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住了战马,“前面就是南门了,我在这里看着你们出去,不送你们到门口了。我不想再道别,没什么必要。若是被其他人看见我送你们走,会被贵族们非议。”
班扎烈在马背上躬身行礼,而后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子,比莫干神色平静,微微低着头,看着雪地反射着月光,晶莹剔透。
他带领车队走向漆黑的南门,走出很远,回头看去,比莫干还孤零零地立马于一地月光中。
一个人站在城门的阴影里等待他。班扎烈走到他旁边,也不下马,“博尔忽,开门,不要弄出太大的声音。”
“是。”千夫长博尔忽低声说。
他对着城头上扬了扬手,封闭的铜质城门发出金属摩擦的“咯咯”声,缓缓打开了,外面是凄冷的月光,风卷着雪而来,直灌进班扎烈的嘴里。
“快!出城!”班扎烈对驾车的武士挥手。
队伍悄无声息地出城,班扎烈低声说,“博尔忽,记好了,有人问你。你只要说班扎烈骗你开了城门,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博尔忽说,“去哪里?”
“往西,去澜马部。”班扎烈长长地出了口气,他忽意识到什么不对劲,厉声喝问,“谁?你不是博尔忽!”
月光照在了那个人的脸上,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这一刻北都的城门轰然落下,把两名正在出城的飞虎帐武士压死在闸北下,整个队伍被截成里外两段。
“班扎烈!出了什么事?”比莫干知道这边有什么不对,放声大喝的同时,带马向着城门奔来。
班扎烈无暇回答他的主子,他只有独臂,但是拔刀的速度毫不逊人。他以马刀抵在那个陌生人的喉间,逼得他退出去背靠在墙上,转身大吼,“主子!别过来!”他同时对着城墙上高呼,“开门,不然杀了你们的人!”
黑影们从四面八方涌出,有人以封在铜管里的火种点燃了火把,火焰在一支支火把上传递,数百支火把将城门前照得一片通明。比莫干的双眼一时间不能适应如此强烈的光亮。他一手遮住眼睛,一手拔出狼锋刀,兜转战马,从声音分辨出四面八方都有人围绕了过来。
他横刀防御,“朔北人进城了?班扎烈,发响箭!”
班扎烈的箭囊里就有一支带着哨子的响箭,但他没有发箭,他看了火光里逼近的两张面孔。他忽然明白了这个出乎意料的变故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居心。他一脚踢飞了那个冒充的博尔忽的人,这个人毫不重要,他对被隔在城中的那些武士大吼,“保护大君!保护大君!”
飞虎帐武士们拔刀向着比莫干逼近,他们都骑马,数百骑骏马组成了一个坚实的防御,刀锋对外,把比莫干包围在中央。
对方没有阻止他们汇拢,而是在外面组成了更大的包围圈。北都城的南门下忽然剑拔弩张,上千人把这片空荡荡的地方围成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铁墙。
比莫干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光明,他慢慢地放下手臂,看清了领头人的脸,斡赤斤家主人和脱克勒家主人在两家武士的簇拥之下,带着诡异的神色看着比莫干。他们举起手,两家的武士都张弓搭箭。
“你们是要造反么?”班扎烈勒马挡在比莫干的正面,“这是在北都城里,造反的人,决不宽恕!”
“不,我们并不造反,我们只是来看看所谓勇敢的青阳大君,高贵的帕苏尔家子孙,是怎么在城破的时候不顾他的子民,自己带着妻子逃亡的。”斡赤斤家主人冷笑,“我们只是看清那个懦夫的真面目,看他如何在杀死了自己的叔父,逼死了自己的父亲之后,还卑躬屈膝地投靠朔北部,泄露我们的军情,让成千上万的青阳人死在战场上!”
班扎烈心里彻寒,“你们知道你们自己在捏造什么么?你们想怎么样?”
