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大石头后边的那四个人已经能清楚地看到谭顺昌了,他们中有一人是认识谭大爷的。望着红光满面、器宇轩昂的这位二十九岁的美男子,他们内心里禁不住产生了强烈的艳羡,甚至还夹杂着一些敬佩,其中一个道:真是一个大干家,那有钱有势的张、王两家又该怎么样,四个千金还不是照样被人家弄了?能有胆量做下这种事的,在淮川县找不出第二个人,一家伙耍了四个,就是死了也值得哩。另一个人也为此事愤愤不平:妈的,老子咋就没这份福气,哪怕只弄一个呢死也心甘,凭啥这样的好事只让他一个人摊上?四个人这样想着,便由羡慕变成了仇恨,仇恨极了的四个打手耳边又响起了手指在钢洋上弹出的美妙之音,他们一个个咬牙切齿,看准一个最佳位置,待谭顺昌走到那里时,便猛然冲出来将他死死抱住再乱刀猛刺。紧跟在谭大爷后面走着的老实巴脚的陆天星,哪见过这样的阵势,早吓得两腿一软,一声没吭就昏倒在地上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梨花谷(7)
谭大爷始终没有求饶,连一句话都没跟他们说,也不曾因疼痛而呻吟过一声。他虽然被打手们抱得很紧,根本无法动弹,但他仍努力挣扎着去夺打手们刺来的刀,致使两只手虎口全被刀*,血肉模糊如一截烂泥,仅左边腮帮子上就被扎了七刀,胸前及肚子、腰窝处更是刀伤无数……
谭顺昌大爷躺在血泊中。打手们走了,山林里重新静寂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当海涛般的山风将昏倒中的陆天星吹醒时,他艰难地站立起来,扑面一股血腥味使他差点儿又晕倒。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声痛哭着站在顺昌身边,哭声被呼呼的山风刮扯得七零八落,在山谷嗡嗡震响。他将他的尸体看了又看,把露着白骨的手脚往一起并拢了一下,脱下自己的布衫盖在他脸上,他感到他躺在地上的样子很安详,要不是从体内流出的那些血,那些令人目不忍睹的刀伤,他真像是暂时睡着了,或者正在做一个什么梦。
无意中,陆天星的目光落在了谭顺昌大爷尸体旁的一大片玫红玫红的马兰花上,它们鲜艳欲滴,红得热烈而妖媚,在风中起起伏伏不停地摇荡着,似乎随时都会从那花丛中走出一位女子来。天星大惊,这大冬天的怎么会有花开?何况又是夏日才有的马兰花儿?他记得清,几天前来淮川县的时候,这儿根本就没有花呀!他怕是自己看花了眼,就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细看,没错,这些花就在他面前真实地存在着,丝丝缕缕的花香让他无法怀疑。妈那个脚!陆天星大声骂了一句,狠狠地扯下几朵花随手扔了出去。
陆天星当天晚上就给谭家人报了凶信。没想到他自己却从此再也不敢听谁说出一个血字,只要一听到这个血字,立刻便会晕倒在地,不省人事,需喊叫许久,才会慢慢醒来,有时,还要用纳鞋底子的大针扎他的人中。在陆天星面前,玉皇岭人都将血说成是“红水”。
谭家人赶到鬼推磨,先给山神爷烧了三柱香。一路上他们弟兄几个十分担心,怕那浓烈的血腥味会引来野兽糟蹋谭大爷的尸体,多亏山神爷保佑,尸体竟然完好无损。当谭家人含泪将顺昌大爷的尸体放到担架上时,异常吃惊地发现在他的心口处有四朵被血粘牢了的马兰花,那花还很艳丽恣肆地开着。他们便在周围四处寻找,却再也没看见一朵,这儿除了石壁就是树木、枯叶,连一棵青草也没生长。谭家人越发觉奇,就没有把这四朵花扔掉,而是让它们和谭顺昌大爷一起安葬在了他父亲谭福来的坟下边。
席翠花并不知谭顺昌死因,一听到凶信,就哭得泪人一般,没有了任何忌讳,想起顺昌的种种好处,她觉得自己再活下去已没有了意义。
她称了二斤火纸到谭顺昌坟头去祭烧。点着了纸,她跪在顺昌面前,泣不成声:顺昌呀顺昌,你为啥撇下俺孤儿寡女一个人就走了,……你说过就是天塌地陷咱们死也死在一块儿,你咋不吭一声一个人就走了……谭顺昌你听好,俺娘仨要跟着你去了!
