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文弱书生了。
梁臻夜向孙世昌点头笑了笑,孙世昌却朝着梁臻夜微微半鞠了鞠躬。
见着孙世昌进了营帐,梁臻夜轻轻打了个呼哨,便有亲兵取了军令跟来,这一战了了,她尚有许多事情要做,如今人手不足,收容俘虏、打扫战场,整顿编队,梁臻夜并不避嫌,事事亲力亲为。
这数万人,经过半日鏖战,个个饥寒交加,还流着血,倒在泥土地上便能睡熟。梁臻夜走到后山,便能看见生前厮杀的敌人,一个的刀锋还穿透在另一个的胸膛内,却被埋在一处,在地下做永远的邻人。他们在家乡或许还有妻儿老小,但,即便他们寻到了这里来,也再找不到他们的亲人。那样多的枯骨,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谁能辨认呢。
磅礴的大雨停了,初升的太阳将睢水映成一江血水,数万人迎着那宏大的朝霞眯起眼睛,十里平原皆红,不由得叫人觉得满目哀凉。
梁臻夜望着这血色凄迷的战场发了一会儿呆,若不是她一念之差,执意要走上这复仇的道路也许这些人就不必死,她愣愣地想了会儿,终于转过身回营去了。
“夫人。”梁臻夜听见背后有人叫她,转过身却发现是刚才见过的孙世昌。
她随意地笑笑算是招呼:“和王爷谈好了啊?”
见着孙世昌略微有些为难的垂下头,梁臻夜一笑了之转身便欲离开,“夫人。”孙世昌又唤住她。
梁臻夜立住,不再说话,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她以为这等迂腐之士莫非晓得了自己私动调兵虎符的事,要拿国家礼法来教训自己一顿吗?朱昱都不曾说她,又要他这个外人来嚼什么舌头,这样一想便隐隐有了些不耐烦的意思,只是她知道她爹爹也是一色的人,心眼倒是不坏,只是穷酸的讨厌。因此她倒是并没有忌恨孙世昌的意思,仍旧一言不发地瞧着他。
九万里风鹏正举 (23)
“夫人可知道王爷为何今晨急着出兵突围?”孙世昌斟酌了一下用词,缓缓问道。
梁臻夜眉头微皱,道:“难道不是因为久困睢水,粮草枯竭,又容易引得孝康帝援军赶来,形成前后夹击之势,而要立刻突围的吗?”
孙世昌摇了摇头:“若说如此,也不用急在今天天明,夫人可见适才王爷奋不顾身,带头冲在前面的情形吗?王爷行事素来洞察敏锐,阵前决断持重,已俨然有了皇者气象。如何不知君子不坐危堂之下的道理呢?”
梁臻夜心念一动,低声问道:“孙大人何解?”
孙世昌哑了声,面露踌躇之色,思忖了半响终于说道:“昨夜,王爷收到伪帝派人送来的书信。”
孙世昌口中的伪帝即孝康帝朱岱,梁臻夜听闻扬了扬姣好的秀眉:“哦?”
“伪帝信上说,若是王爷肯将夫人送去帝京与他共度一夜,那么宁王便即刻可撤军三百里,让燕王殿下有一旬喘息之机会。”
梁臻夜愣住了,脑中一片空白,半天才渐渐有了一丝清明,她回过神来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两个字“胡闹!”朱岱在搞什么鬼?竟是这样的胡闹,大好的江山也是可以拿来这样胡闹的吗?
梁臻夜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如此王爷就忍不住了吗?不过是一封激将之信,我不相信王爷连这一点也会看不透。”
金枝昱夜 (1)
她忽然记起什么,又问道:“你今天来找我的事,王爷知道吗?”
