您饶了我吧!”弓箭手喘着气说,“要是我知道您火气这么大,我也不会惹您生气了。是的,当时我在这里。”
“你认识丹尼尔爵士吗?”迪克追问道。
“认识。”那人回答说。
“那时他在这座高楼里吗?”
“是的,先生,那时候他是在这里。”弓箭手回答说,“我们刚跨进院门,他就打马从花园那边跑了。”
“一个人吗?”迪克大声问道。
“跟他一起逃跑的大约有二十个手持长矛的人。”那人说。
“手持长矛的人!这么说,难道没有女人吗?”谢尔顿问。
“老实说,我没有看到。”弓箭手说,“可是这屋子里的确一个人也没有了,假如这就是您所要知道的话。”
“谢谢你,”迪克说,“这里有一块钱,赔偿你刚才所受到的损失。”可是他一摸荷包,发现连一个子儿也没有。
“你明天向我要好了,”他补充道,“我是理查德·谢尔顿爵士。”他纠正着说,“我一定会给你一笔重重的酬赏。”
接着,迪克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他迅速地下了楼,跑到院子里,用尽全力穿过花园,一直跑到礼拜堂的大门跟前。大门是敞开着的,里面每条过道的角落,都坐满了避难的老百姓,一家老小紧紧地围坐在一起,周围放着他们最贵重的细软和行李。同时,在高高的祭台上,站着好几个穿着全套法衣的神父,在祈求上帝保佑。当迪克冲进礼拜堂的时候,那唱诗班嘹亮的歌声正在教堂的圆顶上回响着。
他急匆匆地从一堆堆难民中挤了过去,跑到通往礼拜堂顶楼的楼梯跟前。一个身材高大的神父走到他的前面,拦住了他的去路。“你要去哪儿,我的孩子?”他严厉地问道。
“神父,”迪克回答说,“我有要紧的事,请别阻住我。我是奉了格洛斯特公爵的命令,接管这里的。”
“奉了格洛斯特公爵的命令?”神父重复着说,“难道兰开斯特党已经惨败到这个地步了吗?”
“神父,战争快要结束了,兰开斯特党已经被全部肃清了,赖辛汉姆伯爵,愿上帝让他的灵魂得到安息!已经在战场上阵亡了。现在请让我去执行任务吧。”迪克说着,把似乎已经被这个消息吓懵了的神父推到一旁,撞开了门,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梯,一步不停地一口气冲到塔楼的高坛上。
站在肖尔比教堂的塔楼上,不仅可以像看地图那样俯视全城,并且还能向两边瞭望到很远的大海和陆地。时间已快到正午了,阳光特别明媚,使白雪格外耀眼。迪克不经意地向四周看了一眼,就知道了战争所带来的后果。
街头巷尾不时传来乱哄哄的震耳欲聋的叫喊声,其问还不时夹杂着稀稀落落的武器的铿锵声。海港里看不到一艘船,也看不到一只小艇,可是海面上却斑斑点点地布满了载着难民的帆船和小舢板。一队队骑兵正纷乱地践踏着辽阔洁白的雪地,有的抄近路径直奔向森林边缘,而约克党人则拦腰杀了过去,将那些直奔向森林的人往镇上撵。几乎所有的空地上都躺满了成堆成堆的死人和死马,与洁白的雪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些没有能够上船的士兵,仍在港口边,凭借着几家小酒店的掩护,继续用弓箭作战。在那边,有一两处房子着火了,烟火在冷冰冰的日光下升向高空,浓烟滚滚地随风飘向海面。
紧挨着通往圣林修道院的森林边缘,有一队显然是逃亡的人马,引起了塔楼顶上那个正在眺望的年轻小伙子的注意。那队人马的数量非常多,郊外其他地方的兰开斯特党的人数都没有那么多。因而他们在雪地上留下了一道宽阔而明显的痕迹,使迪克的视线得以逐步逐步地追踪到他们在镇上的出发点。
正当迪克站在那儿注视他们的时候,那些人已经顺利地到达光秃秃的森林边缘,然后他们稍稍转变了方向,有好一阵子,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使他们的衣服在阴暗的树林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耀眼。
“深红和蓝色!”迪克叫道,“我敢起誓,那是深红和蓝色!”