从坟上回来,她又抱着两个儿子哭了一阵。小儿子潘石金木然不懂事,一声不吭。大儿子潘石良对母亲与谭顺昌的关系大概有所感觉,凶凶地看着母亲,也是一声不吭。她心一横,先将石金丢入院子里的大水缸里,又把石良丢了进去,然后向簸箕潭走去。她要死在这个潭里,因为谭顺昌曾在这潭里发生过故事。结果是潘石良在喝了几口水后又从水缸里挣扎了出来,席翠花自己也被村人从潭里将其拉回家去,可怜那才一岁多的潘石金却让母亲活活给淹死在了水缸里。
让玉皇岭人感到好笑的是,后来当了贫农代表的潘石良,在大队和公社召开的忆苦思甜大会上,竟然不顾事实,黑白混淆,说他母亲席翠花是因为不堪忍受地主的剥削,为生活所迫才欲跳潭自尽的。还说他母亲领着他和弟弟如何挖野菜,吃草根,住狼洞,弟弟如何被饿死等等。又让学校一位老师图文并茂地为他画了一组画,拿到公社搞村史展览,很是出了一阵子风头。在忆苦思甜大会上,玉皇岭人听潘石良讲那些“血泪史”时,不但没哭,反而笑得让上级领导把他们留下来办学习班提高觉悟。当他们狠挖笑的根源时,说出的事情真相使领导吃惊不小。自此,再也没让潘石良去各村巡回讲他的血泪史了,不久,贫农代表也另换了他人。
梨花谷空了。
但梨花谷依然是谭顺昌大爷的梨花谷。那一谷的通草,一树的香梨,梨树干上那只永远意蕴深深的虎头,还有山岭上那些苍老的大树,大树上的猴头,木耳,山坡上的鹿茸,这一切似乎都和谭大爷的性灵有关,年年月月,它们以硕大丰美的自身,不断把往昔从时间中水淋淋地打捞出来,勾起人们有关谭大爷的话题。
黄花曼(1)
黄花曼座落在红松河东部。
红松河畔生长有很多老松树,苍劲的树干因年深日久而开裂出一块块的鳞皮,那些鳞皮脱落的地方便露出深红的颜色,上面还凝有琥珀色的松脂。夕阳燃烧时,将这些树干上斑驳的深红投映在河水里,水面上便红闪闪一片,光芒四射,红松河便因此而得名。那些年贫穷,村里人因点不起煤油灯,常将红松树上那些干枯却又满含松脂的树枝,砍下来劈碎照明用。他们称它为“明子”。这种松明子燃烧时除了滴松油,冒出的黑烟还很浓,熏得人鼻孔嗓子里都一层黑。
黄花曼,大概是因了春天一片黄灿灿的山茱萸花(又叫山芋肉花),秋日一山金闪闪的*花而得名吧?曼顶有一挂高高的石瀑布,从悬崖峭壁上飞流直下,气势十分壮观。在上半截瀑流的后面,轻烟弥漫,好像还隐有一个神秘的洞天福地,让人对那不可知的去处禁不住产生无限遐思。如烟似雾的瀑布,仿佛哗哗有声,雪堆样一丘丘跌落在由一整块石头组成的一个圆圆的干石凹里,那乌黑乌黑的大凹底上,有几条大大小小颇似鱼的图案,给人以游鱼自乐满眼水意的感觉。瀑布两边的山体上长有一丛丛的石蹦子花,它们就像是硬从石缝里蹦出来一样,在没有土,光滑滑的石壁上开出白色的花来。那花期很长,春夏秋一直不停地开,一朵朵小若米粒的花,组成一个个铜钱样大的圆盘,从外往里旋着开,花淡香,有水果味,叶子窄短细小,黄红色的枝却长而直,表皮上有一些小麻点儿。
玉皇岭可以称得上*的百余棵山芋肉树,全都在这黄花曼上。人们都说,这树与医圣张仲景的亲自点化有关。
传说许多年前一个无月的夜晚,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异常疲累的张仲景却无法入睡,仍在为六味地黄丸中使用的山茱萸一味药所困惑。这味药的主要作用是补肝益肾,涩精固脱。但这种从南方几个地方过来的药材药性都很寡淡,直接影响到药的疗效。他相信在山高林密、云雾缭绕的伏牛山的某个地方,一定生长有药性纯正的山茱萸,只是眼下还没有发现。这样想着,困意袭来,朦胧中,他像一片薄薄的云飘飘然来到了一处山林,但见山坡上生长着大大小小的山茱萸树,每一棵树的枝叶间都挂满了串串簇簇的山茱萸,阳光下红鲜鲜,亮闪闪的,似宝石,若玛瑙,像灯笼,溢光流彩,药香满山。他顿时惊叫着雀跃而起,却原来只是一个梦。
