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洪品霞说笑,赛燕也就笑了,只有点莺将泛红的脸儿,往胸前一埋。洪品霞忽而有些诧异地问:“对了,你们小师哥怎么不见了?是不是被他师父的一顿鞭子,又折腾病了?我算想起来了,他师父早就想找他去聊聊,总是看不着他,他师父就和我说,这孩子是不会和咱们赌气的,一定是病了。他光这么说,又死要面子,不好意思自己去,老是催我来和你们打听。我说,不用打听了,准是病了,哪天我和赛燕一起,到公主坟瞧瞧他去。”
赛燕得听洪品霞要去看羽飞,有些发慌,羽飞病成那样,若是师娘见了,怎么不会伤心落泪?正要劝阻,又想到师娘并未说何时去探视,倒不如等师娘说了确切的日子,再找个说词搪塞不迟,这么一想,就没有作声了。
点莺在一旁,听得清楚,洪品霞只说要带赛燕同去,并未说要带自己,可见早是把赛燕看做媳妇。这么一比,自己倒是个外人了。那想去病榻的急切,看来亦只能是一念而已,自己静悄悄地低着头,也不说什么。
芙蓉着雨胭脂落
铁拐李胡同口靠左的小丘上,有个明代遗下来的灵觉寺。殿宇宽高,直到现在还是金碧辉煌的。香火之旺盛,几里之外都可以望见。一进前殿,两旁是丈许高的四大金刚,后面大穿堂里,就摆着个极大的铜香炉。香炉里的香灰堆得快齐炉沿了,缭绕的香烟形成一种非常大的蓝紫雾蔼,缠绕不去。
象如来佛,阿弥陀佛和一些罗汉,各自都有佛堂,至于最后的观音殿,则是女香客最多的地方。观世音是莲花坐像,稍前左右是金童玉女,香案很深,一边堆着许多大红色的蒲团,任人取用。
徐夫人早就来了,顺着那观音殿绕过去,慢慢地在欣赏佛像。由那大殿中央踱过去时,忽然发现那跪拜的香客当中,有个穿月白竹布旗袍的妙龄女子,一叩到地时,盈握纤腰,如云长辫,都叫人眼中一亮。徐夫人被这女子倩亭的背影吸引住了,暗想是谁家的女孩子?如此楚楚风致?不由得就站住步子,看那女子的举动。见她叩几个头,就用手在脸上擦一下,看那位置,似乎是在眼睛上,徐夫人看着,不由叹了口气,不知这女孩子在何处受了委屈,一个人在这佛殿里祈告,这里想着时,那女子已立起身来,向着观音菩萨又拜了几下,就把身子转过来了。
徐夫人一见之下,不由唤道:“梅小姐!”
点莺听得有人叫自己,吃了一惊,四处一看,见一个姿质丰腴的贵妇人立在前方,便唤:“总统夫人,您也来烧香吗?”
徐夫人向前走了几步,看到点莺的眼中,还有隐隐的泪光,便叹息道:“菩萨也拜过了,你也该去看看你小师哥呀!”
点莺很意外地问:“您怎么知道……小师哥病了?”
“我是听采薇说的。还这么巧,我来替他烧香,你也来了,他要是再不好,真对不起咱们。”徐夫人用手环着点莺的腰,怜惜地道:“你瞧,你也是病歪歪的劲头。我还指望,让你陪着我一起去瞧他呢。”
点莺听她这么讲,急忙说:“我并没有生病,我只是头晕罢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真的吗?”徐夫人道:“咱们这就去。我是打听好了,赛燕这会儿在万华园,承鹤也在韩家潭办事,公主坟的别墅里,保证不会有旁的人。咱们赶快去。”
“徐小姐呢?”
“她老早就要去看他了,无非是因为那件事情,觉得很不好意思。”徐夫人挽着点莺的手,说道:“不管她,我们去,就是了。”
别墅里的谢妈,是认得点莺的。一见点莺进门,就说:“梅小姐是有福气的人,就有这么稀奇的事,小白老板睡了十五天了,刚才居然就醒过来了哩!”
点莺一听这话,噙着眼泪就笑了,徐夫人也很高兴地说:“谢天谢地!还就让咱们赶上了!”
谢妈用钥匙开了门,徐夫人拉着点莺走进去,见羽飞在床头靠着,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青瓷茶杯,徐夫人说:“怎么就起来了?”想一想又道:“也是!睡了十五天了,再睡,就睡塌了!”
点莺未进门之前,心里还是火急火燎的,待一进门看见羽飞,又觉拘谨得很,兼以隔了一个多月没有见到他,更是拘束得厉害,往徐夫人的背后,不觉就是一躲。
羽飞却已经看见她了,问道:“是你去找夫人,一起来的吗?”
语气还是相当随便,就似几分钟之前才刚刚分手似的。徐夫人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又拉着点莺也坐了,细细地打量羽飞的脸,说:“真是瘦多了,连说话都没精神了,声音好小。”
“你们能听见,不就行了?”羽飞笑了,“用那么大的声音,又不唱戏。”
徐夫人一听就笑起来了,“你这孩子,叫人怎么不心疼呢!”
