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里除了亲兵,就只有他,是从故乡跟我来东陆的。”拓跋山月说,“巴察。”
老仆人抬起头来,他的头发蜷曲而发褐,眼眶低陷,一副草原上常见的老牧民的样子。
“拓跋将军是独身一个人么?”吕归尘又走了几步,忽然问。
拓跋山月沉默了一刻:“我的女人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了。”
“为什么没有再娶呢?”
拓跋一时间愣住了,说不出话来。吕归尘也没有等待他的回答,他低着头走了出去,背影在拓跋的眼里越来越小。远处升着红色的灯笼,灯笼下赤浩年高举着大旗牵着他的马匹,百里景洪昨日下令,赤浩年必须随身保护吕归尘,寸步不离。
八
八月初一,南淮城凤凰池边。
“这个缸真大,怎么做出来的?”
“是用石中火把碎的水晶融化,倒进模子里铸出来的。”
“我说呢,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水晶啊,原来是铸出来的。”
“铸出来的水晶也是水晶,我们河络的工匠铸出来的水晶,可纯净了,小姑娘你没有见过,跟挖出来的完全一样。你们宛州的黄洋岭说是产晶,可是最大的晶也不过碗口大,我们河络的晶……”
“小东西吹的牛真大,要有就拿出来看看!”
“谁是小东西?我……我没有带在身边……”
“还是吹牛,被看出来了吧。被看出来你也不要脸红啊,害羞了吧……”
“我是生气,不是害羞!”
吕归尘看得出神。巨大的水晶鱼缸里,红芙蓉头的小鲫鱼摆动着身子,轻快地来去。这只鱼缸真是太大又太透明了,鱼儿大概不明白自己是在鱼缸里,以为是片晶莹的湖。它们闷头冲过去,顶着缸壁使劲地摆动身子,可是怎么也游不动了,鱼儿们想不明白为什么这透明的水一下子就那么坚硬了,于是又转身冲着另一边游去。羽然就站在吕归尘身边,一边瞪大眼睛地看鱼,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那个卖鱼缸的河络小伙子斗嘴。小个子河络披着漂亮的灰鼠皮大氅,本来非常神气地看着那么多人关注他的鱼缸,可是这个精灵古怪的女孩子不知道从哪里挤进来,一个劲儿跟他斗嘴,把他气得满脸通红。
“羽然,”吕归尘拉了拉她的手,“别闹了。”
羽然挣脱了他,用手指顶起自己的鼻尖,跟那个河络比了个鬼脸,就被吕归尘从人群里面拖了出去。
另一侧是波光粼粼的凤凰池,沿湖无数的摊子,五颜六色的排到看不见的远处,其中有人用三丈高的竹竿挑起了旗帜,又有人腆着肚子鼓足了中气在摊子前面招揽客人,还有的摊子里面不时地扔出几十枚铜钿,就有孩子守在一边等着捡,于是把人流都堵在那里了。南淮城里的规矩,每年的八月初一,商会在凤凰池大设市集,四面八方的商客都带着他们的货物来这里摆摊,有宁州来的羽人,也有北邙山来的河络,每年都能找到不少新奇的玩意儿。
“羽然你想要鱼么?”吕归尘问她。
羽然摇头,她双手背在后面伸了一个懒腰:“不过是逗逗那个小河络,真是无聊,今年没有什么好玩的新东西。”
“看看,那边那个走钢丝的小猫!”她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又往人群里面挤去。
吕归尘一失神,羽然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人堆里了。他努力地抬头去看,只看见众人头顶上方一只小猫颤巍巍地踏着钢丝走过,下面一片叫好声。临到最后一尺,小猫不走了,四足一蹬蹦到了对面的台子上,似乎是很委屈地喵呜一声,蹿下台子跑了。
班主也不急着找猫,赶快堆着笑对周围的人行礼,铜钿里面夹着银毫,都扔向了放在地上的盘子,吕归尘左顾右盼,没有羽然的影子。
于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在湖边的小街上晃悠着前行,一路上看过驯狰的夸父、足有一人高的玉鼎炉和能够斩开玉石的名剑,不过最有趣的还是那只会炒菜的?子,这个可怜的家伙虽然有模有样地炒菜,可是它的胳膊太短,总是被火焰热得蹿来蹿去,掌柜热情地招揽着客人吃猴子炒的菜。
