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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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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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演个朝天蹬,别再丢脸了。”

    小豆子抬起腿,拉直,往额上扳,有点抖。

    “朝天蹬嘛!”师父急了,“抬高,叫你抬高!直点!”

    他一屁股跌在地上。

    关师父气极,连带各人的把式都前功尽废似地,颜面过不去,怒火冲天:

    “妈的,你也撕撕腿去!”

    
 


霸王別姬 正文 第二章 暑去寒来春复秋(2)
章节字数:6127 更新时间:07…10…21 21:55
    小豆子望向可怖的墙根。小癞子正受刑般耗着,哭哑了嗓子:

    “疼死了!娘呀,我死给你看呀,您领我回家去吧,我要回家……”

    他想,自己也要受同样的罪,上刑场了。脸色白了,先踢腿,松筋骨。

    “哎——”

    小三子给他加砖块。一、二、三、四……撕心裂肺的叫声,大伙都听见了。小石头心中有点不忍。

    乘师父讪讪地送老师爷出门时,小石头偷偷开溜,至墙根,左右一望,双手搓搓小豆子的腿,趁无人发觉,假装踢石子,一脚把砖踢走。一块,两块。又若无其事地跑开。

    为此,小豆子觉得这师哥最好。

    小石头为了自己的义举窃喜:

    “好些吧?嘻嘻!”

    只见小豆子脸色一变。情况不妙了。一回头,关师父满脸怒容:

    “戏还没学成,倒先学着偷工减料!丢人现眼!都不想活了!”

    一声虎吼:

    “他妈的!还拉帮结党,白费我心机!全都给我打!搬板凳,打通堂!”

    “打通堂”,就是科班的规矩,一个不对,全体株连,无一幸免。

    孩子们跑不了,一个换一个,各剥下半截裤子,趴在长板凳上,轮流被师父打屁股。啪啪啪啦的响。

    隔壁的人家,早已习惯打骂之声。

    关师父狠狠地打:

    “臭泥巴,吃不得苦!一颗老鼠粪,坏我一锅汤!”

    心中一股郁闷之气,都发泄在这一顿打上。不如意的人太多了,女人可以哭,孩子可以哭,但堂堂男子,只能假不同的借口抒泄:轰烈地打喷嚏、凶狠地打呵欠、向无法还手的弱小吼叫。这些汹涌澎湃,自是因为小丈夫,吐气扬眉的机会安在?又一生了,只能这样吐吐气吧。生活逼人呀,私底下的失望、恐慌、伤痛……都是手底下孩子不长进,都是下三滥烂泥巴。

    他的凶悍,盖住一切心事。重重心事,重重的不如意。想当初,自己也是个好角儿呀……

    轮到主角爬上板凳了。

    小石头是个挨打的“老手”,在痛楚中不忘叮嘱小豆子:“绷紧——屁股——就不疼——。”

    小豆子涕泪淋漓,绷紧屁股,啃着板凳头。

    “你这当师哥的该打不该打?”

    又怒问:

    “你说,你师哥这么纵容你,该打不该打?说!”

    小豆子一句话也不肯说。

    “不说?你拧?”

    把气都出在他身上了。关师父跟他干上了:“我就是要治你!”

    忽尔像个冤家对头人。打得更凶。

    小豆子死命忍着。

    交春了。

    他也来了好几个月,与弟兄们一块,同游共息,由初雪至雪霁。

    孩子们都没穿过好衣服。他们身上的,原是个面口袋,染成黑色,或是深颜色,做衣服,冬天加一层棉,便是棉衣。春暖了,把棉花抽出来搁好,变成两层的夹衣。到了夏天,许是再抽下一层,便是件单衣。大的孩子不合穿,传给小一点的孩子。破得不能穿了,最后把破布用浆糊校起来,打成“袼褙”做鞋穿。

    天桥去熟了,混得不错,不过卖艺的,不能老在一个地方耍猴,也不能老是耍猴。难道吃定天桥不成?

