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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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 第1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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辕都不敢相信这两个心如铁石的人会像少年般喋喋不休吵上那么长的时间。



他让吕归尘前进十丈,护卫营门口,免得息衍吵得昏头了把天驱的事情和白毅摊开在桌面上,被吕归尘听见。以此时这两个人吵架的态势来看,似乎是要把旧账全都翻出来了。



“你白大将军运筹帷幄,此次联军勤王,你到底对我们说了多少真话?为什么你的军队在嬴无翳离开帝都之前就做好了出战的准备?为什么我国国主都比我先知道大战就要爆发而提前预备?你们决策的有几人?你们幕后的是谁?”息衍逼问。



“这些都不必说了!息衍,你醒醒吧!死的人已经太多了!你生在乱世,手中提着宝剑,难道不去救人,反而是要杀人而入世的么?”



“这话是我要反问你,白大将军,你生在乱世手中提着宝剑,难道不是要杀人,而是要救人?你要救人你何苦不去做个医生?”



“我只恨不能去做一个医生!”



“可笑!真是可笑!”息衍怒极反笑,“你一个领兵之人,动辄杀千万人,是操屠夫之业,杀人如屠猪狗,却要假惺惺地说你想去当一个医生?”



“息衍,你真的能以天下人为猪狗?”



“不是我以天下人为猪狗,”息衍低吼,“我就是猪狗!”



“你!”白毅也怒极,言语却涩住了。



“这茫茫天下,几人知道我们的梦想和苦难?”息衍的声音干涩,透着无尽的悲凉。



他的脚步声逼近兵舍的门。



“都一把年纪了,说这样的话,真是可笑!”息衍似乎扣住门环,最后笑了笑,“太可笑了!”



息衍大步走出兵舍,在背后重重地关上了门。他背手仰望夜空,用力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下了眉宇间的激愤。息辕站在他身后,吕归尘也从营门前回撤,正不安地对视,不敢上前。他们跟随息衍也有些年头了,从未见过他动这样的急怒。以往即便是偶尔作色,也是静静地压着人,脸上多半看不出来。



息衍这才注意到这两个亲随还候在兵舍外,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转身对两人笑了笑。



息辕犹犹豫豫的:“叔叔,你刚才和白将军所说的,我都不明白。”



“你听见了?”



“我和尘少主在外面,能够听见几句,不太清楚,只觉得你和白将军吵起来了。”息辕尴尬地笑笑,“我们俩从未见过叔叔这样生气,还怕你们打起来……心想若是这样,我们可不是得冲进去给叔叔助拳……”



息衍愣了一下,劈头拍了侄儿一巴掌,笑骂:“你以为我还是姬野那般年纪?动不动就跟人拔剑动手?又不是金吾卫里的青涩小将军。”



“青涩小将军”这五个字不假思索地出口,息衍自己也愣了一下。这个称谓似乎引动了一些久远的记忆,他默默地想着,有些出神。



“我们也是瞎担心,总之没事就好,”吕归尘道,“将军和白大将军是军中的表率,若是争执起来被外人知道,就怕不好。”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他本想说这些日子军心日渐散乱,只不过靠着军纪强行维持,如果领军人物内乱,局势可能混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息衍沉默良久,在吕归尘肩上拍了拍:“若是听到了什么,也都忘了吧,今天真是失态了。白毅这个人易怒,嘴也欠得很,年轻的时候就看他不爽,谁知道这人年纪大了也不长进。不过,我有些话也是气话,当不得真,有些话倒是真的,可你们现在也未必能懂。”



他悠悠地叹息一声:“只可惜我跟白毅朋友那么多年,到头来争的还是这些事。他就从来不明白我想的是什么。”



吕归尘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摇了摇头。



“你要说什么?”息衍问。



“我……我听羽然说……”吕归尘说到这个名字,声音低了下去。



“那个捣鬼的小丫头又说出什么歪理来了?”息衍好奇起来。



“我说我老是也不明白她在想什么,羽然说,其实一个人明白另一个人在想什么最难了,非要花一辈子才能懂得。”



息衍似乎咀嚼着这话的意思,默默抬头看着星空。良久,他仿佛自言自语:“是啊,往往是一个人,你懂得她了,她就死了。再怎么都是镜中的花月……”



