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野座点头默许。
天色有些阴沉,缓缓的风拂过一望无际的麦田,荡起一波接着一波的浅浪。
第一次见识麦田,是在父亲的一本油画册上,弗朗索瓦·米勒的《拾穗者》———父亲教他用片假名念出了那串充满外国腔调的名称。
无人的走廊空旷而潮冷,宜野座和征陆智己一前一后谨慎地搜寻,走到了一处堆满货箱的仓库。看到征陆智己去了前面的通道,宜野座转脚去另一边查看情况。
今天的心神,有些不在状态。
“停下来!伸元———”
宜野座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脚下,几乎细微到不可察觉的一根坚韧丝线,光滑的纤维闪过一抹光亮,来不及去躲避。
火药爆炸在眼前炸开一片眩晕,没有了完整的感知,只记得耳边重物轰然滚落的巨响,还有,几乎让人昏厥过去的剧痛,他都能感受到,破碎的骨骼混入了血肉之中。
“伸元!坚持住!”一个声音从前方传来,宜野座挣扎着唤起意识,视野恍惚中他看到了,那个男人。
自己似乎被打回了弱小的幼童时期,孤寂冰冷的无助恐惧,期待着那个自己应当叫做父亲的人来解救自己,带自己回家。
“小心身后!”白色的身影在不远处的前方出现,带着擦破气流的刺响,槙岛圣护使用钉枪射击他们,
征陆智己不得不转身迎战,尖利的金属尖钉打在他的义肢上撞击出火花,槙岛圣护身形一次次灵巧地躲避执行官的攻击,几个回合下来,二人站在几步开外对峙起来,
槙岛圣护不想在这里过多浪费时间,脸上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近身想要一击致命,征陆智己借势牢牢地禁锢住他,槙岛圣护躬身发力试图摆脱,结果被征陆智己一同带倒在地。
银发男子在眼底滑过与宠物斗力般的不屑,从兜里掏出了一枚烈性炸药,
“怎么,想要在这里同归于尽吗?”
“一出完美的悲剧是人性的高尚产物,就让它来唤起愚钝的觉悟吧。”流露出嘲弄的笑意,槙岛圣护扬手将引线即将燃到尽头的炸药抛到了宜野座面前。
“记住你的职责!必须抓捕槙岛圣护!”面对死亡无法压抑的恐惧,宜野座命令征陆智己,只想在大声的嘶喊中尽快度过这可怕的煎熬,然后接受转瞬即逝的毁灭痛楚。
然而自己还是想错了,那个男人什么时候对自己的意见照单全收过。
比自己死亡更加强烈的惧意侵袭而来,宜野座看着那个男人抛下了自己的罪犯,跑向了自己。
混蛋!每一次的选择都不是自己,为什么要偏偏是这一次!
记不清楚自己是如何站起来、生生揪断左臂,记不清楚自己愤怒地对着他喊了些什么,连手掌抚上脸颊的温度都再也无法察觉。
从来都得不到一个机会,以后也再也没有了。
————
“醒来了?”
宜野座听到了青柳璃彩的声音,眼皮沉重地抬起,高悬的输液袋里液体泛着澄透的光,侧过身体想要坐起身子,却失衡地偏靠到一边,
监视官微撑着身体,眼中没有目标地看着地板,逐渐想起了一切。
“槙岛圣护呢?”
“死了。”
“大家如何?”