但从这天起,张仲景就满山遍野悄悄地四处寻找,值黄花曼上,恰与梦境里所见到的山容水态相似,骤然一片红光将他照亮,他惊得睁大了眼睛,这情形正是他梦里曾经出现过的那一树树燃烧的山茱萸,简直就是一片火红的珍珠林。但见这些个大,色鲜,光亮的山茱萸在枝头欢快地荡着秋千,一束束的光芒在林子的上空飘浮弥漫,摆动摇曳,映得远山近水灿若锦霞。
仲景急急摘下一颗又一颗的山茱萸放在齿间仔细品嚼,一会儿便异常激动地大声喊着:珍品,珍品啊。然后,将一枚枚退去皮肉的果核在指间捏来捏去,并自言自语地说:要是这核再小些,皮肉再厚些,那可真就是世间鲜见的*了。
奇怪的是,自此以后,这黄花曼上所有的山茱萸的核都比别处山茱萸的核小,皮肉也都比别的地方的厚,制成的药疗效特别好,被远远近近的人都称之为不可多得的*。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黄花曼(2)
尖冷尖冷的山风,将冬日薄而明亮的阳光吹得有些恍惚迷离。
居住在红松河畔黄花曼上的年轻寡妇白水桃,胸前那鲜艳火红的长围脖云霞般在院边的一棵大枣树前飘来荡去。
枣树长得慢。这棵足有两人合抱粗的大枣树,少说也有几百年了。它不像有的树那样垂首弯腰,而是躯干笔直昂然挺立。树干若深紫色的铜,坚硬嶙峋,铮铮作响;枝梢如铁,苍劲挺拔,直指天空。风中,大枣树俨然一副钢筋铁骨岿然不动的样子,倒是把那狂烈肆虐的风,每每撕扯得披头散发,夺路而逃。
刚刚吃过腊八粥的白水桃,此时正一手端碗一手拿刷子,边往她家的这棵大枣树上抹饭边说:我喂你吃腊八,你给我结疙瘩。这是玉皇岭的风俗,每年腊月初八这天,家家户户要用腊八粥给自己房前屋后的果树喂饭,据说,喂过了饭的那些树不仅果实长得大,结得稠,还大年小年都不歇枝儿,即使碰上倒春寒下了桃花雪也冻不坏它们,照样硕果累累。就说水桃家的这棵大枣树吧,还真是有些奇特,结的枣儿鸡蛋般大,年年把枝梢压得弯溜溜的不说,那枣儿还肉厚、脆甜,核小又可与肉自然分离,方圆左近的人都无不夸赞这棵树稀奇,结出的枣儿非同一般。
桃,别光喂它,我也饿了,急着吃一口哩。仿佛是从天而降,南泉市的采购员赵大发手提一只鼓鼓的大编织袋,突然站在了水桃面前。
水桃愣住了。她怎么一点就没有听见他的车响呢?紧接着,一抹红晕浮上了水桃的面颊,那张白里透红的脸更像一只鲜嫩的水蜜桃了。虽然眉眼里全是幽幽的娇笑,但她嘴里却什么也不说,只抬手将胸前他给她买的大红围脖往肩上轻轻一搭,使悄没声息地帮他提着那只编织袋向屋里走去。她的心不由暗自发热,不用问就知道这只沉甸甸的袋子里是他给她买的年货。
刚走进屋,还没来得及关门,赵大发就急切地拉起水桃的手,将她拥到了怀里。
趁热,先吃饭,锅里还有,我去给你盛。水桃挣脱开,把门关好,就要去端饭。
不嘛,我要吃你。赵大发重又将水桃拉过来,口里说着想死我了,两只胳膊搂得更紧,就势抱起她进了里屋。
进里屋并不是急火火地立马做事儿,而是他坐在床上抱着她,相互诉说思念之苦以及别离后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些事情。一切都是那样自自然然,水到渠成,这正是水桃喜欢他,深深感到他与别的男人迥然不同的地方。
水桃有一打这样的相好,也可以称之为“爱人”,她愿意把自己的肉体加上心灵分给他们。当然,她还有更多的“客人”,她要用自身换取她的生活费。而另外还有些人,哪怕他们搬来一座金山,她也不会卖身的。
阵阵山风,将明晃晃的阳光摇得大团大团飘落,红松河在沉醉,黄花曼上一片温馨。
红松河东边的黄花曼上,住着杀猪宰羊的高手费义全一家。义全手中的那把刀子就像长了眼睛似的,无论是猪牛羊或别的什么野牲口,只要那刀子放进去,随着他的手来回转动,不一会儿便骨是骨,肉是肉的,直似疱丁再世。老伴死得早,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地将独生儿子费年有拉扯长大,可儿子却胆小,没有继承下他的手艺,使费家的绝活绝传。年有竟无师自通地成了个会编各种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