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区区三千骑兵会发出的声音。
息衍把手放在旗杆上,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来得好快……不知道是敌是友。”
“骑兵,”吕归尘道,“不知道人数,但肯定是奔驰的骑军在逼近。”
“还有多远?”
“最多不过二十里。”
息衍抽出腰间的弯弓,张弓搭箭,一枚鸣镝拉起尖利的啸声刺入天空。他已经来不及下山传令,鸣镝一发,是令三军全力以赴通过山谷,在外面的平原上布开防守的阵势。三人随即鞭策战马,旋风一样驰下小山,此时息辕已经在军中吹响了沉雄的进军号角。
当他们冲下山坡并且赶上前军的时候,草原尽头的地平线上已经升起了隐隐的烟尘。三军已经通过了山谷,弩手在阵前散布成一线,中间混杂着前锋营的轻骑。所有轻卒则在偏后的地方结成一万五千人的鳞甲阵,这是防御最强的阵形之一。此时所有人都能清楚感觉到脚下的震动。
“五里,”息衍低声道,“如果来的不是淳国的风虎骑兵,那么只能是……”
话音未落,殷红如血的大旗已经在烟尘上头冉冉升起,在此时的光亮下,旗上的徽记看不清楚。姬野浑身一凛,在风雷般的铁蹄声中,他竟然听见了歌声。
“越千山兮野茫茫,
野茫茫兮过大江。
过大江兮绝天海,
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开始只是一人放歌长啸,唱到此一句末,竟是三军齐声地应和:
“越千山,
过大江。
绝天海,
路漫长。
收我白骨兮瀛海旁,
挽我旧弓兮射天狼!”
那是一曲葬歌,姬野一生中第一次听到如此悲烈豪壮的歌声。他们口齿不清,像是那些咬字不准的边地人所说的话,可是没有人能耻笑他们的歌,因为歌里有如此的壮志雄心。对面的赤甲骑军狂风般席卷草原而来,高唱着埋骨沙场的歌谣,纵然已经看见了对方的旗帜,也没有半分退却。他们仿佛根本不在意生死,只想着这样放马奔驰、再奔驰,踏破千山万水直冲天地的边缘。
那杆大旗一振,上面的徽记终于映入了姬野的眼睛,无数雷霆组成一个花环在红旗舒卷中浮现——离国嬴氏的“雷烈之花”。
离公嬴无翳的“雷骑军”!
“挽我旧弓兮射天狼……征战之心纵死不休,”息衍轻抚腰间剑柄,“天下英雄相遇,总是令人如此措手不及。”
“将军,何不趁他们立足未稳,立即冲阵?”吕归尘问。
“威武王殿下的雷骑,随时都能发起冲锋,无所谓立足未稳。他们已经看见了我们,唱这首《歌无畏》,是警告我军不要放肆。人家没准还想趁我们立足未稳,一举冲锋,杀我们一个片甲不留呢。”息衍笑,笑容却并不轻松,“没有想到在这里遭遇威武王的大军,难道殇阳关的防线已经被突破?不过面对这个男人,还是要先行叙礼再战的吧?”
“威武王?”姬野问。他记得离公仅仅封为公爵,白氏很少封外姓为王,嬴无翳权倾天下的时候,也并不在意一个王爵,所以离国依旧是个公国。
息衍笑:“离公所用的‘威武’印信传遍东陆,虽然只是公爵,可是天下已经把他的名号传为威武王。也不为过,我们胤朝那些亲王贵胄,又有哪一个不在他威武之下弯腰屈膝?”
“如此狂妄的人啊……”吕归尘低低叹息,不知道是敬佩还是鄙夷。
“这一曲《歌无畏》,是威武王殿下亲自填词,国手风临晚谱曲。风临晚一介女流,被歌词中所蕴的雄壮激发,竟然谱出了倾世雄歌。世上也唯有威武王殿下自己的骑军,才会在遭遇敌人时高唱这一曲《歌无畏》。滚滚黄沙,天地风雷,今日耳闻,不虚此行了,”息衍赞叹,“不必心存侥幸,对方必然是离公本人。”
“可是将军,东陆武士的礼节,是死敌相遇,也要叙礼再战么?”吕归尘问。
“要看是面对什么人了,若是面对蝼蚁,一脚踩过去也无妨,不过面对嬴无翳,即使想杀他的人也希望能够亲眼看着他死去吧?嬴无翳,怎么能是那种死在乱军混战中无声无息的男人呢?”息衍还是笑笑,“再则雷骑强悍,贸然相逢等同送死,我还没有这份胆量。”
“骑兵下马,开旗门,”他猛一挥手,“待我晋见威武王殿下!”