    孩子长得快,拉扯地又长高了。个个略懂所谓十八般武艺:弓、弯、枪、刀、剑、矛、盾、斧、钠、朝、鞭、铜、挝、生、叉、把头、绵绳套索、打。不过“唱、做、念、打”,打还只是砸基础。

    关师父开始调教唱做功架。

    天气暖和了,这天烧了一大锅水,给十几个孩子洗一回澡。这还是小豆子拜师入门以后,第一次洗澡,于蒸汽氤氲中,第一次,与这么多弟兄们肉帛相见,袒腹相向。

    取一个木勺子,你替我浇,我替你浇。不知时光荏苒。忽闻得“鞋!鞋!鞋!”的钟声传来。

    小豆子无端想起他与娘的生离:“师哥,我好怕这钟声。”

    “不用怕,”才长他三年,小石头懂的比他多着呢,“不过是铸钟娘娘想要回她的鞋吧。你听,不是‘要鞋!要鞋!’这样喊着吗?”

    “你不是说,她是只鬼魂儿么?”小豆子记得牢,“她为什么要鞋?”

    各人见小豆子不晓得,便七嘴八舌地逞能,务要把这传奇,好好说一遍。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皇帝敛尽了城里的铜钱,强迫所有铜匠为他铸一口最巨大的铜钟,一回两回都不成功,铜匠几乎被他杀光了。”

    “有一个老铜匠,用尽方法一样不成,便与女儿抱头痛哭,说他也快被皇帝杀头了。”

    “这姑娘一定要到熔炉旁边看,就在最后一炉钢汁熔成了,一跳跳进里头去。”

    “就像我们练旋子一样,一跳——”一个小师哥还赤身示范起来,谁知失足滑了一跤。大伙笑起来,再往下说:

    “老父亲急了,想救她,已经来不及,一把只抓住她一只鞋。”

    “铜钟铸好了,就是现在鼓楼后钟楼前的那一口。晚上撞钟报更时,都听得她来要鞋的。”

    小豆子又害怕。

    “你怎不晓得铸钟娘娘的故事?”小石头问,“你娘没跟你说?”

    小三子最看不过,撇撇嘴:

    “也许你娘也不晓得。”

    “不!”小豆子分辩,也护着娘,“她晓得。她说过河,我记不住。”

    “你娘根本也不晓得。”

    “你娘才没说过呢!”

    小豆子于此关头,没来由地憎恨这侮辱他娘的小师哥。

    “算啦别吵啦,”小石头道,“我们不是听娘说的,是拉胡琴的丁二叔说的。”

    “呀——”小豆子忽地张皇起来,“丁二叔,哎!明儿得唱了。”

    他心神回来了、也不跟人胡扯了,赶忙背着戏文: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小石头木勺的水迎头浇下。

    “又岔到边里去了。是‘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几个孩子架着脏兮兮的小癞子进来,把他像木偶傀儡一样扔到水里去,溅起水花。

    小癞子只一壁叼叼不清,成为习惯。

    “别逗了,烦死了。反正我活不长啦,我得死了。唉哟,谁踩着我啦?——.,,

    四下喧闹不堪,只有小豆子,念着明儿的“分行”,不安得很。

    小石头鼓励他;

    “来,再背。就想着自己是个女的。”

    小豆子坚决地:

    “好!就想着,我小豆子,是个女的。‘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

    师兄弟们全没操那份心。他们只是好玩着,舒服而且舒坦。又爱打量人家的“鸡鸡”。

    “暧,你的鸡鸡怎么是弯的?”

    一个也全无机心,拿自己那话儿跟人一比:“咦?你这比我小!”

    一块成长,身体没有秘密。只有小豆子,他羞怯地半侧着身子,就叼念着,自己是个女的……

    断指的伤口全好了。只余一个小小的疤。春梦快将无痕。

    这天是“分行”的日子。

    孩子们穿好衣服,束好腰带,自个伸手踢脚喊嗓,之后,一字排开。

    眼前几个人呢。除开关师父,还有上回那师大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大人们坐好了,一壁考试一壁掂量。

    就像买猪肉,挑肥拣瘦。

    先看脸盘、眉目。挑好样的生。

    “过来,”关师父喊小石头,“起霸看看。”

    小石头起霸,唱几句“散板”:

    乌骓它竟知大势去矣,

    因此上在枥下咆哮声嘶!

    轮到下一个,气有点不足,可很文,也能唱小生。又到下一个……

    “这个长得丑。”

    “花脸倒是看不出。”关师父护着。

    “这个指头太粗了。”

    “这个瘦伶伶的,不过毯子功好,筋斗可棒呢!”

