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然站在门前最高的那棵榉树顶,闭着眼睛,任凭流水一样的星光投射在她身上。
这样的夜晚她喜欢白色的衣服,纯净得像是宁州古森林里月夜拉着手歌唱的女孩们,姬野总是不明白她这样是为了什么,可是看着这样的羽然的时候,他就特别执着地想着遥远的宁州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羽然说那里的森林是一抹无边的青灰色,森林最深处的山谷中坐落着“古代之座”——羽人口中的泰格里斯神殿。那里的台阶是用星星的碎片照亮的,永远都是满月的夜晚,神的使女们在不会凋谢的花圃里面围着圈子静坐,她们白色的裙子是用云裁成的。
“羽然。”他大着胆子喊了一声。
羽然低头,看见树下那个拖着长长枪杆的少年对她挥舞着胳膊。她鸟儿一样轻灵地缘着树枝攀了下去,姬野总也想不通羽然怎么会那么轻灵。有时候羽然会骑在他后脖子上放风筝,也不是那样的轻飘。
“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有什么好玩的东西?”羽然高兴地拍着手。
月光下的冥想是她的功课,可是她实在不喜欢这样的功课。这时候她脑袋里塞满的都是湖上的游船、街边叫卖的小贩、书馆里的雷鸣一样的掌声,脑袋里像上演着一幕大戏。
“你爷爷在么?”姬野说,“我想见你爷爷。”
“你找他干什么?”羽然愣了一下。
“我想问他一些关于枪术的事。”
“好吧。”羽然无奈地点了点头,她看出了姬野的认真。
老人端坐在台阶上,面前煮着一壶热茶,怀里抱着一张老旧的箜篌。
“羽然,你还是去做你的功课吧,”他听了来意只是笑笑,“我和年轻的武士谈谈。”
羽然不情不愿地走了,姬野觉得心里有些忐忑,其实从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老人。
“姬野,对么?这是你的名字,”老人说,“羽然说你明天就要去代表下唐国比武了。”
“是的。”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可惜我不能教你。”
“为什么?”姬野并没有料到自己会被拒绝,毕竟第一次老人直接把枪术的精华传授给了他。
“你的进步太快了,我的孩子,再往下走,你可能接触到力量的真髓。可是力量是北辰之神的赐予,他在天地开辟的时候把这件礼物赐给大地上的生灵,让我们用它去迎战一切邪恶。获得它,你要经过许许多多的考验。让平凡的人得到力量的真髓是对武神的亵渎,最终的奥秘只属于最坚强和勇敢的战士,他必须为了一个目标而战斗,”老人摇头,“你父亲的武术对于他的理想来说已经过于强大了,好在他没有滥用你们姬氏流传的武术。”
姬野沉默了一会儿,他扭过头去,“可是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你不知道我的理想?”
“你多大?十四岁?十四岁的孩子说理想还太早了,”老人的眼神变得锋利起来,“枪术的奥秘我必须选择最合适的继承者,你总是这样无礼地直接要求别人么?”
姬野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回头就走,“那我不求你。”
“倔强。”老人冷笑。
姬野大踏步地走到门边。
“停下!”老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手指上的是什么?”
姬野有些慌张地捂住了自己的手,“是我们家的,你不要管。”
“我叫你父亲熔了它的,”老人的声音咄咄逼人,“他那种人不配再保留天驱武士的指套。”
“是我自己要留下的,”姬野奋力去反驳,“我们家的东西,你凭什么管?”
“你自己要留下的?”老人微微眯起了眼睛,“是你从父亲那里……偷的?”
“反正它是我的。”姬野的心思被洞穿,只能顽强地抵赖。
“为什么要偷它?”
“我……我喜欢。”
老人挑了挑眉毛,“喜欢?喜欢偷窃,还是喜欢指套?”
“谁喜欢偷东西?”
“那么你是喜欢那枚指套了,”看了姬野许久,老人的声音柔和下来,“孩子,你过来。”
姬野警惕地走到了老人的面前。
老人眯起的海蓝色眼睛中含着一道锐光,和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就像看见了久违的朋友。一点火焰在他的眸子里燃烧,烧热了衰老之身的血。
“孩子,你是真的喜欢这枚指套么?”