孙世昌巍巍颤颤地低下了头道:“此事乃下官自作主张,王爷并不曾知晓。”
孙世昌摇头:“夫人,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他微微一停顿,却不妨梁臻夜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敛了眉冷声道:“既然是不当讲的话,孙先生还是不要再讲的好了。”话一出口,梁臻夜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便不再给孙世昌开口的机会,“以后这些话不必再提起了,今日你我这番对话从未发生过,若是日后我耳边或是王爷耳边再听人提起,不管是谁,我便为你是问!”言毕,丢下孙世昌一人呆立在原处,自己折身往大营里去了。
梁臻夜虽是在孙世昌面前表现的镇定无比,可是等进了自己的营帐之中却是坐立难安,心中起伏不定,怦怦乱跳,一时心绪繁杂,理不出思绪来,只觉得浑身难受的很,便唤过亲兵替她打了一盆冷水进来,洗过一把脸,才重新镇定下来,又细细地对镜梳妆,换过一身干净的衣裳才往主帐里去见朱昱。
进了朱昱的营帐,却见外面候了好几个军医,梁臻夜心中暗道不妙,连忙加快了脚步赶上前去,果然见着朱昱面色潮红,神志不清地倒在床上,她用手一探,额头却是滚滚烫地发热,想来是伤口感染了,过了大半天终于发起烧来。
梁臻夜留在朱昱营帐中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忙得头晕眼花,却也渐渐将朱岱的事忘记了。她严令医官们不得将朱昱的伤病外传一句,好在如今战事稍怠,几天几天打下来,羽林军冲不出去,赫连军也打不进来,两军各自都僵持着,等待决胜的一击,因此朱昱虽是病倒了,可是倒也并不影响大局。梁臻夜心下暗忖,好在消息还没有传到宁王那里去,不然以宁王的老奸巨猾怎么不会趁火打劫,趁着朱昱病倒攻打羽林军呢?
她昏昏沉沉地想着,渐渐困意袭来便倚着朱昱的床板歪倒在一侧睡着了。等她半夜醒来,整个大帐除了依旧昏睡不醒的燕王朱昱便再无他人,只有一只半人多高的牛油蜡烛闪烁着暗红色的火苗,映的营帐中明明灭灭,阴影模糊。
梁臻夜披了衣服起来,正要唤过亲兵替自己打水更衣洗漱,却忽然听到门外有一丝响动。她心中一惊,握住朱昱随身佩戴的短剑却是不敢乱动,只是一声不响地坐在原处。
三尺长的利刃在烛影的照射下泛出隐隐的寒光,即便是握在手上,梁臻夜仍然感觉到那渗入骨髓的萧瑟之意。
一阵风起,隐隐吹开那帷帐的一角,黑暗中只见到一个人影一晃而过,巨大的黑幕笼罩着整个军营,瞬间风停,厚厚的帷帐又重新落下。
金枝昱夜 (2)
梁臻夜倚着朱昱又坐了一会儿,确定外面再也听不到什么动静之后,她才狐疑着慢慢站起来,走到帷帐旁,轻轻掀起一个角落,微微地探出头去。
帐子外面是寂静的大营,偶尔可以见到些许星星的火光,那是深夜仍坚持在他们岗位上巡夜的羽林士兵,除此之外便是空无一人的幽静,唯有一轮巨大的明月高悬在苍茫的夜色中,亘古不变。
初秋的寒风吹在身上已经有些凉意,梁臻夜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正准备放下帷幔,眼角下垂忽然瞥见那枯黄的草丛里隐隐有一处暗色,似乎有什么异物落在那里,半隐半现。
她折身回屋取了蜡烛,往那处深色的草丛里照去,四四方方的样子,拾起一看竟是一封封缄甚固的信封,上面既无署名也无落款,连个收信人也曾写。梁臻夜心中疑窦众生,却仍旧是小心翼翼的撕开,心知今晚这件事实在蹊跷,若是什么陷阱也说得过去,她这一辈子所遭遇的事情实在太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梁臻夜心底竟隐隐有些猜测,怦怦地乱想,果然她才打开了信扫了几眼,脸色刷地变得煞白,琬一颗心只差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朱岱,朱岱,果然是他!
梁臻夜拿着信封的手不可抑制地乱抖起来,浑身软绵绵地生不出一丝力气,竟然真的是他。她正忧虑着,不妨背后暗处忽然闪出一个人影来:“梁小姐。”
梁臻夜暮地回过头,却见着一个一个陌生的男子独自伫立在黑暗之中,身披黑色的斗篷,夜色之中看不清相貌。他见着梁臻夜望过来,遥遥便先行了一个礼,致礼甚恭,挑不出一丝毛病。
“鄙上说若是梁小姐对此信不屑一顾,看也不看就撕毁了或者丢弃了,乃至交给燕王殿下,那么小人也不必不出现了;不过若是梁小姐拆了此信又密而不发的话,那么看来梁小姐还是顾念与鄙上的旧情的,因此吩咐小人请梁小姐借一步说话,不知梁小姐意下如何啊?”
