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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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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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又是什么事?”



老头子挠了挠光头:“呼鲁巴家生了小孙子,他们主人送了礼物要我给孩子起名,我想巴呆要是选黑粟,我就叫他呵由斤,要是选莜麦,我就叫他博赤尔。”



“呵由斤什么意思?博赤尔又什么意思?”



几百年来蛮族学习东陆的文化越来越多,贵族们纷纷改了东陆名字,说话早就是东陆腔调。蛮族古语被忘得差不多了,只剩守着古书的巫师合萨们还晓得那些饶舌的古词什么意思。阿摩敕学了几年,呵由斤和博赤尔这两个词还没有听过。



“去过大湖,看见过那些白头海鹰么?”老头子伸展双臂向着天空,“呵由斤啊,就是那最勇敢的雄海鹰,展开白色的双翼可以飞到盘鞑天神的神座旁。”



“博赤尔呢?”



“雌海鹰……”



阿摩敕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那只叫巴呆的小旅鼠选了莜麦,老头子满意地点点头,摇了摇空空的酒罐。



“对了,大君传召两日了,合萨你真的不去?”



“又不是急召,没事,不是教给你了么?说我年纪很大了,身体不好,怕被风吹了,不敢出帐篷。”



“金帐宫那边,大君的伴当来了几次,就算合萨你真的身体不好,也总得有个什么病可说啊。”



“就说我骑马摔了,拧了脚!”老头子站起来,摸了摸脚踝,半边身子一塌,好像立刻就瘸了,一歪一歪地蹭到帐篷角落里,抱着酒坛子拿佩刀撬上面的锡封。



“博赤尔这个名字不错。”



“很合适呼鲁巴家那些孙子们,就知道穿彩色的丝绸,买东陆贩来的女人。”老头子满意地点点头,“巴呆选的从来我都满意……”



他忽地呆了一下,这个声音并非阿摩敕的,而帐篷里面没有第三个人。



他猛一回头,阿摩敕已经跪下了,叩头在地不敢抬起来。帐篷帘子掀开了一半,飘进来一角乌青色的大氅,重甲反射夕阳,只能看见那人魁梧的身材封住了帐篷口。老头子眯缝起眼睛,酒坛子“咣当”落在地上,他看清了那人眼里一块慑人的白斑。



十一



“今年冬天的酒蒸出来了,足够喝一个冬天。”



大君踏进帐篷第一句话竟是这个。阿摩敕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见大君手里提着一个圆肚糙面的陶罐,淡淡的梨子一样的酒香飘来,闻着就有些醉人。青阳的美酒在东陆有“青阳魂”的美名,闻着虽然像是果子的芬芳,却是最烈的美酒之一。每年深秋才把发酵的粗酒蒸出来,青阳部的人们要靠这烈酒过一个冬天。



大君把陶罐放在了床边的小桌上,自己先盘腿坐了上去,转头看了一眼阿摩敕:“眼镜龙又长高了。不要惊动木犁和夫人,去找两个杯子来,我和合萨尝尝新蒸的酒。”



阿摩敕应声去了,忐忑不安地避过女奴们的眼神,偷拿了两只濯银的深杯回来,一路上只看见几个面生的武士侧身半隐在帐篷背后。木犁家里来来往往的人多,也没有什么人注意他们,想来是大君随身的人。



阿摩敕心里忐忑,不敢多想,小跑着回到帐篷里。他把杯子放到了小桌上,老头子已经缩着脑袋和大君并坐在床上,除了新酒,还多了一条烤好的鹿腿,大君也不用刀,手撕着吃。



“没有惊动外面的人吧?”大君格外的温和,一边嚼着鹿腿一边给合萨和自己倒上酒。



阿摩敕摇了摇头。



大君扯下一块鹿肉递给他,示意他坐在一旁的垫子上:“眼睛龙很能干啊,大合萨小时候在烧羔节上偷了一条宫里烤的羊腿,贴身抱在袍子里,还没有走出帐篷就被老大君发现了。”



老头子的脸似乎红了红。



“大合萨喝酒。”大君漫不在意地说着,“那晚上的羊腿是最好吃的,现在我都记得。我当时想和大合萨分那条羊腿,一人一半带出来可不容易看出来,可是大合萨不愿,想要独吞。”



老头子抱着杯子喝了一口,看着有些扭捏。



“那年蒸出来的酒也是最烈的,我们都想自己带着酒出去喝个大醉,可是找不到下酒的吃食,都起了偷的心。后来大合萨被老大君下令在雪地里光着屁股骑马,被大家笑话了,他在自己家里蒙着头,一个月都不肯出来。当时大合萨十四岁,我才十一岁。”