姬野低下头去抚摩着指套上的鹰图,“嗯”了一声,“我老是想,原来戴它的人一定是一个很强很强的武士吧?父亲怕它,弟弟也不喜欢。可是如果一个人能把武术练得那么强,直到死以后很多年都有人害怕他,那么他一定是个不平凡的人。如果不是比别人受更多的伤,流血流得更多,谁也练不出最强的武术。我不怕流血,我也不怕受伤,可我明天一定要打赢。我戴它,就要像以前戴它的那个人一样!”
他攥紧了拳头,手背上的青筋跳了起来。他的拳头在抖,嘴唇也在抖,他后悔把这个心底的秘密轻易就说了出去。可是他忍不住,他紧紧攥着拳,让指套死死地扣进肉里。
老人忽地笑了,他伸出手,让姬野看他自己的指套,“北辰之神,浩瀚之主,泛乎苍溟,以极其游。我这一枚,是苍溟之鹰的指套。”
“北辰之神,苍青之君,广兮长空,以翱以翔。”他握住姬野的手,“你这一枚,是青君之鹰。”
他站了起来,拉着姬野的手,“孩子,我本来是不愿意教你的。你的心里有太多的火焰,也许有一天,你会被自己心里的火烧死。可在这个尽是懦夫的时代,难得听见猛虎的声音,既然你已经是麻木尔杜斯戈里亚的主人……”
“我们的主宰,我们不曾忘记您的光辉照在我们双肩的时候,让我们勇敢,让我们无畏。可是那么多年无声的等待啊,”老人叉手在胸前,对着苍茫的星空俯拜下去,“我们的主宰,苍青色的君主,您的精神还未离去。孩子是新的火种,他听见了您的声音么?”
姬野抬头看见老人所仰望的星辰,七颗铁青色的星辰正从东方尽头缓缓升起。
“决战前的夜里戴上天驱的指套,”老人幽幽地说,“很古老的习惯了。传说已经不再继续,很多年不曾听说有人喜欢它了,连天驱的传统都被遗忘。这些指套,都很寂寞了吧?”
他抓起了脚下的枪,“孩子,你很像你的曾祖,而且越来越像了。”
“你愿意教我枪术了么?我可以学那种枪术的,对不对?我一定可以的!”姬野的神色急切。他感觉到他和老人之间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共鸣,在虚空中发出金属才有的嗡嗡鸣响。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他直直地站在那里,以自己的脚跟为轴,枪锋指地旋转,一个径围丈余的完美的圆被他画在地上。
他踏一步,走进了圈子,“这是枪之圆,孩子,走进来。”
姬野轻轻地踏入,和老人相对。
“一个夜晚也许不够使你领略枪术的极致,不过作为姬扬的曾孙,你至少应该看一次百年前屠杀巨龙的枪术。这是极烈之枪,枪术中的皇帝。”
老人缓缓地把枪杆压在肩上,“铁甲依然在!”
他对一个少年用了最古老的礼节。
“依然在!”
回忆起那日父亲和老人的问答,这五个字让姬野浑身的血为之奔涌。他觉得那像是某种咒语,里面有神圣的灯油在燃烧沸腾。
老少在肃杀的气氛中彼此退开,同样制式的两柄长枪在冷月微风中同时发出一声清利的鸣响。
十二
喜帝六年,八月十五日。
南淮城郊,大柳营。
营寨的戒备森严,枪锋的冷光从木城楼上投射下来,间或有士兵虚引弓弦的嘭嘭声。三三五五的人聚在远处眺望,却不敢接近。南淮城里都知道了,这是国主迎接金帐国贵宾设下的演武,又有少年武士的比试。人们好奇地围聚过来是想看金帐国少主的仪仗,几十年没有真的和蛮族接触了,蛮武凶残的蛮族铁骑都只能从书里的记载看到。
“落栅!”
长呼声里,巨大的闸门缓缓落下,要把大柳营和外界完全格开。
快马如飞而来,马上满头大汗的少年死死地勒住马匹,勉强地刹在了门口。
“让我进去!”少年大喊着,“我要和蛮族比武!”