“我们有证据,但是什么样的证据能比得上北都城里几十万人的人证呢?他们很快就要亲眼看到他们的大君,是如何带着妻子和钱财逃跑了。你们和朔北狼主的合作从何时开始?是在你比莫干登上大君之位前吧?你根本就是蒙勒火儿在北都城里扶立的一个傀儡吧?”脱克勒家主人击掌。一名脱克勒家的武士抽出箭囊里的响箭,拉弓射向天空。
“停下!”班扎烈大吼。
已经来不及了,那支响箭带着刺耳的鸣叫直升入夜空,表面抹的磷粉在空中摩擦出耀眼的光亮。很快,整个北都城的武士们都会认为南门有敌情而向这边涌来。他们将会看到逃亡的大君被贵族们截获的一幕。这才是班扎烈最担心的。所以他之前没有按照比莫干所说发箭。
“比莫干,你本已经坐上了大君的高位,可是你太自负了。”斡赤斤家主人冷冷地笑了,“你忘了是谁送你上那位置的!”
脱克勒家主人的嘴唇微动,他没有发出声音,但是比莫干认出了他的唇形,“我们能送你上去,也能拉你下来。”
比莫干呆住了,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不顾一切地高声对着城外的方向大吼,“带大阏氏走!快走!”
班扎烈几乎是在同时举刀咆哮,“保护大君!杀出去!”
斡赤斤家主人猛地挥手,在飞虎帐骑兵们挺刀策马而出的瞬间,数百支长箭离弦,穿透了他们的身体,下一刻更多的箭袭来,班扎烈被一箭贯穿了大腿,滚落马鞍,看着箭雨从他的上方袭过,把那些围绕着比莫干的武士们扎成刺猬。这些忠于比莫干的武士们在死前最后一刻仍旧提起马鞍上的盾牌去翼护他们的主子,但是盾牌已经没用了,他们把比莫干围在中央,用自己的和战马的尸体组成了一面墙壁。
比莫干没有动,他听箭啸,听着那些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武士们哀嚎,感觉到他们的血溅在自己身上。更让他难过的是,在箭响之前,他听见有个细微的声音从城门外传来,那是一个人用尽全力拍打着城门,发出鸣鸣的哭声,她的耳朵上,银色的铃铛叮叮作响。
不远处的城墙转角后,旭达汗和贵木背靠着城墙沉默着,听着那边的喧闹,看着火光在地上拉出的人影,仿佛群魔乱舞。
越来越多的火把正向这边涌来,铁蹄声震耳欲聋。很快整个北都城能上阵的男人都要来了,将看着这场大戏的落幕。
旭达汗按着自己的心口,露出一个放松的笑来,“好了……一切都好了,时代就要变了……要变了。”
贵木呆呆地看着哥哥,他很少看见这个聪明的哥哥那么疲惫又那么欢喜,可是旭达汗脸上的神色让他觉得分外陌生,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那边有人愤怒地呼吼起来,喧嚣声更加刺耳了。
“真好……这样的声音……真好……这个时代……”旭达汗慢慢地弯下腰去,双手捂着脸,眼泪从他的指缝间流淌出来。
“哥哥你……”贵木喃喃地说。
“贵木!比莫干完了,你听见了么?新时代要来了!”旭达汗抓住贵木的衣襟,瞪大眼睛看着他,“铁沁王的时代!蛮族人将兴起在九州大地上!”
“而我,”他垂击自己的心口,“就是铁沁王!”
三
“不可能!大君怎么会是内贼?”大合萨在得到消息的第一瞬就从床上跳了起来,“他是北都城的主子!这是他的家!他有什么理由把自己的家卖给蒙勒火儿?”
“如今全城都知道了,说什么都没用了,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说,从金帐里搜出了大君和蒙勒火儿来往的信件,从大君还是王子的时候就有。他们说大是受了蒙勒火儿的支持,杀了自己的三位叔叔,逼老大君把位子让给他,老大君被他气死了。所以蒙勒火儿在老大君死后立刻从北荒回来,这些都是他们商量好的。”阿摩敕疲倦地坐在地上,双手插入头发里,“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可是大君带着大阏氏和班扎烈逃走,在南门被截获,北都城里几万人都亲眼看到了啊!”
“完了……完了,”大合萨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跌坐在床上,“就算是大君,背亲叛族,那也是……”
他忽地怒吼,“比莫干那个蠢才!被他的女人害死了!”
他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听着帐篷外闹哄哄的,整个北都城像是一锅沸腾的水。他觉得自己疲倦得就要瘫软下去,喃喃地说,“他就真的那么爱苏玛么?”
