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哀嚎就栽下了马背,第三箭射出,吕归尘背后的一名行刑军士肩头中箭,箭上的力道带着他倒栽出去。他的肩胛骨大概是被箭镞击碎了,蜷缩着身体哀嚎打滚。
方起召的尸体落马,头盔摔掉,露出张死人脸来。姬野扫了一眼,再没有顾忌了。他杀人了,杀了方起召,南淮巨富方氏的小儿子,从此他完完全全地和下唐站在了战场上对立的两侧。他们如果抓到他,会对他施寸磔之刑,把他刮成碎片。在那些人眼里他是什么?不过是个流亡贵族家里庶出的男孩,狗一样卑贱,不名一文,杀他几十次都不够偿还那些世家公子的命。不过这样也很好,他本就不在乎这些,他有一个朋友,他不能让他死去。为了这个,他可以杀更多的人!
士兵们潮水一样涌来,把他和行刑台隔开。他面前有几十人或者几百人,他不知道,眼前黑压压一片人影闪动,让他觉得回到了殇阳关前惨烈的战场。这种感觉让他极度兴奋,他熟悉战场,知道这时该怎么做。
他连续不停地开弓射箭,士兵们没有带盾,不敢过于逼近,前面的几人中箭,后面的人惊慌中只好以尸体作为盾牌。他这种“轮指连环箭”耗箭极快,一会儿再摸箭囊,已经空空如也。他遗憾这还不是真正的战场,战场上息衍总在阵后准备好辎重大车,车上满载箭支。他抛出铁弓,砸在一个冒险偷进的步卒脸上,双手从马鞍上拔起了两柄长刀。士兵们大吼着冲了上来,姬野的长刀劈了进去,他陷入了包围,可心里没有恐惧。成片的飞血、中刀之后的哀嚎、飞起的断肢,战场气息越来越浓烈,他胸膛里的血滚烫。
“逆贼!逆贼!抓活的!要活的!凌迟处死!”观礼台上,百里景洪拍着桌子,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齿。
“国主放心。”拓跋山月挥手召来了自己的亲兵,“传我的令,急调弩手和盾牌手各一营过来。”
“笑话!”百里景洪怒极反笑,“我们这里禁军有两千人,难道就挡不住一个逆贼?还要另外调兵?”
“国主听臣下一句话,禁军根本就是无用之军。而这两个人亲身上过战场,亲手杀人,是不同的!还有……”拓跋山月犹疑了一刻,不再说下去。
姬野双手的刀插进同一个军士的小腹里,那个军士垂死之际却有一股拼命的勇气,双手紧紧地攥住了两柄刀,不让姬野拔出。
姬野低头,看见他肩甲上烙印着一只蝙蝠,这是一个隐藏在禁军中的鬼蝠。背后有金属破风声传来,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有人趁机偷袭。他双手紧握刀柄,双臂左右一振,脆薄的长刀从中间断裂。姬野一脚甩脱马镫,踢翻了那个鬼蝠的尸体,双手断刀左右横切出去,划开了两侧各一个禁军的喉咙。血光中他一手从马鞍上拔出一柄新的长刀,翻身直刺,把一个跳起从半空扑下的鬼蝠贯胸穿透。困在人群里,战马已经完全没有用处了,姬野一按马鞍,蹲在马背上,长刀横扫一圈逼退了身边的人,而后猛地跃起,落地劈斩,劈断了一名禁军的琵琶骨,把他的上半身几乎劈成两半。这是嬴无翳的霸刀,姬野放手把嵌在禁军身体里的长刀抛弃,左手抓下马鞍格住了一支斜刺过来的长枪,右手再拔一柄长刀。
他预计到了这样的情况,没有把马鞍束在马背上,只是虚压着,这时候巨大的马鞍覆盖了他左半身,他右手长刀压住了另一侧。
“阿苏勒!站起来啊!站起来!”他在人墙的缝隙中看见吕归尘依旧被行刑的军士压在木枕上,心里焦急,嘶哑地吼叫起来,“站起来啊!我们杀出去!”
“姬野!走啊!快走!没用的!你疯了么?”吕归尘也是嘶哑地吼着回应。
“废话!都是废话!怎么能走呢?”姬野一记膝击,把靠近他的禁军下巴磕落了,那人的佩刀也斩在了他的腰间,幸好不是很深的伤口,他跟着一脚踩在那人的胸口上,听到脚下胸骨开裂的声音。
他把手中的长刀掷出,长刀飞旋着扎在吕归尘面前不远处:“拔刀啊傻子!拔刀啊!”