吕归尘一边走,一边想着他家乡的草原。他觉得自己已经喜欢上了南淮城,离开的时候他会很留恋,他会怀念那株大枣树,他们总是去翻过围墙去偷枣子,南淮城的枣子树里真的是它结的最好吃,他也会怀念酿得好米酒的烫沽亭,自从息衍把那个酒肆的位置告诉他们,吕归尘已经数不清自己去过了多少次,他会怀念那个死了老婆的老板会在他们忘记带钱的时候让他们挂账,也会怀念他的小女儿总是嫩声嫩气地问他们讨钱。
他站住了,周围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他找不到羽然。
他默默地低下头去。
“喵呜!”一声细细的猫叫从他脚下传来。
一只盛满热栗子的竹匾下蹲着一只小猫,正瞪大眼睛看着吕归尘。他觉得这只猫有点眼熟,于是蹲下来伸出手去,猫愣了一下,转身想逃,还是被他抓住了。他把猫儿抱起来,捏捏它的小白爪儿,发现里面的爪被剪断磨圆了。他想了起来,是那只走钢丝的猫,它的主人怕爪子蹭着钢丝,所以为它剪短了。猫儿温驯地在他怀里趴着,用爪子抹了抹脸,竟像是要睡觉的样子。吕归尘回眼看去,那个走钢丝的杂耍班子已经距离很远了,也不知道这只小猫怎么跑了这么远。他抱着猫儿点了点它的头,退了几步从竹匾边走开,想着要不要抱它送回去,这时候有人从后面撞上了他的背。
他回头,看见一双深红色的眼睛。
“羽然?”他心头一跳。
“啊,小猫小猫!”羽然没有顾得上理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他怀里的猫儿。
她把小猫抱了过去,挠着它的下巴颏儿,猫儿痒了起来,开始左闪右闪地不安分,羽然又拎着它的两条后腿,猫儿只好两条前腿撑在地下,这样就算它想挠羽然也挠不到,羽然一推它只好往前踏几步,往后一拉又惊惶地退回来,倒像是一架小推车。吕归尘看着不由得笑了起来,也不知道羽然从哪里学来的方法去折腾这只小猫,他知道宁州的森林里其实是很少有猫的。
小猫终于受不了了,两条后腿一蹬,挣脱了羽然的掌握,一溜烟地跑向了小街后面。羽然想去追的时候,吕归尘拉了她的手:“别追了,它回去走钢丝了。”
羽然跺了跺脚,还是没去追,小猫越跑越远,只留下一个白色的小背影。吕归尘觉得自己的手心里是温热的,羽然没有摔开他的手。他忽然有个念头,让羽然就这么看着那只猫儿吧,他在后面拉着羽然的手看她……猫儿跑着跑着却永远跑不到小街的尽头,周围熙熙攘攘的人,他在这里看着羽然。
猫儿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了,羽然把手抽了回去。
小街不长,两个人终于走到了尽头,这里摊子已经很少了,人也稀稀寥寥。落日的光芒直射吕归尘的脸,他用手遮着阳光,在街口的地方站住了。
“我要走了,我要回去看书。”羽然也静了一下,然后说。
“看书?”吕归尘愣了一下,他知道羽然懂很多东西,但是想起羽然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确实是难以想象的。
“嗯!”羽然点了点头,“阿苏勒你去哪里?”
“明天我和煜少主约了,出城去楠宫看看,我骑马来了,送你回去吧。”
“不要了,”羽然摇头,“我坐大车去城南。”
南淮城地方大,商家有马车从城北往城南,两个铜钿就可以搭乘,和去外地的大车一样,一车可以坐上十几个人,在街口拦住它,到了地方让车夫停下就可以。
“嗯。那你小心。”
吕归尘看着羽然的背影消失在人流里,他的马寄存在小街的另一头,他要走相反的路。
秋风已经冷起来了,羽然推开烫沽亭的门,一股煮鱼鲜的蒸汽涌了出来,蒸汽浓得像是鱼汤,带着点点腥气。羽然抽动鼻子使劲嗅了嗅,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她搓着手左顾右盼。姬野就坐在靠窗的桌子边,桌上乱七八糟地放了五六个白瓷杯子。他手里还端着一杯,桌上的盘子里菜已经吃空了。
“我来了我来了!”羽然跑到桌子边坐下,对着掌柜喊,“今天煮的是什么?”
