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以生命侍弄生命,如同诗人以天性触及天性。诗是田间小路,任性直肠,一如扶犁的主人;忧愤的诗与梦绝交,竭力庇护着温醇笃静的良田沃土。
种瓜得瓜。雨过天晴。赤脚的汉子,颓败的牙口将支前旧事愈嚼愈香;没当上将军的士兵,如今指挥着浩浩荡荡的庄稼,防汛,抗旱,治病虫,骂假劣……这年月流行一个“假”字,假药、假肥、假种,如同打持久战的洪水和干旱,如同普天之下的流感。
土地又延包了,一个无雪的暖冬。岳父无言,岳父不露喜忧之色。
唇齿必相依啊。每当好雨知时,进了城的儿子女儿也便抖擞了筋骨,抽芽,拔节。
顽石
一滴沉重的泪砸进泥土,千百年后成了顽石。
父亲已有五十年开荒的历史了,他的毅力和辛酸让我深深感动。开荒的人,注定会遭遇顽石,这既顽固更奸猾的石头。用镢,用锨,用锹,都不过是冒着湿气的青皮上留几道轻白的擦痕,此外毫发未动。改用手,可笑而已。
我恼羞成怒,用下巴支开父亲,要一试身手。用镢,用锨,用锹,——也还得用手。无动于衷。人仿佛无能为力了。
于是我绝望,对着崎岖的天空大口地喘气。你一向深爱着历史,想不到历史会这样地耍你。父亲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只说我们吃点东西吧。也对,人需要力气,我沮丧地想。
于是,用那刚从地底出来的新鲜和腐朽、草根和树枝煮我们的喷香的小米粥,就着清爽的山风,大吃起小米演变的煎饼。
我们的野餐余香满口。餐毕,父亲抽烟,抽自产自制的烟丝。他根本不瞧那顽石,仿佛什么都不往心里去。这究竟是久经打磨的沉着,还是老一辈人独有的风度?
我却做不到。吃着的时候,还对那顽石蹙眉,切齿,耿耿于怀。父亲丢下我独自回家去了。不一会儿,他便慢悠悠地揣来了炸药。人需要外力,其实这并不丢脸。父亲是个老农,但没有他的时候,我会比他更迂拙。
杨自文先生传略
杨自文先生,一位壮硕的老人,费县西王官疃人氏。年轻时在军中服务,被天上掉下的一枚哑弹救活。然后在村中服务约二十年,再后四十余年,一直由仿佛无始无尽的扰攘陪伴。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一个革命退潮的年份,先生中年丧偶,从此被长达三十年的寂寞浸透。晚近的数年,因受肺、心等多种宿疾的缠磨,脚力大为不济,活动范围日益退缩至床榻间。二零零六年十月底的一天,老人颤着腿到碗橱跟前取暖瓶时,突发晕厥,此后卧床二十余日。卧床期间,老人已检阅完他毕生所有的亲故,终于十一月十八日,习以为常的暖冬,习以为常的好天气,午后三时许,爽快撒手而去,享年八十六岁。暖冬的哭唤是当然的喜丧。
奶奶面壁而去
人之将死,其言语时而清空,时而沉浊,灵魂已在飞升的途中。百年烦忧,交割时却是如此匆促、含混,于低沉的呻吟和短促的哀鸣之间,钟声分外刺耳,钟声,何时开始了倒计时?那时的你,风雨飘摇中已抓不住舢板,甚至摸不到自己的老脸。无微不至的守候者,在你们低语着后事的时候,赴死者已转身向壁,不再面对苦味的人间,不再系念儿子、女儿,还有孙儿,径自解开生死的活扣,割断脐带,飘然而去。尘世的扰攘,肉体的痛瞬间留给人世,如同醒后忘却的梦,你不再需要空气,只是鼻孔长开着,任宇宙的气息自由地出入。后来,其实不过一刹那,亲人们便用哭声挽你,送你!你,孙儿最亲最敬的祖母,你面壁而去,在五月十八日的晨光中,每一棵树都为你投下长长的阴影,晴空万里,澄澈见底。
传曰:小人物培云之祖母,占用三个汉字取名陈培兰,1910—2001,夫姓侯,先天户籍:费县徕庄铺,后天住地:费县崮山后。生于穷年,死于瘠地,自穷至瘠相去二十里许,祖母的时空观天然有限。观祖母一生,感知、感受、感想、感悟、感情、感恩、感怀、感伤、感慨、感激、感触、感应,乃至于感冒—所谓百感交集。而究其所感,无非崮山之运道风水啊!久病之后,择旧历5月8日晨,灵魂出窍而去。此去落户天堂村,其乐为可知,然未可指矣。祖母平生待孙儿最好,孙儿无以为报。报之以银钱,银钱稀少;报之以儿孙,儿孙寥寥;报之以纸笔,无名字句无人能晓……孙儿不肖,孙儿不孝!祖母个儿高,约米;奇瘦无比;形销骨立;平生喜干食;少饮水;牙齿落尽二十年;依旧是吃硬不吃软;如崮山之缺水年月;如孙儿之有哭无泪!闭上眼睛;祖母的肖像早脱水风干;依然且喜且悲;可亲可敬。