他再拔一柄长刀,高举起手给吕归尘看自己腰间的伤口:“你再不拔刀,我就死了!”
背后传来了烫伤一样的剧痛,他跌跌撞撞地向前奔了几步,右手收回背后用手背一蹭,满是淋漓的鲜血。得手的还是一名鬼蝠,姬野知道息衍训练的这支斥候部队散布在整个禁军中,可他也不知道确切有多少人。鬼蝠手里只有一柄短匕首,正犹疑着是否该扑上去再补一刀,姬野穿着骑军的鲮甲,他不知道那一刀割破甲胄留下了多深的伤痕。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念头,姬野一扬手,把整柄长刀抛掷出去,从鬼蝠的脑袋正中劈斩进去。
那记投掷耗掉了姬野全部的力气,他一时呼吸接不上,跌跌撞撞地退了两步,还要再拔刀。这一次他没有机会了,两个禁军钻了这个空隙,左右扑上来抱住他的双腿。他和禁军们一起摔倒,落地的一瞬间,他拔出胸口的青鲨扎在其中一人的后颈里,猛地发力,把一尺长的刀刃整个推了进去。更多的人扑了上来,他们已经得手了,也不再用刀。百里景洪下令活捉,他们每个人都只是扑上去按住这只野兽,像是几十个人扭翻一头发怒的犀牛。
灰尘起落,吕归尘模模糊糊地看见姬野有时甩开几个人,可立刻又被压了回去。禁军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能偶尔看见姬野的手从人堆里探出来一瞬,血红的手用力拍打地面。吕归尘觉得自己像是要被撕裂了,他的胸膛里有两个搏动,不同的频率,像是两个人在里面挥舞鼓槌疯狂敲击。很多年不这样了,这是他幼年时发病的征兆,有一种从内而外的力量,要把他撕成两半。
“阿苏勒!阿苏勒!”姬野被无数只手抓住了每一处关节,完全动不了了,只能嘶哑地大吼,“不要死啊!羽然会想你的,羽然……她会想你的啊!”
他用尽全力咬在一个禁军的胳膊上,那个禁军痛叫了一声,松开了姬野的右手。唯一的一个空隙,姬野从甲带的缝隙里扯出那页信纸,狠狠地把它抛向了吕归尘。
瞬间,他就被禁军再次淹没。
没有人去管行刑台这边,吕归尘看见那页信纸飘飘悠悠地随风而来,最后来到他面前,摊平在地上,上面烧了一个洞。那封信说:
“姬野、阿苏勒:
对不起,我要走了。故乡的使者来了,我知道他总会来的。我从来没给你们说我是谁,我想你们也不想知道。我知道有一天我要回宁州,可是我不知道是哪一天。然后这天忽然就来了。
我没有跟你们说,是因为我不想告别。我记得我来的时候谁也没告诉,只是和爷爷一起骑了一匹马,走了很远的路,就到了。有一天我还会这样回来的,和爷爷一起骑一匹马,就这么就回来了。
我会在很远的地方想你们的,可是我不想老是想你们,所以我很快就会回来。”
然后风带着信纸走了。
许多年之后吕归尘回想那个瞬间,觉得风里是神祉的手在指点他们的去路。在他觉得一切希望都已经远离他的时候,神祉打开了一扇门,告诉他光永远不死。恍惚中他听见熟悉歌声:
“紫槐花开放的季节,让我说爱,
爱飞翔的蒲公英都要走了,让我们唱歌,
那些唱歌的松树都结籽了,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让我们说爱,
让我们唱歌,
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吕归尘一生中过去的十七年里,从没有任何时候像这一瞬。这一瞬吕归尘想活下去,想要看见明天早晨的阳光,看见晨光中他的朋友们,看见金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洒如光缕。
想要闻见那种香味。
想要不经意触到时的温软。
想要很宽松的拥抱和很漫长的时间,一起眺望护城河的河水在落日下灿灿如金。
姬野的声音像是狼嚎:“阿苏勒!你这个傻子!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啊!你看见了么?不要死啊!羽然会想你的。”
吕归尘嘴角一动,笑了笑。他想你才是傻子呢,你带着十二柄长刀冲到这个砍头的地方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句话么?
一瞬间,天地寂静!