梁臻夜心中乱成一团,微一犹豫,只见那人已经牵出两匹马来,他见梁臻夜脸上的豫色,随即一笑道:“梁小姐若是觉得有所不便的话,大可以叫上亲随护卫。”
梁臻夜咬了咬牙,抬起头朗朗一笑,终于下定了决心,因道:“不必了,既是故人又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就骑这两匹马去好了。”
那男子神色依旧非常恭敬,颔首道:“梁小姐请放心,我们所去路程不远,连夜去,当夜便可赶回,若是梁小姐不愿燕王殿下得知的话,明天黎明之前便可以回来。”
金枝昱夜 (3)
梁臻夜原先并不擅马术,奈何这些年跟着朱昱马上征战,又被犬戎人绑去,在草原大漠锻炼了半年,如今早已不是吴下阿蒙,她在那位神秘男子的引导下策马狂奔,只觉得四周景色一路倒退,瞬息即过,耳边寒风呼啸,行了半响的时辰,已到了深山密处,触目所及都是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看树林足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这片山坳她原先知道,就在睢水战场的三百里地之外,只是这里树林茂密,行军作战不利,宁王和朱昱都有意识的避开了这片丛林山地,选择了睢水下游的平原之地作为他们决战的战场。
见着在前面引路的男子策马渐渐慢了下来,梁臻夜轻拉缰绳,心中又泛起那种挥之不去的不安与犹豫,只听见那男子停下马来,回头道:“梁小姐,到了,就是此间。鄙上在前面等着你,小人就不陪您过去了。”
梁臻夜匆匆下马,再也顾不得招呼那人,脚落在枯树叶堆满的丛林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她一步步往前迈过去,在忽明忽暗的林荫掩护下,终于见到了那个模糊不清的人影。
梁臻夜深吸了一口气,可是仍旧是不可抑制地心狂跳起来,她竟然不敢去想,只觉得呼吸似乎猛然一窒,整个人就像是傻了一样。
虽然树林里光线晦暗,玉盘一般的圆月被参天的大树遮去了大半光线,可是仍旧可以透过朦胧的月色辨认出朱岱修长的身姿。他不过穿了一件墨绿色长衫,像极了普通的乡绅公子,但再熟悉不过的身形,目光一如往昔,暗沉的眼神中,竟似有幽蓝的星芒正在溅出。
树叶在山风里摇曳,可梁臻夜却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狂风中的一尾轻羽,那样身不由己,那样被席卷入呼啸的旋涡。她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四下里安静下来,树的影子印在地上,疏影横斜,而他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目光中有不可抑制的灼热与执狂。
梁臻夜只觉得自己的声音远得不像自己,只是低低吐出了那句想了很久的话:“你真是疯了。”
朱岱微笑起来,他的笑容映在斑驳的树影里,露出残酷而疯狂之意:“我可不是疯了吗,竟然始终都忘不掉你。”
梁臻夜退后一步,蹙眉问道:“你想干什么?”
朱岱微笑着向她走近:“想干什么?臻夜,我不想干什么,只是想为你提供一个机会。”
“机会?”
“是啊,一个可以让你帮到老三的机会。难道你不想让老三突出重围吗,要知道再在睢水这里困下去,等各地勤王的兵马一到他羽林军就是瓮中之鳖,再无逃生的可能了。”朱岱贴近梁臻夜的脸颊,轻声笑道,“臻夜,你我其实都清楚,如果朱昱晕倒的消息一经传出,那么羽林军就是兵败如山倒的形势,我手握着消息隐而不发,甚至连外公都不曾透露,就为等你的一句话。”
金枝昱夜 (4)
“什么话?”
“你我春宵一度。”朱岱望着目瞪口呆的梁臻夜笑道,“意下如何?”
“啪”一声,梁臻夜不假思索挥手便是一掌直愣愣地打到朱岱的脸上。
朱岱错愕了一下,然后夸张地抽了口气,抚摸着自己的脸颊,邪笑道:“竟然没有想到你会是这种反应,我还以为你真的在乎他呢。老三一贯冷静自制,向来眼中只有皇位,他韬光养晦多年,只要身边女子再无利用价值便断然摒弃,决不怜惜,只是没想到这一次竟然为了你会敞开心扉,而现在他的未来就握在你的手中。而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改变如今的局面,我们甚至不必让老三知道,就在这里……”朱岱的声音渐渐轻下去,一点点地贴近梁臻夜的身侧,呵出的热气痒痒地直往她的脖子里出。
梁臻夜一把推开朱岱:“不,我相信他,他一定会赢,而我会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朱岱望着梁臻夜冷笑,斩钉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