烛火把墙壁照成幽暗的红色,叶瑾在水盆上面拧干了手巾,用手试了试,温度恰好,不凉不烫。



她走到床边侧着身子坐下,用手巾擦着姬野的脚。姬野肋骨受创,不能弯腰,每天都要叶瑾给他擦拭。吕归尘已经睡熟了,旁边铺上传来他低低的鼾声。这些天吕归尘和息辕寸步不离地跟在息衍身边处理紧急的事务,疲倦得回到兵舍就睡,很难得会和姬野叶瑾还有小公主多说两句话。他原本应该是一个随军历练的贵胄,只需要观战不需要过问军务,而息衍似乎全然没有考虑他的身份,完全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军官来看待。



相比起来,姬野的日子乏味之极,每日都是静卧不动看着屋顶。小舟公主似乎也是个很不善于说话的人,整日就是抱着膝盖坐在她自己那间屋子的床铺上,若有所思地透过窗户看屋外。于是并没有什么人使唤叶瑾,她一般就坐在姬野对面吕归尘的床铺上织补衣服。叶瑾的手工很熟练,姬野就看着她的手指拈着针穿进穿出,似乎是想看懂那复杂的针法,可他从来也不说什么,叶瑾便也不问,两个人相对着沉默可以持续很长的时间,渐渐地太阳就落山了,军营里响起晚间的钟声。



姬野根本没有机会下地,脚也很干净。叶瑾简单地擦干净了,从手巾里抽出一柄锐利的小刀来,在烛光下刀身上一道光极快地流过,姬野警觉地缩了缩身体。他痛得脸上微微抽搐,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瞪着叶瑾。叶瑾举起手,动作僵在那里,把小刀亮在烛火下,让姬野看清楚。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姬野的身体渐渐解除了戒备的状态,叶瑾把他的一只脚抱起来放在腿上,用小刀仔细地削去太长的趾甲。姬野低头看着她持刀的手,利索得像是做针线活的时候。叶瑾怕削到了肉,努力低着头,就着烛光,一片片的趾甲落在她的裙子上。



叶瑾削完了一只脚的趾甲,转而把另一只脚抱起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做这种活儿,你不觉得委屈?”姬野忽然说话了。



叶瑾愣了一愣,笑了:“一个逆臣的女儿,又被俘了,还说什么委屈,伺候长官之前,婢子伺候公主,也都是伺候人。”



“我可不是公主,也不是什么长官。”姬野扭过头去,“我就是个当兵的,这官衔,还是出征前将军临阵提的,听说若是不能建功凯旋,回国了还要降回去的。”



“这些军营里的事情,婢子不懂,不过就是照顾人。长官是病人,总得有人照顾。”叶瑾低头削着趾甲,还是淡淡地笑,烛光照着她的侧脸,脸上细细的绒毛泛起一层光晕,“也不是伺候公主就尊贵些,伺候病人就委屈些,只盼着能够赎了我父亲的罪,我们父女去过平安的生活。”



她把姬野的脚放回军被里,掸了掸裙子上的碎趾甲,把手巾搭在胳膊上,端起水盆要出去,在门边回头看了看姬野:“而且我这个年纪,说句不尊重的话,看长官还是孩子。”



姬野一皱眉,似乎就要发作,表情却僵住了,一股无明的火没有烧起来。叶瑾没有看他,低头出去了。屋子里只剩姬野一人,他呆呆地躺在那里,看着屋顶,过了很久,才缓缓闭上了眼睛。



叶瑾端着水盆,走到兵舍门口,开了门,把水盆放在外面,再退回来关门。她是个囚犯,夜里不能跨出这个兵舍一步,为了这个,她入夜连水都不喝,怕的就是起夜。



屋子里只有叶瑾手上的一盏油灯照亮,她轻轻地吹灭了,靠在门背上悠悠地喘了一口气,很长很长,似乎想把整整一天的疲惫都喘出来。万籁俱寂,听不见什么人声,星月之光从窗户里投进来,她左边的屋子里睡着清寂如玉石的小公主,右边的屋子里是两个少年军官,如今这些人都睡下了,她便不用再小心等候着伺候任何人,这时候她一个人呆着,不是婢子也不是囚犯。



她慢慢蹲了下来,看着满地的月光出神。她缓缓地把双手伸向地上,伸进了月光里,像是要掬起一捧水那样。她的双手在月下莹然生辉,虎口和指肚的茧子也暴露了出来。吕归尘和姬野从未注意过叶瑾的手心,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女人从不把双手摊开在别人的目光下。



黑影投在叶瑾身上,月光被挡住。



叶瑾忽地起身,快得如电!