十二月三十日,正午。
金帐里只有一个人。旭达汗·帕苏尔站在金帐中央,背着手,仰头端详着帐篷顶上巨大的绣金图腾,一只蜷曲身体隐藏在云雾中的豹子。
帘子被悄无声息地掀开了,一个人缓步走到旭达汗背后,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没有通报,你是不该踏入这座帐篷的,”旭达汗手指地面,“这是我帕苏尔家的地方,以前是,现在也还是。”
他瞥了斡赤斤家主人一眼,细长的眼角里有冰冷的光一闪而逝。
斡赤斤加主人皱了皱眉头,脸上显而易见地露出不悦,却还是压下了情绪,“旭达罕,你已经如愿地拿下了比莫干,可你还不是大君,别忙着发号施令。你对我们说的,算数吗?”
“我想合鲁丁和脱克勒两家的当家主也都在外面吧?何不一起进来听听?”旭达罕笑。
没有等斡赤斤家主人发话,脱克勒家族那位威猛易怒的老人已经猛地揭开帘子,出现在旭达罕眼前。
“合鲁丁家主人呢?”旭达罕问,“到了我向各位兑现承诺的时候,不必浪费时间。”
“额日敦达赉?”斡赤斤家主人脸上闪过难以觉察的笑意,“他还是个孩子,这样机密的事情,他不参加更好。他为他父亲的死正耿耿于怀,想要向朔北狼主复仇,这样的人,和身为朔北狼主孙子的你,怕是没什么好谈的吧?”
旭达罕微微一愣,“看来这个年轻人之所以那么痛恨我的哥哥,是你们让他相信,比莫干真的要背叛青阳部,私下向朔北部投诚?”
“那个冲动的孩子,还不懂得承担起保护家族的责任,跟他说这些机密的事情,有意义吗?”脱克勒加主人不耐烦地说,“你现在只要告诉我们,我们怎么能带着自己的人,平安离开北都城,就够了。如果你所谓狼主给你的特权是假的……”老人的话音里透出一股狰狞,“不要忘记现在真正控制北都城的还是我们!”
旭达汗笑笑,“怎么会是假的呢?蒙勒火儿·斡尔寒,那是我的外公啊。你们可以带着家人平安地离开北都城,朔北人对你们的车队不会拦截也不会追击,你们会沿途得到保护,一直到北都城一百五十里外。但是,你们不能再回来,如今北都城一百里之内,所有人都在狼主要灭绝的名单上。”
“我们如何相信你?”斡赤斤家主人死死地盯着旭达罕的眼镜,“我们怎么知道出城了不会被朔北人一阵乱箭射死?”
旭达罕还是笑,“试试不就可以了?今晚你们就可以安排第一支车队出城,先送几个妻子出去,看看她们能不能走出这片死亡之地。诸位都有很多妻子,可以拿出几个来冒这个险。如果第一支车队半路就被杀了,你们可以立刻杀了我报仇。反正我会留在北都城里,哪儿都不去。”
他有意无意地解开领口,露出脖子上那根铁绳,铁绳上穿着一块带有锈迹的铁牌,一块白狼团的铭牌,从那些死去的红骨勇士的骷髅上摘下来的。他拨弄着那块铁牌,刮着铁绳,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
“狼崽子!”脱克勒家主人用低而刻毒的声音说,咬着舌尖唾了一口,“原本轮不到你这种人得意。”
斡赤斤家主人伸手阻止了他,转向旭达汗,“可以。但从此我们就再也不能回北都城。我们本都是要和朔北部和谈的,现在却要离开自己的家乡,一辈子在草原上漂流,是否该有些补偿?”
“补偿?”旭达罕微微皱眉,“如今北都城里最有人力财力的就是你们这些大贵族,帕苏尔家还有什么能拿出来补偿你们?”
“有你旭达罕坐镇,我们怎么还敢从帕苏尔家那里夺什么东西?”斡赤斤家主人阴阴地一笑,“不过我觉得合鲁丁家在额日敦达赉的手里也没什么机会了,大君就把这个小伙子派去战场上给他的父亲报仇吧,他家的牛羊和女人,我们两个老人会帮着照看的。”
旭达罕沉吟了片刻,微微点头,“这样的人情不费我什么,我非常乐意。”他目光一闪,瞥了斡赤斤家主人一眼,“你刚才叫我什么?”
“大君,北都城新的大君旭达罕·帕苏尔……还是旭达罕·斡尔寒?”斡赤斤家主人呵呵地笑,和脱克勒家主人对了对眼色,两个人的笑声越来越大,旭达罕先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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