于是,他立刻朝楼下奔去。
目前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找到独自混杂在乱军中的格洛斯特公爵,他也许可以拨给他足够的人马。镇上的战事实际上已经结束了,当迪克东奔西跑地寻找那位长官的时候,街上满是散兵游勇。有的正上气不接下气地驮着许多战利品,有的则喝得醉醺醺地在高声叫喊。可如果你向他们打听,他们中却谁也说不上公爵在哪儿。后来,迪克完全靠运气,才把他给找到了。当时他正骑在马上,指挥着部下驱赶港口边残余的弓箭手。
“理查德。谢尔顿爵士,你来得正好,”他说,“我受过你两次恩惠,一次是你救了我这条我自己都不怎么珍重的性命,另一次就是目前的胜利,那是我永远也无法报答的。凯茨比,要是我有十个像理查德爵士那样的队长,只要两星期,我就能打到伦敦去了。可是现在,爵士,你要什么样的酬劳呢?”
“说实话,大人,”迪克说,“我坦诚地告诉您:我的仇人逃跑了,并且把我的爱人也带走了。请您拨给我五十个长矛骑兵,让我去追赶他。如果大人您一定要说您欠了我的情,那么这样就可以抵消了。”
“你的仇人叫什么名字?”公爵问道。
“丹尼尔·布莱克利爵士。”理查德回答说。
“去他的,两面派!”格洛斯侍叫道,“这不算酬劳,理查德爵士!这是我交给你的另一个任务,如果你能把他的脑袋给我带回来,那我的良心又将多一层不安了。凯茨比,拨给他五十个长矛骑兵。爵士,趁这个机会你赶快想一想,你希望我给你什么样的荣誉、享受或是利益。”
正在此时,约克党的士兵们已经攻下了岸边的一家小酒馆,他们从三个侧面一齐拥入到那家酒馆里,那些在里面抵抗的人不是被撵出来了,就是被捉住了。驼背对这个战绩感到非常高兴,于是他拍马向前走了几步,下令要看看那些俘虏。
俘虏大概有四五个人,其中有两个是肖尔比男爵的士兵,而另一个是赖辛汉姆伯爵的士兵,而最后的一个,也就是在迪克看来最为特别的一个,是个身材高大的老船夫,脚步踉跄,半醉半醒地在抱怨着什么,那人的后面紧跟着一条狗,那条狗在他的脚旁一边跳一边呜呜地哀鸣着。
年轻的公爵严厉盯了他们好一阵子,然后从他们的身边走了过去。
“很好,”他说,“把他们统统给我绞死。”
说完他便转过身去,观察其它地方正在进行中的激战去了。
“大人,”迪克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我知道我希望什么酬劳了。请您放了那边那个老船夫,饶了他的性命吧。”
格洛斯特回过头来,注视着迪克的脸。
“理查德爵士,”他说,“我可是拿真刀真枪干仗的人,而不用孔雀毛来打仗的,凡是我的敌人,我都要斩尽杀绝,决不饶恕,也决不恩赦。因为,你应该知道,在这个被瓜分成如此七零八落的英格兰王国里,我手下的人都总会有个把弟兄或是朋友属于敌党。如果我应承了这一类的赦免,那我就只好把我的宝剑插入剑鞘了。”
“您也许是对的,大人!可是我甘愿冒着失去您恩宠的危险,大胆地再一次请求您的允许。”迪克回答说。
理查德·格格斯特气得脸都红了。
“你好好听着,”他严厉地说道,“我不喜欢温情,也不喜欢贩卖仁义。今天你已经为你的美好前途打下了基础。如果你一定要违背我曾经许下过的誓言的话,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以上帝的荣誉发誓,我对你的宠信从此结束了!”