对面的大军逆风扑近,距离下唐军三百尺同时止住了战马。马蹄下卷起的尘土随风扬去,骑射手从骑枪手中突出,一排列在阵前虚引角弓。当先的红旗下,孤零零站着两匹马。居前的武士身披火色大氅,面目隐蔽在火铜的重盔下。刚才就是这个身穿火铜重铠的骑士一马当先,打起了雷烈之花的大旗。他马速之快,使得以机动成名的雷骑军都不得不跟在他身后二百尺外策马狂奔,唯有他身边那匹神骏的白马紧紧跟随。而白马上则是一个全身笼罩在黑甲中的骑士,马鞍一侧挂着一张乌木短弩。
狂潮一般的气势隔着数百步直推过来,姬野握住马鞍上所挂的虎牙,才惊觉自己的手已经炽热如火。
“息辕,翼军散开,箭营和辎重营前进,”息衍拍马出阵,“没有我的军令,三军不得冲锋,预备布阵!”
“是!”息辕调转战马,退向中军本营。
姬野和吕归尘一左一右夹住息衍,三骑品字形出阵,吕归尘手中擎着那面狂舞的墨旗。
“是离国公銮驾亲临么?”息衍立马高呼,“下唐国武殿都指挥息衍求见。”
他不再尊称嬴无翳为威武王,却以爵位称呼,足见谨慎。
火铜武士沉默片刻,一手将大旗插进了土里,举手摘下了自己沉重的头盔,一振甲胄上的征尘。头盔除去的瞬间,一头褐色的长发在风里扬起,长发间已经有了缕缕银丝,如刀削斧劈的面颊上也染了岁月的风霜。可是看一眼他一双褐色的眸子,仿佛烧红的炭,谁都能明白这个男人身体里流着什么样的血。
“御殿羽将军息衍?”随风传来的声音仿佛金铁的低鸣。
“后学晚辈的名字能够入公爷的耳朵,息衍三十年所学终于没有白费。”
“素月墨羽,都是足以惊动东陆的名字,你不需要谦虚。我的军报说唐公百里景洪已经对我宣战,他手下能够派出来的无非你和拓跋山月,他选了你来和我对阵,很好。你此行是往殇阳关下,却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是,正要去殇阳关和公爷对阵,想走一条别人不知的路,没有料到在这里相遇。公爷仅带随身骑军,是急于返回离国么?”
“是,”嬴无翳坦然回应,“正午突围而出,破了殇阳关前的铁壁合围,本以为已获全胜,不意在此和将军相逢。我准备迂回避开白毅布在后面的几道防线,却遇见了更加棘手的人,确实是失算。”
“公爷有意一战么?”
“看你的战意有几分,权限有多大。你让开去路,我便不动刀兵。”嬴无翳冷冷地笑笑,“但是以百里景洪的性格,你若不战,你便是死路,我想你也没有这个胆子。”
“公爷敏锐。在下确实也想避公爷的锋芒,不过如果在下放走公爷,只怕无法回国交代。”
“好!”嬴无翳忽地大笑,“久闻你的名字,没有让我失望!息衍,既然有战意,何不催军上来?”
息衍也笑:“苟能制敌,何苦多造杀戮?久闻公爷二十年前尚未封侯的时候,一手刀术已经冠盖离国,离国儿歌说‘公子无翳,刀中无敌’。息衍向往已久,今日有幸相逢,公爷何不拨空指教,勉励后进?”
