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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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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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起来,惊恐欲逃。倒退至墙角,已无去路,这令他的脸,更是楚楚动人……

    “喝!哈哈哈!”

    蝶衣因酒意,脚步更不稳。这场争战中,他让一把悬着的宝剑惊扰了。——或是他惊扰了它?

    被逼喝下,呛住了,同时,也愣住了。

    他抹抹洒下的血汤,暮然回首,见到它。

    半醉昏晕中,他的旧梦回来了。

    “这剑——在你手上?”

    “见过么?”四爷面有得色,“话说十年了吧,当年从厂甸一家铺子取得,不过一百块。你也见过?咱可是有缘呀。”

    蝶衣马上取下来。

    是它!

    他“哗”地一下,抽出剑身。

    “喜欢?宝剑酬知己。程老板愿作我知己么?”

    知己?知己?

    蝶衣已像坍了架,丢了魂。他持剑的手抖起来。火一般的热,化作冰一般的冷。酒脸酡红,心如死灰。谁是他知己?只愿就此倒下,人事不省。借着醉。羞红了脸。

    有戏不算戏,无戏才是戏。

    “不着咱也来一段吧?”袁四爷道,“来,乘兴再做一篇妆色的学问!

    他是会家子,他懂,他上了妆,不也是一代霸王么?蝶衣由得四爷如抚美玉般,细细为他揉抹胭脂。

    四爷也借了醉,先唱:

    田园将芜胡不归,

    千里从军为了谁?

    蝶衣醉悠悠地,与他相搀相扶,开始投入了戏中,听得四爷又念:

    “妃子啊,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孤大势去矣!”

    蝶衣淌下清泪,一壁唱,一壁造: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一伸手,把剑抢过来。

    他迷惆了,耍了个剑花,直如戏中人。那痴心女。——

    四爷猛地伸手一夺。厉声阻止:

    “这可是一把真家伙!”

    仗剑在手,胜券在握。他逃不过了。

    “不信?”

    四爷一剑把蝶衣的前襟削破。蝶衣只觉天地变样,金星乱冒。迸出急泪。四爷狂喜:

    “哎——哈哈哈!”

    再虚晃一招,剑扔掉。

    趁蝶衣瘫软,他扑上去,把他双手抓住,高举控倒在几案上,脸凑近,直贴着他的脸厮磨,揉碎酡红桃花。酒气把他喷醉。

    两张如假戏如现实的,色彩斑斓的脸贴近搓揉。

    蝶衣瑟瑟抖动。“

    四爷怎会放他走?

    灯火通明,血肉在锅中沸腾的房间。他要他!

    这夜。蝶衣只觉身在紫色、枣色、红色的狰狞天地中,一只黑如地府的蝙蝠,拍着翼,向他袭击。扑过来,他跑不了。他仆倒,它盖上去,血红着两眼,用刺刀,用利剑,用手和用牙齿,原始的搏斗。它要把他撕成碎片方才甘心。他一身是血,无尽的惊恐,连呼吸也没有气力……

    那囚在玻璃罩子中的时钟,陪同他呻吟着。

    迟迟钟鼓初长夜,

    耿耿星河欲曙天。

    辰星在眨着倦眼。蝶衣孤寂地坐在黄包车上。他双臂紧抱那把宝剑。因羞赧,披风把自己严严包裹,盖住那带剑痕的衣襟,掩住裂帛的狂声。

    也只有这把宝剑,才是属于自己的。其他什么也没了。他在去的时候,毋须假装,已经明白,但他去了。今儿个晚上,自一个男人手中蹒跚地回来,不是逃回来,是豁出去。他坚决无悔地,报复了另一个男人的变心。

    街上行人很少。

    特别空寂,半明半昧。

    ——是山而欲来么?

    忽闻铁蹄自远而近,得得得,得得得。如同打开一个密封的瓶子,声音一下子急涌而出。来了。

    一队骑兵。

    黄包车远远见着,知机地一怔。差点叫撞上了,是一队日军。太阳旗在大太阳还没出来时,已耀武扬威,人强马壮。

    黄包车夫如惊弓之鸟,打了几个转,吓得觅地逃生,一拐,拐到胡同去。

    窄小的胡同,是绝路。三面均是高墙。车子急急煞住,手足无措,忧心仲忡。

    蝶衣神魂未定。——日本鬼子终于来了,他们说来就来了!