“我甘愿承受这个损失。”迪克说。
“把那个水手交给他,”公爵说着,调转马头,背朝着小谢尔顿。
迪克既不觉得高兴,也不觉得怎么伤心。他对这个年轻公爵的感情原本就没有多大信心。单就自己所得到的信任来说,从一开始到现在它根本就不牢靠,而且过于迅速,快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目前他唯一担心的事情,就是生怕这位报复心很重的首领会食言,不再拨给他长矛骑兵了。可是这次他对格洛斯特的信用(诸如此类的事情)和决定都估计错了。事实上,他一旦认为迪克是追赶丹尼尔爵士最合适的人,他是决不会改变初衷的。不一会儿,事实果然证实了这一点。公爵在凯茨比的后面大声叫喊,催他赶快准备,因为骑士正在等待着呢。
于是,迪克抓住机会,赶紧转向那个对被处绞刑和被解救都同样毫不在意的老船夫。
“亚伯勒斯特,”迪克说道,“我以前曾经干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可是现在,我敢发誓,我已经完全报答你了。”
可是老船夫只是一声不吭地瞪眼望着他。
“来吧,”迪克继续说道,“生命就是生命,老头子,这可比几条船和几桶酒要昂贵得多呢。请你说,你原谅我吧!虽然,你认为你的生命一钱不值,可是它毕竟是用我的前程换来的呀。说吧,我付出的代价可不轻啊,你可别那么顽固了。”
“如果我有一条船,”亚伯勒斯特说,“我和我的伙计汤姆早就平安地驶到公海上去了。可是你偷了我的船,老乡,我现在成了要饭的了。我的伙计汤姆又被一个穿褐色衣服的坏蛋给射死了。他只说了一句‘操你妈!’就不能再说话了,可怜他就这么死啦。他,我的汤姆永远也不能再航海了。”
迪克的心顿时被陡然而生的懊悔和同情折磨着,他伸手想握一下船主的手,可是亚伯勒斯特连碰也不让他碰一下。
“不,”他说,“别碰我,你把我害到了这个地步,你也该满足了。”
迪克的话在喉咙里噎住了。他透过泪眼蒙眬的双眼,看着那个可怜的老人,只见他受着烈酒和忧郁的煎熬,耷拉着脑袋,跌跌撞撞地穿过雪地,就这么走了。那只并不起眼的狗,仍旧跟在老人的后面呜咽着。迪克第一次体会到人世间有多少无法挽回的遗憾。一件事情,一旦铸成大错,任何忏悔都不能将其改变或者有所弥补。
可是现在时间已经不允许他作无谓的懊悔了。凯茨比已经召集了骑兵,骑着马来到迪克的跟前,跳下马来,并把自己的坐骑交给了他。
“今天早晨,”他说,“我对公爵那么恩宠你还有几分妒忌,不过好在这种嫉妒之情并没有持续多久。现在,理查德爵士,我诚心诚意地给你这匹马,你快骑着它走吧。”
“慢着,”迪克回答说,“我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恩宠呢?”
“就因为你的名字呀,”凯茨比回答说,“我们大人最迷信这个了。要是我的名字叫理查德,我大概明天就可以当上伯爵了。”
“好吧,先生,我非常感谢你,”迪克回答说,“既然我的前程没有多大的指望了,我想就此告别。我不愿意假装我并不贪图荣华富贵,我也不愿意假装对失去的恩宠感到非常遗憾。权力和财富是两件非常宝贵的东西,可是我也有一句忠告之言告诉你:你们的公爵可不是个善良的小伙子呢。”
凯茨比笑开了。
“哈哈,”他说,“这倒是真的,谁跟驼背在一起,谁就会遇到危险。好啦,愿上帝保佑我们!祝你一路顺风。”
于是迪克带着骑兵们,一声号令,骑马而去。
他径直穿过镇子,沿着他认定的丹尼尔爵士所走的路前进。他一边走还一边不时地察看着周围的每一处痕迹,好让他确定追踪的方向。
只见街道上满是尸体和受伤的人,其中那些躺在寒冬里的伤员尤其可怜。一群群获胜的士兵挨家挨户地掠夺烧杀,有时还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