手抄的裁剪本
青岛版缝纫教材的手抄本。连同学艺时买的那台缝纫机一起成了吾妻张士秀的陪嫁物,视若珍宝。闺中学艺时借书手抄而成,十六开大仿纸,随嫁后屡经迁徙,从租房到房改房,再到宿舍,虫眼鼠痕,无妨甚至有增其价值,毕竟缝缝补补仍是我家清寒生活的半壁江山。俗话说知妻莫如夫,婚后多年,竟未购得一本装祯精美的裁剪书以备家用。那台缝纫机也仿佛一首老情歌粗声大嗓,妻子倒毫无怨言。敝帚自珍,人之常情啊!手抄的裁剪本给了我重大的启示,我那从贫脑壳里渗出的沙砾似的文字,既然拿不出版费,何妨沿用此法,手写复手抄,传之锴儿可也!裁剪本平时是深藏不露的,缝纫机则无处可放,处处显得多余。那么破旧,声音像拖拉机,皮带多年前就断了,妻子用麻绳代替照样工作,不用时,台面兼做化妆台和茶桌,踏板成了鞋架,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待将来房屋宽松时,定要置买一套精致实用的裁剪书,一台像样些的缝纫机,使为人作嫁、为人体面的半壁江山,实实在在体面起来。
遭遇母亲节(外一章)
一
风絮絮,雨切切,遭遇母亲节。月亮及其周边地区是母亲的灵魂所在,此刻却只有阴暗和虚无。无须仇风,何必怨雨,正是农历无月的日子。墓畔土,坟头草,是为儿孙们准备的。再伟大的儿子也低于妈妈的坟头,跪在母亲的膝下;再卑微的儿子也高过妈妈的坟头,立于土穴上面。有癌相伴,母亲享年三十八岁。丧亲之痛,波及三代,痛定之思,唯以慰解。丧母者,一向无视这母亲节,眼里只有清明,心里只有母亲的忌日。从清明到忌日,一段混沌的光阴,有母亲节的点睛之笔,泪已夺眶欲出。风耿耿,雨涩涩。
二
母亲节一闪而过。母亲节不算什么,它就是一个人为的日子而已,就像我身边拥挤的白杨树。茅盾说,白杨树是一种极普通的树。
过罢母亲节,更深切地想起母亲。泉下的母亲,入泉已逾二十六年的母亲。过罢母亲节,心灵主宰下的儿子又该上路了。母亲,从今天开始,你泉下的光阴更寂寞,寂寞中的行程更漫长。
在樱桃花的郁香里,母亲匆匆走了。留下小河与花香,留下罐头瓶里瘦小的游鱼,更加瘦小的坟包,还有那一片年复一年的荒草。母亲,您留下的遗物都是属于大家的,不能为儿子所独有。对于这些遗物,您的儿子既拿不起又放不下。母亲是清贫的,清贫的母亲没留下任何私房的纪念,甚至连一张照片也没有。母亲,您那条娘家的小河,您出嫁之前二十余年如一日,临清流而照影,对微波而梳妆,就是这样的一条小河,一条健忘的小河,它只淡淡地对我说:它实在找不到您的底片。
母亲,您走后就睡在向阳的山坳里,侯氏家族好几代的先人们就排列在你的后方。你的坟是你窥探人间的窗口,是你呼吸阳界空气的通道。阴阳有界,生死大别,但这正如一棵树和它在水里的倒影,没有谁能够割断它们的连接。都说人有生前身后事,母亲,您的生前之事不了亦了,而您的身后事,比如您的儿子,仿佛永无了日。我的微风,你的清波;我既摇落,你将冰封。。。。。。
母亲,请您醒来,请您领受您应得的祝福:孙儿祝福他素昧平生的奶奶,媳妇祝福她素不相识的婆婆,丈夫祝福他泉下的苦命人,儿子祝福他永远年轻的亲娘。生与死并非两个不同的世界;相反;他们是在同一个宇宙中;生前有爱;身后倾情;生前相关;代代连通。
母亲;生命就像萤火;跌入黑夜时要记得点亮自己;哪怕只有微弱的光。。。。。。
废墟
每每路过时光的废墟,醉心翻掘原初的断层。临盆的呼叫,多像我们极乐的痛苦。我们匍匐大地,渐被回声掩埋。
别母情怀,颤歌四起。母亲以微笑批点我的畏怯,我于畏怯之中力避畏怯,遂凄然离去。从此我仰面于天,祈求冥冥中的宽慰和祝福。
为我,母亲在泉下奔走;为母亲,我在世上飘泊……
废墟拱出晶莹的草芽,亮在母亲一边,迎候我。
雁声远去
深井似的蓝
早霞绮丽,晚霞壮观。辉煌灿烂的火云堆里,常常会有一汪深井似的蓝,蓝色深井,深不可测,那就是大宇宙的入口。凡俗的人到得那儿,便会受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强大的吸引而坠落,瞬息成为茫茫宇宙中的一粒微尘。生命是短暂的,尘埃是永恒的。灵魂能于极乐的炫彩中飞升,不亦悦乎?