大君把整整一杯烈酒喝了一下。



“沙翰,我们两个也很多年没有面对面喝酒了。”他看着大合萨。



老头子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他没了惯常的那种神气,沉默地望着银杯里面澄清的酒液,像是在看里面自己的倒影。帐篷里面安静得让人心里不安,阿摩敕紧张地看看大君,又看看老头子。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沙翰”这个名字,那该是大合萨真正的名字。人们知道大合萨的东陆名字是厉长川,可是这个名字是不能称呼的,而他继承大合萨地位之前的蛮族小名,整个青阳部似乎都没有人知道了。



阿摩敕忽然觉得老头子其实有太多的事情是不曾告诉他的,他就从来不知道大君和大合萨的相识可以一直追溯到童年。



老头子抓了抓光光的脑门,笑了笑。



“酒怎么有点苦?”大君皱了皱眉头。



“是不是酿酒的谷子霉了?”大合萨抿了一小口尝着。



“都是新谷子。”大君把酒倒了,新斟了一杯,又尝了尝,“这下好了,刚才是杯子里有苦底子。”



帐篷里的气氛像是忽地融洽了,大合萨开始撕扯起鹿腿,大君就轮流斟着酒。天渐渐地黑了,阿摩敕又偷偷出去拖回来一盏东陆式样的九枝铜灯点燃了,九团火焰照得帐篷里一片通明。大君和大合萨都不太说话,只是吃喝,渐渐的两个人都有一些醉了,大合萨脸红扑扑的有点像是少年,阿摩敕也第一次看见了喝醉的大君,他头重脚轻的有些摇晃,身上铁甲的甲片丁当作响。两个人都在哼着一些阿摩敕听不懂的牧歌,老头子高兴起来,最后把鹿腿骨一把抢了过去,大口地啃着。



“大君到底想和我说什么?”老头子啃着骨头晃晃悠悠。



“有个小东西,带给合萨看看。”大君从身边拎起了捆扎细密的一个方形的包裹。



他扫去桌面上的东西,解开了外面的棉布,暴露出朱红色的木匣子。阿摩敕觉得那匣子有些眼熟,心头忽地一跳,想起正是九王从南方带回来、装着真颜部龙格真煌头颅的匣子。大君轻轻打开匣子,红锦上果然是那颗石灰抽干的人头,阿摩敕头皮发麻,却不敢动弹。



大君拔出胸前的小佩刀,从头颅的嘴里刺了进去,撬开他紧闭的牙齿。死人肌骨早已经僵化,那种令人恐惧的低响让阿摩敕越发地不安,而大君凝视着那张黑洞洞的嘴,嘴角竟然有一点笑意。



“我知道在这里,”他喃喃地道,“我就知道他藏在这里。”



大君两指探进头颅嘴里拈出了什么。在灯火下慢慢摊开手掌,一枚淡青色的玉扣子一般的东西躺在他的掌心,莹润可爱。老头子凑上去左左右右地细看,摇了摇头。



“是当年我送给伯鲁哈的那枚玉玲珑。厄鲁说没有从他身上搜到,我就知道是在他嘴里,这枚玉可以吹响,他总是含着。”大君凑在火前凝视那枚玉,久久不出声。



大君拿袖子擦了擦那玉,忽然放进了嘴里。阿摩敕要拦,已经迟了。一个缓缓拉长的哨声响起在帐篷里,渺渺的很是空蒙。那枚玉吹响的时候有点像是牧马人的牛骨哨,声音却低沉了些,像是隔着水听到声音远远地传来。大君吹的调子阿摩敕不曾听过,绵绵的很是悠长,有股秋风般的寒凉。其间有几个错音,听起来断断续续,可是吹起这个调子的时候,大君那么认真,阿摩敕不敢发出一丝声音,静静地站在一旁听到了结束。



“是真颜部的曲子,以前伯鲁哈吹给我听过,想不到还能记得……”大君把玉吐在掌心,紧紧地攥住。



烛火被透进来的微风压得一低,老头子把鹿腿骨抛在了小桌上。



“纵然有这种情意,后悔也已经晚了。真颜部灭了,龙格真煌死了。大君年轻时候的好朋友,如今只还剩下我这把老骨头,大君什么时候杀我?”他斜眼觑着,望向灯火照不到的黑暗里。



阿摩敕心里猛跳,浑身都发软,几乎要起身跪下去。



大君却异常的静,只摇了摇头:“沙翰你是说我不该讨伐真颜部?”