“狡啮私自处决槙岛,常守赶到时已经逃走了……”青柳璃彩没有再往下说去,
“你先回去休息吧,一系最近要麻烦你照应了。”
“宜野———”
监视官抬起扎着输液针的手挡开了青柳伸过来搀扶的手,“我没事的。”
病房的屋门被轻轻关上,只剩下医用仪器的监测声音。
宜野座陌生地感受着从左肩关节处安装的义肢,慢慢地施力、用手肘撑起身子,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怪物一般的金属指节,宜野座将左手移到身前,缓缓地将手指握拢、松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曾经拥有时不曾发觉,一旦失去才感到重要。
还记得一个下雨天,当时大概在上小学吧,那天的雨特别大,同学们放学都被家长接了回家。奶奶因为心脏病住在了医院,没有人来接自己。
要不然打着伞回去吧,在心里给自己鼓起勇气。于是拿起雨伞走到了楼道门口,猛烈的风迎面吹来将雨伞掀得翻了边,豆子一样的雨水从四面八方吹到身上,自己站在雨里抿唇思考了很久,还是退了回去。
“是宜野座伸元吗?”值班的老师从窗子里探出头,自己收起雨伞走到门厅里的值班室窗前,
“我是宜野座伸元。”
“你奶奶从医院给你打来电话了。”值班老师把电话递出来,
“伸元,现在回不了家是不是?”奶奶的声音从话筒传过来,
喉咙里像是哽住了鱼骨一样,努力地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按捺下那种难过地情绪,声音还是不争气地颤抖了,“雨好大———”
奶奶在另一端轻轻地笑了,带着慈祥老人特有的软糯哼声,“奶奶坐在床上看到外面下起大雨来,就心想:哎呀,这么大的雨我们伸元怎么能一个人回家呢———”
“奶奶会来接我吗?”眼中燃起了亮光,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奶奶的说话,
“对不起呐,伸元———”老年人的声音轻轻的,就好像穿过头发慢慢抚摸,安慰一个委屈的小孩,“奶奶没有办法来接你。”
扬起凑近听筒的脸慢慢低了下来,“嗯———”
点点头,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是那么的失望,氲在眼中的泪水随着眨眼啪嗒落了下来,沾得睫毛湿湿的,“等雨再小一些,我就可以回家了。”
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方法,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等一等总会可以做到。总有一天自己也可以长大,成为一个有能力的人。
从幼童到成人,依靠着这种方法一步步走了下来,在懂得坚持的道理以前,这种想法让自己远离了放弃的概念;到达成年人的阶段以后,这种观点似乎不太有效了,有些事情似乎并不像个子长高就可以摘到树上的苹果一样理所当然,这样的想法开始变成一种麻痹自我、逃避问题的
精神安慰法———有些感到茫然了。
想要发出一个问句,想不出问题、找不到合适的提问对象。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自己也即将走上那条老路,
——一半是出自赌气选择的职业,自己越来越无法看清,
———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对它热爱,是否会继续坚持,还是干脆去隔离设施度过剩下的日子,
———自己感受不到难过,再也找不到那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时的疯狂与失控,
———这样的自己,是否也离死亡不远了?
呵,总算找到了一个问题。
冰冷的金属手指覆上完好的右手,指尖游移在针口附近———
“听说您醒了,监视官。”医生从门外进来,
将左手放回身体的一侧,监视官看着医生,脸上浮起微笑。医生感到一丝错愕,或者是不安———这位监视官,平时是少有笑容的。
这样的情形、这样的场合,这种笑容看上去无比病态。
“现在,感觉如何?”医生原本想要说的话被咽了下去,宜野座伸元的精神已经明显遭受很重的打击了,“新安装了义肢,期初会感到不适应。”
“感觉……说不清楚啊,医生。”监视官低下脸,
“我想我已经很不好了,从身体上、到心理……”
“但是,请把一切告诉我。”监视官抬起头,面色平静地看着有所顾虑的医生,“我是一名监视官,我需要自己面对这些问题。”
想到医生进门之前自己心神恍惚的举动,宜野座后背有些凉。
医生看着他有些犹豫,下意识地舔了舔上唇,收起下巴眉峰微微蹙起。
“心理指数现在是多少?”宜野座心里清楚,现在对于他除了那条胳膊,只有色相能够称得上是问题。
“今天早上扫描的结果是95,这样的状况已经自从你入院就在持续。考虑到清醒之后外界环境对心理影响的因素,也就是说———”
“也就是怎样?”
“心理指数会在短期内继续上涨,并且难以通过药物干预抑制。毕竟这样的情况是长期积累导致的结果,达到了一定程度之后色相的恶化就会加快发展。”
“就像是癌细胞扩散?”宜野座难得开了一个玩笑,
“额,也可以这样讲。”医生手上带着动作,谨慎地考虑措辞,“但你知道,癌症在目前已经不是什么困难的医学问题,但很遗憾的是我们面对色相的恶化……掌握的知识和治疗手段还很有限。”
“十分抱歉,宜野座监视官。”医生最后只能说出这样的言语,
“没什么应该感到抱歉的,这是我的职业风险。”宜野座的目光顺着输液管留在输液袋里冒出的一串串气泡上,“还有多少时间留给我?”