    思想如被深沉的天色吞噬去。没想过会发生的事—一发生了。一夜之间,他再不晓得笑了。

    胡同尽处,却有个孩子在笑。他十岁上下,抱着一个带血的娃娃,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他认得他,也认得那孩子,木然地瞪着他——那是小豆子,他自己!

    只觉小豆子童稚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阴寒如鬼魅,他瞧不起程蝶衣。前尘旧梦。二者都是被遗弃的人。

    蝶衣震惊了。

    一定在那年,他已被娘一刀剁死。如今长大的只是一只鬼。他是一只老了的小鬼。或者,其实他只不过是那血娃娃。性别错乱了。

    他找不回自己。

    回首,望向胡同口,隔着黄包车的帘子,隔着一个避难的车夫,他见到满城都是日本的士兵!

    个人爱恨还来不及整理,国家危情已逼近眉睫。做人太难了。

    还得收拾心情去做人。

    蝶衣抱着剑走进来,名旦有名旦的气派,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最凄厉也不容有失。缓缓走进来。

    但见杯盘狼藉,刚才那桌面,定曾摆个满满当当,正是酒阑人未散。

    班里的人在划拳行令,有的醉倒,有的尚精神奕奕,不肯走。一塌胡涂。哪有人闹新房闹成这样的?蝶衣一皱眉。

    小楼一见,马上上前,新郎官怨道:

    “你怎么现在才来?”

    “师弟,快请坐!”

    他见到菊仙

    在临时布置的彩灯红烛下,喜气掩映中,她特别的魅艳,她穿了一袭他此生都穿不了的红衣,盛装,鬓上插了新娘子专利的红花。像朵红萼牡丹。她并肩挨膀地上来,与小楼同一鼻孔出气。——他们两个串通好,摒弃他!

    锣鼓吹呐也许响过了,戏班子里多的是喜乐,多的是起哄的人,都来贺他俩,宾主尽欢。她还在笑:

    “小楼昨儿晚上叫人寻了你一夜,非要等你来,婚礼延了又延。”

    她也知道他重要么?

    “今儿得给你补上一席,敬上三杯了。

    小楼又道:

    “你说该罚不该罚?师哥大喜的日子也迟到。”

    菊仙忙张罗:

    “酒来——”

    蝶衣不理她,转面,把怀中宝剑递予小楼。

    “师哥,就是它!没错!”

    小楼和菊仙愕然。

    小楼接剑,抽开,精光四射,左右正反端详:

    “呀!让你给找到了!太好了!”

    大伙也围上来看宝贝。

    小楼嚷嚷:

    “菊仙,快看,是我儿时做的一个梦!”

    菊仙依他,代为欢喜。

    蝶衣咬牙切齿一笑:

    “师哥,你得好好看待它!”

    说毕,不问情由,旁若无人,走到段家供奉的祖师爷神像牌位前,虔诚肃穆地,上了一注香。

    他闭目、俯首。一点香火,数盏红灯,映照他邪异莫名的举止。

    小楼不虞有他,很高兴:

    “好,就当是咱结婚的大礼吧。礼大,我不言谢了。”

    蝶衣回过头来,是一张淡然的脸:

    “你结婚了,往后我也得唱唱独脚戏了。”

    小楼一时不明所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有玲挑剔透、见尽世情的姑娘儿,开始有点明白了。菊仙心里边暗暗地拨拉开算盘珠儿,算计一下各人关系。嘴里不便多言。小楼笑着递上一盅。

    蝶衣取过酒,仰面干了。这是今儿第二次醉,醉了当然更好。

    忽闻屋子外头有人声吆喝。

    听不懂。

    是日本话:

    “挂旗!挂旗!大日本大东亚共荣!”

    马上有人代作翻译,也是吆喝:

    “挂旗!挂旗!大日本大东亚共荣!”

    门外来了一个人。是蝶衣那贴身的侍儿小四,他仓皇地跌撞而至。

    小四惊魂未定:

    “满城——日本兵,正通知——各门各户,挂太阳旗呢!”