老头子双手抄在腰里,搂紧了袍子,挪了挪屁股,侧过身去把背对着大君:“知道了还问我?”



“我都是猜的,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老头子不吭声,弓起来像是一只干缩的大虾米。大君晃着濯银杯子,看着里面的酒液荡来荡去。



“阿摩敕你出去,”静了一会儿,老头子偏偏头,“这里没你的事情了。”



大君摆了摆手:“沙翰,你是准备把大合萨的位子传给眼睛龙么?”



老头子怔了一下,死死地盯了阿摩敕一眼,又看了大君一眼,沉沉地点头。



“那眼镜龙也留下吧,沙翰你说吧。”



老头子低头想了一会儿,摸摸索索地掏出麂皮的小口袋,装了一袋烟,点上了,吐出一口青烟。



“前几年北风来得猛,听说北方几个大草场都稀疏得很,只有铁线河边还有好青草。”老头子的声音又低又沙,像是在讲故事,“朔北、澜马、沙池、九煵,几个大部落哪个不是把马羊放到了铁线河边真颜部的草场上?铁线河的草场才多大?哪容得下那么些牲口?吃秃了草,就得吃草根,吃光了草根,来年就没有新草,没有新草,大家一齐饿死,偏偏这个时候,真颜部一个小部落起来造反,还要反库里格大会。这下子真颜部被灭了,族人都北迁,终于把草场空出来了,皆大欢喜,倒是好得很。”



“嗯。”大君低低地应了一声。



“骗瞎子!”老头子把烟锅在床上一顿,花白的眉宇挑得老高,“龙格真煌是什么人?草原上的狮子是傻子么?谁不知道反库里格大会的下场?他真颜部几万武士?朔北、澜马、沙池,哪个部落灭不了他?可是他还是要反,他反什么?他不反他要饿死啊!阿苏勒说的大君听了么?肉粥都喝不上,也会是叛贼么?也会是叛贼么?也会是叛贼么?”



阿摩敕很少看见他生那么大的气,他的胡子颤着,浑身都在抖,老拳攥得紧紧的,干缩的皮肤都像是要裂开。



“嗯。”大君还是低低地应了一声。



老头子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地平静下来,磕了磕烟锅,摇摇头:“龙格真煌不反行么?他没有退路了,他的草场被人占了,他背后就是海,难道叫他退到海里去放牧?要是我,我也反了!”



阿摩敕眼前一黑,只觉得两只耳朵嗡嗡的作响。



“我想你也会反的。”大君居然点了点头,“沙翰你说得不错,我知道伯鲁哈为什么要反。前年真颜部最后一次上贡,伯鲁哈的信里已经说了,真颜部里面饿死了人,有些地方冬天人跟牛马一样吃干草,再不行牧民就杀马,吃马肉。几个大部落都说真颜部抢他们的牛羊,杀了不少人,可是他们死的人没有真颜部饿死的人多。他们自己灭不了真颜部么?要派使者来北都请我们青阳出兵。他们是要逼真颜部反叛啊,再用青阳的兵力灭了真颜部,铁线河的草场还是部落间平分。这种诡计,大合萨能看得出来,难道我就看不出来么?”



老头子怔怔地看着大君。



大君摇了摇头:“可是伯鲁哈太蠢了。真颜部抢牛羊,杀别的部落几个人,都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他以为是库里格大会的制度不对,七部联合不对,这就错了,错得太厉害了。库里格大会是几百年来的制度,逊王定下这个制度,我们北陆七部才算是一个国,反对库里格大会,就等于叛国。有个库里格大会,虽然小部落还是被盘剥,可是比几百年前逊王的时候好啊,那时候你杀我,我杀你,草原上年年死人,大家抢别人的妻子来生孩子,孩子养大又上战场。这几百年来,逊王被大家看得像神一样,就是因为这,连我也不敢说出一个字反对逊王建立的制度,伯鲁哈又能怎么样?”



大君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看着烛火,那目光像是遥遥地望着远方。



“就这样,就真的要整个真颜部都灭掉?”大合萨犹豫着,“几个大部落里,早先和大君交好的澜马部达德里大汗王被诛了,九煵部的老主君被儿子杀了,青阳部里面巢氏的几个老家主死的死,贬的贬。如今龙格真煌也死了,草原上还有什么人支持大君呢?”



“伯鲁哈是不能不死的。”大君低低地说,“如今想拆散库里格大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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