    “这个……”

    一个一个被拣去了,剩下些胖的、眼睛小的、笨的……,因没人要,十分自卑难过。只在踢石子,玩弄指头儿,成王败寇的残酷,过早落在孩子身上。

    到底也是自己手底下的孩子,关师父便粗着嗓门,像责问,又似安慰:

    “小花脸、筋斗、武打场不都是你们吗?戏还是有得演的。别以为‘龙套’容易呀,没龙套戏也开不成!”

    大伙肚里吃了萤火虫。

    师大爷又问:

    “你那个绝货呢?”

    胡琴拉起了。

    关师父得意地瞅瞅他,把小豆子招来:

    “来一段。”

    不知恁地,关师父常挑一些需得拔尖嗓子的戏文让他练。自某一天开始——

    四合院里还住了另外两家人,他们也是穷苦人家,不是卖大碗茶,就是替人家补袜底儿、补破袄。也有一早出去干散活的:分花生、择羊毛、搬砖块、砸核桃儿……

    卖茶的寡母把小木车和大铜壶开出去,一路的吆喝:

    “来呀,喝大碗茶呀……水开茶酽,可口生津啊,喝吧……”

    师父总是扯住他教训。只他一个。

    “小豆子你听,王妈妈使的是真声,这样吆喝多了,嗓子容易哑,又费力气。你记住,学会小嗓发声,打好了底……”

    今天小豆子得在人前来一段了。

    昨儿个晚上,本来背得好好的。他开腔唱了:

    “我本是——我本是——”

    高音时假声太高,一下子回不过来。回不过来时心慌了。

    又陷入死结中。

    关师父眯嘁着眼:

    “你本是什么呀?”

    “我本是男儿郎——”

    正抽着旱烟的师父,“当啷”一声把铜烟锅敲桌面上。

    小豆子吃了一惊,更忘词了。

    小石头也怔住。大伙鸦雀无声。

    那铜烟锅冷不提防捣入他口中,打了几个转。

    “什么词?忘词啦?嘎?今儿我非把你一气贯通不可!”

    师大爷忙劝住:

    “别捣坏了——”

    “再唱!”

    小豆子一嘴血污。

    小石头见他吃这一记不轻,忙在旁给他鼓励,一直盯着他,嘴里念念有词,帮他练。小豆子含泪开窍了。琅琅开口唱:

    我本是女娇娥,

    又不是男儿郎……

    见人家夫妻们洒落,

    一对对着锦穿罗,

    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似火——

    嗓音拔尖,袅袅娜娜,凄凄迷迷。伤心的。像一根绣花针,连着线往上扯,往上扯,直至九霄云外。

    师大爷闭目打着拍子。弟兄们只管瞅住他。

    小豆子过关了。

    师父踌躇满志:

    “哼!看你是块料子才逼你!”

    他的命运决定了。

    他童稚的心温柔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徒儿蓦地走过来,惊扰一众的迷梦。

    胡琴突然中断了。

    “什么事?”

    小黑子仓皇失措,说不出话来:

    “不好了!不好了!”

    好景不常。院子马上闹成一片。

    杂物房久不见天日。

    堆放的尽是刀枪把子,在木架子上僵立着。简陋的彻末、戏衣、箱杠,随呼呀一响,木门打开时,如常地映入眼帘。

    太阳光线中漫起灰尘。

    见到小癞子了——一

    他直条条地用腰带把自己吊在木架子上面。地下漾着一摊失禁流下的尿。

    孩子们在门外在师父身后探看。他们第一次见到死人。这是个一直不想活的死人。

    小豆子带血的嘴巴张大了。仿佛他的血又浪浪涌出。如一摊尿。

    这个沉寂、清幽的杂物房,这才是真正的迷梦。小癞子那坚持着的影儿,压在他头上肩上身上。小豆子吓得双手全捂着眼睛。肩上一沉,大吃一惊,是小石头过来搂着他。

    木门砰然,被关师父关上了。

    这时节,明明开始暖和的春天,夜里依旧带寒意,尤其今儿晚上,炕上各人虽睡着了,一个被窝犹在嗦嗦发抖。

    小石头被弄醒了:

    “怎么啦?”

    小豆子嗫嚅。

    “好怕人呀,小癞子变鬼了?”

    小石头忽地一骨碌爬起来,把褥子一探:“我还梦见龙王爷发大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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