    一众目瞪口呆。

    胡同里,未睡的人,惊醒的人,都探首外望。有人握拳透爪,有人默默地,拎出入侵者的旗帜。孩子哭起来,突然变作闷声,一定是有双父母慈爱的大手,给捂住,不想招惹是非。

    无端的如急景凋年,日子必得过下去。

    一家一家一家,不情不愿,悄无声息,挂上太阳旗。

    只有蝶衣,无限孤清。外面发生什么事,都抵不过他的“失”。

    后来他想通了。

    多少个黑夜,在后台。一片静穆,没有家的小子,才睡在台毯下衣箱侧。没成名的龙套,才膜拜这虚幻的美景。他俯视着酣睡了的人生。乱世浮生,如梦。他才岁,青春的丰盛的生命,他一定可以更红的。即使那么孤独,但坚定。他昂然地踏进另一境地。

    啤睨梨园。

    有满堂喝彩声相伴,说到底,又怎会寂寞呢?

    
 


霸王別姬 正文 第八章 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2)
章节字数:11628 更新时间:07…10…22 01:20
    那夜之后,他更红了,戏本来就唱得好,加上有人捧,上座要多热闹有多热闹。抗战的人去抗战,听戏的人自听戏,娱乐事业畸型发展。找个借口沉迷下去,不愿自拔。——谁愿面对血肉模糊的人生?

    “程老板,”班主来连媚,“下一台换新戏码,我预备替您挂大红金字招牌,围了电灯泡,悬一张戏装大照片,您看用哪张好?”

    蝶衣一看,有《拾玉镯》、《宇宙锋》、《洛神》、《贵妃醉酒》……——他换了戏码,对,独脚戏,全以旦角为主。

    “就这吧。”他随手指指一张。

    “是是。还有您程老板的名字放到最大,是头牌!”

    花围翠绕,美不胜收。

    小楼呢?蝶衣刻意地不在乎,因为事实上他在乎。

    袁四爷又差人送来更讲究的首饰匣子了,头面有点翠、双光水钻石、银钗、凤托子、珍珠耳坠子、绚漫炫人的顶花。四季花朵,分别以缎、绫、绢、丝绒精心扎结。花花世界。他给他置戏箱,行头更添无数。还将金条熔化,做成金丝线绣入戏衣,裙袄上缀满电光片。蝶衣嗔道:

    “好重,怕有五六斤。”

    班主爱带笑恭维着他的行头:

    “唷,瞧这头面,原来是猫眼玉!好利害!”

    背地呢,自有人小声议论:

    “又一个‘像姑’……”

    但,谁敢瞧不起?

    首天夜场上《拾玉镯》。蝶衣演风情万种的孙玉姣。见玉镯,心潮起伏,四方窥探,越趄着:拾?还是不抬?诈作丢了手绢,手绢覆在玉镯上,然后急急团起,暗中取出,爱不释手。

    男伶担演旦角,媚气反是女子所不及。或许女子平素媚意十足,却上不了台,这说不出来的劲儿,乾旦毫无顾忌,融入角色,人戏分不清了。就像程老板蝶衣,只有男人才明白男人吃哪一套。

    暗暗拾了玉镯,试着套进腕里,顾盼端详,好生爱恋。一见玉镯主人,那小生傅朋趋至,心慌意乱,当下脱了镯子,装作退还状。

    他不是小楼。

    他只是同台一个扇子小生。——是蝶衣的陪衬。台上的玉姣把镯子推来让去:

    “你拿去,我不要!”

    往上方递,往下方递:

    “你拿去,我不要!”

    硬是还不完。是,你拿去吧,他算什么?我不要!一声比一声娇娆,无限娇娆。谁知他心事?

    过两天上的《贵妃醉酒》,仍是旦角的戏,没小楼的份儿。

    蝶衣存心的。他观鱼、嗅花、衔杯、醉酒……一记车身卧鱼,满堂掌声。

    他好似嫦娥下九重。

    连水面的金鲤,天边的雁儿,都来朝拜。只有在那一刻,他是高贵的、独立的。他忘记了小楼。艳光四射。

    谁知台上失宠的杨贵妃,却忘不了久久不来的圣驾。以为他来了?原来不过高力士诓驾。他沉醉在自欺的绮梦中:

    “呀——呀——啐!”

    开腔“四平调”:

    “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忽然一把传单,写着“抗日、救国、爱我中华”的,如雪花般,在台前某一角落,向观众洒过去。场面有点乱。有人捡拾,有人不理,只投入听戏。蝶衣的水拍一拂,传单扬起。

    但一下子,停电了。

    又停电了。

    每当日本人要截查国民党或**的地下电台广播,便分区停电。头一遭,蝶衣也有点失措,但久而久之,他已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心中有戏,目中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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