胸膛中要把他撕裂的两个律动合而为一,那潜藏在心底的、带着血腥气的甜香卷了起来,黑暗像是渐渐涌起的潮水把他吞噬。扣着铁链压着他双肩的军士们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双手上的感觉。无数的死囚在他们手上伏法,这些人中不乏魁梧如熊的匪徒,却从未有一人能在这条带着倒刺的铁链下挣扎出去。可铁链锁住的少年正在一点一点地往前爬,拖着他们往前挪动!倒刺勾在他的肉里划出了深深的血痕,这少年像是根本没有感觉。
行刑军士都傻了,看着他拖着两个军士爬过木枕,向着前方伸出了手。
他要去抓那柄长刀!军士们忽地明白过来。
一个人抢上一步想拔走那柄刀,可是已经晚了!吕归尘猛地站了起来,双手掐住了左右两个军士的脖子,对着天空举了起来,把他们的头狠狠地撞在一起。鲜血和脑浆淋漓而下,洒在他的脸上,半红半白,像是古老神秘的图腾,他清秀的面孔此刻看起来狰狞可怖。他已经变了一个人,仿佛魔鬼在他身体里苏醒。他环顾四周,目光所到之处,每个人都觉得心里一片冰冷。
吕归尘走到长刀前,看着那个握着刀柄双腿哆嗦的军士,一字一顿:“拿开你的脏手!”
军士完全傻了。
吕归尘猛地拔刀,拖过那个军士的衣领,把他的脖子压在木枕上。他根本连想都没想,挥刀劈落。木枕和脖子一切分成两半,血一直溅了五尺远近,无头的尸体还在挣扎,吕归尘一脚把它踢翻在一边。他捂着脸,低低地笑了起来,而后这种笑声变得野蛮而疯狂,他张开双臂仰天狂笑,脸上鲜血和泪水并流。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我祖宗的血。他们的灵魂在黑暗中看我,他们传给我尊贵的血和肉,他们传给我天神的祝福。我们注定是草原之主,我们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们注定是神唯一的使者。”他喃喃地念着这些咒语一样的东西。
他全身泛出赤红,每一寸皮肤下都有搏动的血管暴突出来,仿佛活蛇。
只有拓跋山月明白这些咒语一样的话意味着什么,他浑身凛然,不由自主地踏上一步挡在百里景洪面前,声音异常:“国主避一下,快避一下!”
“笑话!”百里景洪怒吼,“区区一条蛮狗,本公要避他么?”
“不是蛮狗,是青铜家族历代祖先的灵魂!”
随着拓跋山月的话,吕归尘放声咆哮起来。这种声音根本不像是这个年纪的男孩能发出来的,他背后有如站着太古的巨龙。要冲向他的军士们全都呆住了,他们觉得迎面来了一阵狂风,风里如有刀子剜着他们的脸。吕归尘冲向禁军最密集的地方,长刀划出巨大的扇面,两个靠他最近的军士被拦腰斩成了两段。他每踏一步就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没有人敢正面对抗他的刀锋,这种力量不属于人类,铁甲、刀剑、身躯,每一样挡在刀锋前的东西都被斩为两段,就像是铁刀裁纸那样。紧急调来的盾营根本就没有布阵的时间,三百人散乱地围了上去,他们手持铜皮锻打成的圆盾,结成一线推进。恐惧至极的禁军丢下几十具尸体,撤到盾营的背后。吕归尘长刀虚劈,刀断成了两截,斩过太多的骨骼和铠甲,姬野从武器店里买来的便宜长刀早已满是裂纹。他扔掉断刀,踢着附近的尸体,并不看步步逼近的盾营武士。
他从一具尸体上拾到了阔刃铜剑,从另一具尸体上找到了厚背的重刀。
人们看到他脸上露出了笑容。盾营的武士们还没有明白吕归尘到底在笑什么的时候,他忽然转过身,伏低身形,狂风一样逼近了盾营的战线。看似坚固的战线随着他重剑第一次斩下就彻底地崩溃了。一剑平挥,三只盾牌被斩裂,吕归尘大鹫一样飞跃起来,踢翻了最靠近他的一人,他落下的时候以膝盖压在那个人的胸口,那个人已经是个死人了。随即他双手的刀剑一齐轮转,在盾营军士中来去,整个人像是一架粘着血肉旋转的风车。
“双手刀剑之术!”
拓跋山月从他身上看见了息衍的影子。平素息衍只配单独的一柄重剑,可是拓跋山月却知道息衍年轻时以双手刀剑成名。
“废物!都是废物!骑兵!骑兵出去!”百里景洪惊恐且愤怒,咆哮着下令。
混乱不堪的盾营左右分开回撤,四名重骑兵平端骑枪列成一排,他们都是全副河络打造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