嬴无翳褐色的刀眉一挑,细长的眸子中更多一分冷意。大风吹起他身边的红旗,旗帜低下来在他身前一卷,红旗扬起,嬴无翳手中已经多了一柄九尺斩马刀。一双筋骨纠结的手握紧斩马刀足长三尺的刀柄,六尺的锋刃则在马侧淬出一道修狭的寒芒。
“那柄刀……”吕归尘觉得背心生寒,贴近姬野的耳边道。
“重心不对,这样的长刀,柄短而刃长,大概是要便于劈杀,能够用这样的刀,这个离公的力量真是惊人!”姬野也惊叹于那柄世所罕见的霸道武器。
下唐一方,军士将一杆乌铁长戟呈在息衍马前。
息衍在东陆号称“三十年内步战第一人”,是说仅次于数十年前风炎帝麾下将军李凌心的步战名家,成名武器是古剑“静都”,剑质绝佳。而马上战斗,重在长兵杀敌,剑不是马背格斗的利器,于是息衍另有一柄长戟“苦棘”,是寻觅多年后才重金购得的。而嬴无翳一生都在战马上冲杀,平生得意兵器是一对九尺长的斩马刀,是嬴无翳亲自从雷眼山取铁打造,刀铭为“斩岳”和“绝云”。
两名主帅遥遥对视,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气压住了周围的风,流淌的疾云汇聚起来在天空上翻滚。戟上所束的白绦飘扬在息衍的眼前。白绦起伏间,息衍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赤甲火马的影子。
姬野抬头,忽地觉得天空竟然显得如此的低。
吕归尘紧握后腰的刀柄,手心中忽然满是冷汗,五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息衍全力以赴。
“但愿不是我一生最后一战。”说完这一句,息衍唇边最后一缕笑容也褪去,他一夹坐马,缓步出阵。
整个草原上只有呼啦啦风吹大旗的声音,一骑黑马独自推进。息衍的战马从容地迈着小步,可是随着他出阵,两军阵前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无法言喻的威压随着息衍的出阵而缓缓推了上去。
嬴无翳身边,骑乘白马的随从伸手扯住他的臂甲,似乎是想阻止他出阵。而嬴无翳面无表情,卸去随从的拉扯,手腕一送,斩马刀的刀尖落在了地上。静了短短的一瞬,嬴无翳座下的炭火马忽然放声咆哮,嬴无翳跃马长啸,从阵中冲锋而出。一人一马,却仿佛山呼海啸,草原上的平静被他完全撕裂!
“好!”吕归尘禁不住赞叹。
息衍的推进,并未打破战场上的“静”,却在悄无声息地挤压离军的气势,占据了上风。而嬴无翳一声长喝,断然冲锋,已经打破了息衍所设的局。占据了“动”的先机,这是心理的比拼,也是两人的战术,此时嬴无翳所受的威压都被他一声长啸反弹出去,反过来指向了息衍。
息衍无法维持那股静而冷的威压,黑马长嘶,向着嬴无翳对冲而去,两军掌鼓的军士这才反应过来。战鼓齐鸣,直震天空的云山。
嬴无翳和息衍战马交错,电光石火,兵器交击。双方的战马都是千中选一的名驹,带起的力量全部被施加在武器上。一声金铁交鸣,两柄武器似乎要在撞击中断裂,嬴无翳和息衍擦身掠过。双方一齐压下胳膊上的痛楚,带马回身斩落。斩马刀被戟头的铁枝锁住,双方都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到心口,两股力量不相上下。
“公爷年长十岁,力量还胜于息衍,后学晚辈不得不自卑了。”息衍还能勉强说话。
“息将军儒将风度,”嬴无翳冷笑,“可惜废话太多。”
嬴无翳忽然发力,被锁住的斩马刀闪电般撤开,息衍的铁戟失去支撑,立刻走偏。息衍策马而退,嬴无翳的炭火马紧随而上。
姬野隔得太远,仅能看见战场中两骑并列奔驰,嬴无翳掌中斩马刀将大片的刀影抛向息衍,息衍左右招架。而身在刀影中的息衍却更清楚地感觉到那种山岳般的压力从每一刀迫来。握刀的嬴无翳仿佛巨神,每一刀都有开山之势。斩马刀上带着凄厉的风嘶,没有任何虚招,每一刀都尽全力,足以劈开生铁。
这是他手中那柄刀的狂妄所在,只要他挥刀,便要遇甲破甲遇人杀人!
息衍战戟纵横,只能保持守势。离军的鼓声震人肝胆,数千雷骑齐声呼喝,声势大涨,嬴无翳刀势更雄,占尽了上风。
但是嬴无翳再强,却也斩不开息衍的防御。战马长嘶,霸刀纵横,息衍不为所动。
嬴无翳心中震惊。他所擅长的兵学和刀术,无非是“岳峙雷行”四个字,守如山岳,攻如狂雷。无论雷骑军的“赤潮”,还是斩马刀术,都重在速战速决。双刀中,重刀“斩岳”重达三十二斤,并非久战的兵器。他马上比武,往往一刀斩首,能够挡他一刀之威的,平生所见寥寥几人。而转眼已经过了三十余刀,息衍在铁壁般的防御中,还能有隐隐的攻势反击。
息衍一戟撩起,划过指天的弧线。嬴无翳第一次防御,斩岳一磕,避开了息衍的攻势。那个瞬间嬴无翳的心里忽然透亮,往昔的记忆还在,息衍这匹东陆之狐的武技,嬴无翳曾在另一个人的手中见过。
“不动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