“保守估计,大概还有一周。身体情况没有其他波动后天就可以办理出院,监视官请尽快外出把自己的事情料理一下吧。”
第二十八章
“前辈……身体好过来一些吗?”
宜野座停下脚步,转身看到常守朱刚刚从电梯间出来。
“啊,没什么事情了。”宜野座看看手里的单据,“去办一下转接,过阵子就会搬进来住了。”
“我是想说……有需要我帮忙的……”常守朱小心翼翼地说,停下来观察宜野座的表情,宜野座站在走廊对面耐心地看着她,似乎和以前严厉的前辈不太一样了,
深深地鞠了一躬,常守朱鼓起勇气大声地说:“我做的不好,但是如果前辈有需要,请一定告诉我!”
听到一声轻笑,常守朱抬起头,发现监视官看着她面色缓和了一些,
“十分感谢。”说完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乘坐电梯来到执行官的生活区,走廊里偶尔闲逛过去几个轮休的执行官,宜野座提前申请了执行官的宿舍,财管课的铃木把门禁卡交给他让他来看看房子。
远远地就听见走廊前面有些嘈杂,声音随着一个抱着邮递包裹的后勤员工传近,那人停下步子提了提挎在肩上的邮包,抱怨道:“真他妈的丧气!竟然给个死人送了一趟东西……回去拆开看看有什么,好歹也背着它走了大老远的!”
送包裹的后勤员工满脸不高兴地挎着邮包走过宜野座,监视官看着走廊前面回味那句话,
“抱歉,请稍等一下———”
“什么———”后勤员工满头大汗地回过头,不耐烦地问叫住他的男人,
“那件邮包,是哪位执行官的?”宜野座转身走近,盯着后勤员工指了指他肩上的邮递包裹,
“是个叫什么来着———”后勤员工皱着眉头想不起来,低头从口袋里掏出单子查看,
“啊,对———就是这个叫征陆智己的。”
“你问这个有什么事吗?”后勤员工看对方是位监视官,收敛了一些不善的口气,
“的确有些事情呢———”监视官突然快步走近,伸手搭上后勤员工的肩膀,将那件沉甸甸的包裹放到地上,“这样卑劣的语言和想法,为什么没把你关到隔离设施里?”
后勤员工因为腹部受到的重击睁大了眼睛,身子却被监视官牢牢箍住动弹不得,
“你想干什么!这里可是安全局———”
男人深绿色的眼眸深不见光,侧脸逼近,“还有呢?”
“你、你———”后勤员工又怒又惊,大喘着警告那个对他动粗的监视官,“我会告发你的违规行为,监视官滥用暴力的———”
话还没说完,肩膀就被监视官生生按下去,监视官屈起膝盖狠狠地顶上他肚子,
“00475…AEAJ…39875…1,这是我的警号,记住别忘了。”
“人死了不代表就可以被别人随意对待,这是从小没有父亲管教的孩子都明白的道理。”
“如果今天的行为让你愤怒,那么抱歉,以后我还会经常麻烦你替我送一些包裹什么的。”
揪起那人的衣服,宜野座将他推到一边的墙上,整理自己被弄皱的手套,
“都是一些油画的工具,你们也拿着没有什么用处。”显然,宜野座听到了后勤员工所有的话,“送到我房间里。”
后勤员工心有余悸地看着那个走向走廊深处的监视官,带上沉重的包裹跟了上去。
————
“要做执行官,果然就不那么在乎言行了么?”六合冢坐在宜野座宿舍的沙发上喝了一口茶,
“可以自己随意装修?”宜野座在空荡荡的屋里到处走动,
“已经被装进了笼子,这方面自然会提高自由度当作一些弥补的优待。”六合冢无关己事一般地回答,“刚才下手可是不轻呐,监视官。”
“嘲讽我?”宜野座走进厨房打开橱柜,
“您也一直没少抱怨我们对您说话不留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