“放肆!比武的武士已经进去了,什么人敢在大柳营前嚣张?”管闸门的战士难得威风一次。
“让我进去!”姬野急躁地兜着马匹在闸门前转圈,“我就是要和蛮族比武的人。”
“这是什么地方?是你来的么?再敢撒野,就拿下了!”战士大吼。
姬野满身的衣衫湿透了,一头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确实不像一个世家武士。下唐又是帝朝旧习最浓的地域之一,世家的孩子一言一行都与众不同。
“让我进去!”姬野只好放声大喊起来。
虽然只有十四岁,可是姬野的身材却像十六七岁的人,他的喊声响亮,战士们惟恐惊动了里面的贵宾,急忙把长枪并成枪列,死死地挡住了他。姬野满心都是火,不住地提着缰绳,马扬着蹄子,躁动不安。
“等一等。”忽然有人慢条斯理地说。
姬野回头,一匹黑色的骏马上坐着黑铠的将军。他异常鲜明地配着黑鞘重剑和黑色披风,甚至马缰都是纯黑的。可将军的脸色和双手却比姬野看见过的任何武将都白净,让他看起来淡雅得像一个文臣。
“息将军!”战士们急忙行礼。
“你有一杆很好的枪,”息将军对姬野说,“也许你真的是来比武的武士,你叫什么名字?”
“姬野!荒野的野。”
息将军笑了。姬野的回答很没有礼貌,既然是士族武士相遇,息将军又是名倾东陆的名将,姬野应该把姓氏家传和上辈的爵位一起报出来的,更不该直挺挺地端坐在马背上回答。
“我知道了,你是姬谦正先生的长子吧?你的名字确实在名单上。”息将军微微颔首,“国主亲自主持的比武,你怎么迟到了?”
“将军小心,”一个战士提醒,“也许他在说谎。”
“不会,”息将军微笑着摇手,“虎牙枪在手,当然是姬氏的后人。”
“你认识我的枪?”
“麻木尔杜斯戈里亚,猛虎之牙撕裂卑怯者的灵魂,”息将军淡淡地笑着,“我听说过你的枪。”
“我在练枪,所以来晚了,”姬野说,“晚得也不多,还算赶上了,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战机不等人,”息将军摇头,“何况练枪应该趁早。”
姬野有点理亏,可很快他就昂起了头,“反正只要让我进去,我就能打败蛮人。”
“练了一夜枪?你还有体力么?”
“将来也许要打三天三夜的仗呢,练一夜枪算什么?”
“呵呵,”息将军大笑,“要是连杀三天三夜,夸父那样的身体也垮了,真是孩子话。”
姬野正发愣的时候,息将军挥了挥手,“开闸,放我和这位小英雄进去。”
“将军……”战士犹豫着。
息将军也不理睬战士的脸色,对姬野比了个手势,“让人找一套小号的禁军铠甲给你穿戴。衣冠不整的样子,给北陆蛮族的首领看见,还以为我们下唐贫困。”
姬野点了点头,来不及道谢,纵马率先冲了进去。
“将军……”守门的军士想说什么,声音还是低了下去。
“很神气的孩子啊,是不是?”息将军低头看着那个嘟哝的军士,懒洋洋地笑了起来。
大柳营中无数的旌旗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金帐国的剑齿豹和下唐的金色菊旗帜在风中纠缠在一起,呼啦啦地作响。激昂的军鼓越来越激烈,演武场里兵刃的交击尖锐刺耳。下唐尚紫,一色紫衣的下唐国公卿们围绕着高坐的国主,另一侧的贵宾席上蛮族武士团团围坐,中间的中年武士手腕上缠着白色的豹裘。
息将军一步踏进营门,正逢蛮族武士中的首领低头下来。两个人的目光隔着重重的人群碰了一下,不约而同地侧头回避了。
绯衣的紫寰宫内监小步迎上了来,“哟,将军,将军,可等到将军的大驾了。国主让卑下在这里等候将军,还担心将军不来呢。”
“息辕的胜负怎么样?”
“已经胜了第一场,究竟是将军家里将门的子侄。照这么看,这一名对手也能拿下。”
息将军停了一步,转向演武场中。身披下唐禁军黑色皮铠的少年正占据了上风,他右手重剑,左手铜盾,攻势凌厉。铜盾也被他用作了武器,双手左右挥舞,每一击都用足了力量。对手的武器是两柄锥枪,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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