在深井那儿,人需要足够的勇气,需要更加靠前一些,这样在飞升时会少些痛苦和挣扎。如果因畏惧而站得太远,常会被飓风撕碎,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颗粒。生死之际,需要全身心的完美的投入,一个不能瞑目的人,死后便不能涅槃。人能无怨无悔,无牵无绊,无为有处灵魂始得超升。没有完美的人,但有完美的鬼。
在少年眼里,霞是神秘;对青年来说,霞是激情;而对于老者,霞是归宿。在海岸,在山巅,在家中,在路上,在舷梯,在快门,在画纸,在梦里……霞是一种警悟,霞是一种洗礼。霞是不随意出现的,它要屏退了风雨雷电,它要绕开了群星冷战,它选择的时刻人心最干净,世道最平安。
早霞温暖,晚霞明媚。当你遇见深井似的蓝,请你驻留片刻,聆听天音。在深不可测的宇宙的边缘,有纯美的霞彩浮现。
雁声远去
午夜。昏沉喑哑中惊醒,凄凉雁声已远。残屑飞迸,是寥落的风声和雨声,胡乱地撞响我紧闭的门扉,生者的尘埃纷纷剥离。是墙根屋畔虫们的交响,拉锯的声音离我最近。敲瓦片的,打响指的,吹口哨的,四面摆开。是星黑月暗的梦。杂草断碑。脱手的蚂蚱。恍若隔世的萤火。
是曙色的清啼。阳光下格斗不休的一伙,此时异口同声地惊喊着临界温度。是窗外的秃枝上鸟们打水漂儿的声音,一串套着一串。翅膀掠起的水柱,此起彼伏。
我知道,这一切都来自远去的雁声。立于天井的高处,我目瞩苍茫,希望能追回被雁阵摩擦过却被小我的机缘失落过的那段天空。想不到雁群的足迹已被身后汹涌的尘烟覆盖。只是在我目不转睛的持久的凝视中,才若隐若现。劳者的旅痕深深浅浅,枯寂而嘹亮。
我,视线瑟缩着低垂下来。然而吃惊于浑身雪意的绅士鹅了。它们的声口竟与远去的雁鸣相似。看它们且摇且摆,蠢蠢地滑入水中。旋风忽来,我裹紧了衣衫。
心在炎夏
心在炎夏,醉过的心在炎夏,自古逢秋悲兮兮,而你,依然那么固执地指认虹霓……
这心是如此地幽暗,如此地凄凉,在独居的夜晚。而一切的美好,曾经的,未竟的,正如痴心的仰望,明亮着永恒。
我说不出,靠近你的时候,我的哪一根神经在渴望着分手;当我离你而去,你便依托揪心的月色,耿耿守护着我晚归的门洞和窗口。
把幸福交给我,这些含金夹砂的矿石,我要用一生去淘洗;把你沉醉的感觉交给我,——告诉我,你可有过沉醉的时刻?你沉醉的情景?那情景里真的有我?
六月,我又去了何方?独留你在乡间的十字路上,凝神天意。在乡间,除了那只出巡大田的黑蝴蝶,触目皆是生灵们迷狂的歌吟。
宋之名女李清照仿佛说过:乍寒还暖时候,更难将息。
圣雪
我不能再如从前,在梦之一隅艰难喘息,奇怪地生活,我不能重演那场游戏,去雪底下寻梦,寻泼残的米粒……
真该庆幸,荒野上会有这么多洁净的小屋,雪雨不透,人鸟共居。想起清贫的故家,想起父亲脸上的严霜,如何催白了奶奶头顶的雪色;想起庭前春生春灭的樱桃花,想起母亲,劳累的母亲,在那一阵缭乱的花影里,是否已经安置好自己的病骨,安置好那些牵肠挂肚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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