“是鲱鱼,来两条尝尝吧。”
“嗯,就要鲱鱼,”羽然回头看着一声不吭的姬野,“脸拉得那么长,我只晚了一会儿啊。”
“我没事,你干什么去了?”姬野努力想装得漫不经心一些。
“和阿苏勒去凤凰池那边逛街,我跟你说了的啊,你自己又说不去。”
“我不想去。”姬野知道自己是在赌气,可是心里还是隐隐地动了一下,涩涩的有点难受。
“小气!”羽然狠狠地皱着鼻头,冲他吐了吐舌头。
“我才不是!”姬野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他心里打鼓,不知道这些天晒黑了,能不能把血色压下去。
“你就是小气,你就是小气,你就是小气!”羽然一叠声地说,“阿苏勒的父亲去世了啊,这几个月,他心里一直都很难过的!我不陪他,你陪他么?他才不像你这个样子,有一点事情就挂在脸上,好像大家都欠你钱的样子,他就跟我说了一次,可我知道他心里一直很难过的!”
姬野终于不出声了。掌柜端了鲱鱼上来,看着气鼓鼓的女孩和一声不吭的男孩。
羽然狠狠地瞪了姬野一眼,拿起一条竹签穿好的鲱鱼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伸手过去在他鼻子上用力掐了一下。姬野没有防备,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可是他不敢回掐,只好低头下去吃鱼。
冷风灌了进来,掌柜上去关了窗子。
窗子关上了,吕归尘再也听不见什么。
他站在巷子里,背靠着墙,里面是他最好的朋友和注定要毁掉他一生安宁的女孩。
他想如果他不认识羽然就好了,最好也不认识姬野。这样他是南淮城里的一个小蛮子,他穿着蛮族式样的大袖,胸前骄傲地配着他的小佩刀,虽然人人都看不上他。他虽然也会在秋风来的时候看着从北方来的大雁,想着他的父亲、母亲、苏玛和大合萨,不由得伤心,可是他不会像现在这么难受,这种难受是淤积在他心里的,让他很想大口地呼吸,把一切都呼出去。可是没有用,他的心里被粘稠的难受填满了,没有一点儿空隙。
如果真的没有了羽然和姬野,他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想不明白,真的很累了,他靠着墙慢慢地坐了下去,坐在空无一人的角落里。
秋风扫过街面,他觉得这风是草原上来的,带来了熟悉的味道。
九
八月初二。
竹桥下的溪水哗哗作响,打在礁石上,卷起白色的水沫。
“尘少主这边请。”百里煜亲自在桥头引路。
吕归尘鞠躬回礼,跟着他走上小道。两个人在花树夹道中时而过桥,时而上下台阶。这片花园贴着山壁营建,并不很大,可是工匠刻意雕琢,每转过一道弯景色都有变化。从悬空的竹桥越过山溪,他们已经上到半山的高度,远望出去人工栽培的花木颜色层层叠叠,嫣红压住了黛绿,而后粉紫又取代了嫣红。半山以下都是竹林,山顶却是高挺的金丝楠木。
“在天晴的时候,这里可以眺望到凤凰池。”百里煜指点着远处。
他又指着高处林木中的一角屋舍:“我们下唐的几座宫殿中,这座楠宫很是特别,虽然远在城外,可最别致,景色也好。我小的时候不想住东宫,吵着要住楠宫,父亲斥责我说堂堂的储君,却因为贪恋景色而不住东宫,我还因此生了很久的气。楠宫是我母亲生前的别馆,母亲去世后,父亲就让阿缳住了。”
他笑了笑:“以后也许就是尘少主的居所了,若是可以,尘少主就为我留一间读书的房子,我们还可以继续做邻居。”
“煜少主说笑话了。”吕归尘退一步行礼。
隐约的乐声从高处飘了下来,细听是笙箫合鸣的宫调,端庄雅正。
“到了到了。”百里煜挽住吕归尘的胳膊,“还有一件事要嘱咐尘少主。就是这次见面,一定要做出偶然相逢的样子,看见阿缳她们只说过去借一杯清水喝就好了。”
“为什么是这样?”
“这些也都是帝都公卿的旧习。贵族之间结亲,男女双方要相一相,看彼此是否中意。可是仕女平常不太出门,就算丑陋不堪也没人知道,如果男方看了反悔,就跌了两家公卿的面子。所以相亲都不安排在府邸里,多半是装作偶遇,说是借水喝,其实还是看人,如果实在看不中,也好推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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