她看见了窗外的人影。那里忽然多了一个漆黑的影子,那个人被笼罩在厚重的黑色大氅里,以风帽遮住了整张脸。唯一能看见的是那人的眼睛,他的眼睛实在太亮了,就像是黑暗中飘动的两点烛火似的,火焰里的两颗瞳子隐隐约约泛着金红色,像是金属被烧熔之后的颜色。



叶瑾不敢动,她觉得自己像是被数百斤的重物压住了,被死死地压在门上,丝毫不能动弹。她觉得自己的血液正在缓慢地冷却,从指尖开始,冷得像是要结冰那样。



他们这样隔着一面墙,透过一扇窗对视。许久,屋外的人举起手,把一个布包扔进了兵舍里。



叶瑾觉得身上的那股巨大压力忽然消失了,她扑出去接住了布包,以免它落地发出响声。她再次抬头的时候,那个黑色的人影已经消失。



星月之光依旧,刚才的一切仿佛都是幻觉。



叶瑾捏了捏手里的布包,那是实实在在的,她哆嗦着解开它,布包里是一柄刀刃弯曲成钩的匕首,青铜色的刀身,刀身上古老的花纹里填着朱砂色的矿石颜料,看起来森严古朴。她握住了柄,感觉到匕首上传来微微的暖意。







黑色的人影缓缓行走在月光下,他沉重的黑色大氅在身后拂着地面,扫去了他自己的脚印。



他走在殇阳关的兵道上,走过的地面难以觉察地变化着,开始是很轻微的声音,而后小块的泥土被掀起,细小的虫蚁钻出了地面,不是一两只,而是大群大群的蚂蚁、蝎子和蜈蚣,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很难相信泥土中隐藏着那么多的生命。而此时它们都如被惊动了似的顶开泥土,钻出了地面,它们在附近暴躁地转着圈子,渐渐汇成了队伍,同时它们也渐渐变得安静,不再慌乱。而后它们再次钻入泥土中,地面上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漩涡吸入了这些虫蚁,无论是蚂蚁、蝎子还是蜈蚣,整饬有序地依次排列起来,钻入最大的孔穴中,不争先,也不落后。



整个殇阳关的泥土下,因为他的行走而发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变化。如果此时一切的杂音都被摒除,站在这个黑色的人影背后,将会听见沙沙的细微声响在泥土中移动,让人觉得像是他所站的地面下有一层平铺的泥石流在缓缓推进,又像是一支庞大的军队!



泥土,活了起来。



转过一个弯,一队巡逻的风虎带着战马经过,马头上挑着灯笼。黑色的人影向着他们缓缓走去,风虎们惊骇地拔了战刀。为首的什长想要大声地呼喊,可是一种莫名的压力压在了他的身上,把他的胸口压得剧痛,几乎不能呼吸。他忍住了这种极度的不适,从鞍里拔了马刀,周围的军士也都一齐拔刀,刀尖指向那个渐行渐近的黑色人影。巨大的惊骇令他们没有注意自己的战马发出的警告,这些久经训练的战马仿佛也被极大的压力所影响,可是它们还在努力挣扎,翻白的马眼中露出巨大的惊恐,它们浑身的肌肉颤抖,拼命地想要摆脱什么束缚。



那个人没有抬头,缓缓走近了,当逼近到挥刀可以砍中的距离,他才忽然抬头。他的脸从大氅的兜帽里露了出来。



那不是一张完整的脸,因为他的眼睛太亮了,亮得诡异,像是吸纳着周围所有的光。风虎们只能看见他的一双眼睛,还有眼睛下正无声而笑的一张嘴。那是何等苍白的嘴唇,咧开来露出同样苍白的牙床和森然的牙齿,锐利得像是野兽的牙。



马刀纷纷落在地上,看见他眼睛的军士们如中了魔魇。他们不再恐惧,也失去了一切想法。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那几匹挣扎的良驹已经放弃了抵抗,马腿弯曲缓缓跪了下去。军士们也离开了马鞍,跪在了黑色的人影背后。那个人离去了,随后而来的是虫蚁的大潮,它们从地下钻了出来,爬行前进,沿着那些军士撑地的手爬了上去,很快,这些军士都被虫蚁所覆盖了。



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挪动分毫,他们只是跪在那里膜拜远去的背影,任凭自己被虫蚁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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