羽飞扭过头看着点莺,似乎有些惊讶的神色:“你病了吗?还没有好?我听他们说,还以为不要紧呢。你看你,”说着就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过来,我瞧瞧你。”
点莺在床沿坐下,低着头只顾把两手绞来绞去。羽飞看了她一会,又对徐夫人道:“这个班子里头,我最担心的就是她,没爹没娘的孩子,又是个心思最细的女孩子,不照顾好她,真没法对自己交代。”
徐夫人道:“你是要真对这孩子好呀,往后,就多留个心。别叫外人每每地见了她,都是一副孤零零的样子。”
徐夫人说着,便把羽飞手里的茶杯取走了:“焐冰袋哪!这么冰凉的,还捧在手里,瞧你这孩子真是病糊涂了。”一面便走到茶几边上,另外兑了一杯热的,说:“喝茶有个讲究,刚泡开,将盖子一盖,过片刻功夫,揭开盖子喝两口,那两口是最最地道的,以后,就没那两口纯粹。”
羽飞从她手里接了茶,说:“我是小辈,该我给您倒茶的,可是我一病,反而累了您了。”
“得了,你给我快点好起来。等你病好了,我就让你给我一杯一杯慢慢儿地倒茶!”徐夫人含着笑,有些慨叹地道:“您这孩子,很合我的眼缘,怎么就没有和我做一家子的缘份?不是我的儿子还罢了,连个‘半子’之缘都没有,你说,这怎么不是‘缘数’呢?!”
羽飞一双水蒙蒙的眼睛,在蒸腾的茶气里,润泽得发亮,他也不知在望什么极远的地方,淡淡地一笑,收回目光道:“您不还有个好女儿吗?女儿陪着妈妈,是最好不过的。”
“你不知道,我的那个小儿子可爱极了。”徐夫人解开了一颗领扣,在脖子上摸索什么,她摸索的当儿,有两颗美丽的红痣,隐隐显露出来了。徐夫人托着金项链的项坠,小心地打开,往羽飞眼前一凑:“你瞧,这么漂亮的小孩子,简直象小天使呢!”
点莺也挨近了来瞧,看了一会儿,就笑了:“小师哥,我看,这个小孩子倒象是你小时候。”
“就是的,我也这么想。”徐夫人道:“并且这孩子若是还在的话,也就和他一样大呢!”
羽飞笑了笑:“这么一说,我倒象就是这孩子了。”
徐夫人托着项坠,十分专注地瞧着,眼睛里的光泽逐渐滚动起来:“这坠子,我带了十三年了。可怜这个孩子,掉在长江里,找都找不着。”
点莺见徐夫人落泪,也很难过。于是回头又看了看羽飞,居然见到他隐在茶汽后的一双眼睛,低垂不抬,那弧度俊秀的眼底,卧着两颗晶莹的水珠,他虽是垂着眼睛,但有一层淡淡的愁思与忧伤,仍旧飘浮在他的眉宇之间,一望可见。
徐夫人似是触动了多年以来的心事,闷坐了一会,起身告辞去了。点莺看着她的背影下了楼,心中亦有一些失落的样子,望着门口好久,才回头道:“小师哥,你什么时候能好呢?”
羽飞抬起眼睛,笑了,“其实我早就好了,只是想躲懒,装呢。”
“我是问真的!”点莺很着急。
“我看,我还是不要好才是,免得我好起来,大老虎下山,把你吓死。”羽飞说:“早就看你怕我,一见我,浑身乱哆嗦,我就想啊,怎么办呢?这么着下去,不出人命吗?后来,忽然有辄了,我还是生病吧,让你过几天自在日子。我这么一想,就病了。所以你问我,什么时候能好,那要看你什么时候不怕我了,才差不多呢!”
点莺又好气又好笑,一扭身子道:“胡说八道什么呢!谁怕你!”
“哦,你又不怕我了?”羽飞笑道:“你不怕就不怕吧。我还病我的,还是生病舒服,我都病出瘾来了。”
他居然把很难过的一件事,说得象开玩笑一般,点莺笑着笑着,眼泪便滚下来了,一面擦泪,一面说:“我求求你了,快好起来,我还等你教我弹琴呢。”
羽飞含笑不语,扭过头将茶盏往几案上一放,手往回退的时候,忽然向前一倒,点莺一把便将他抱住了,慌得直问:“小师哥,你怎么样了?”
羽飞用手托着额头,脸色又憔悴了许多,半天才说出话来,“我还真不能动,全是软的。”
点莺将羽飞搂在怀里,她自己还未觉出什么,羽飞的脸都红了,因为是夏天,她又是个妙龄少女,穿得又单薄,往她怀里一靠,谁都要心跳,羽飞用手扶着床,依旧靠在床头上,点莺怀里一轻,自己也反应过来了,一张脸抬也不是,低也不是,扭过来不是,扭过去也不是,手足无措到了极点。
羽飞沉默了一会,说道:“这里没有别人,我要告诉你几句话。”
点莺的头垂得很低,用手指尖在衣襟上乱划,只是“嗯”了一声。
“你这病是怎么得的,我都明白。”羽飞说:“那天赛燕去关窗户,说外头的林子里,好象有个白影子,我就知道是你,但我没有说出来。第二天,她就告诉我,说你病了……” 羽飞停了一会,才低声道:“你何苦为我……到这个地步……”
“小师哥……”点莺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你明白,也就够了……”
“怎么能‘够’呢?师娘要帮你物色人家,左一个,你不愿意,右一个,你不愿意,你自己又和我说,在这班子里呆不久,那剩下的大半辈子,你都在哪里着落?论排行,咱们兄妹一场,论年龄,也姐弟一场,将来要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我怎么能放心呢?你也太过想不开了,东边有水,那西边就没水了?西边没水,还有南面北面呢!我都不知道我有什么好的,说到底,不就是走江湖的混混?正儿八经的,你倒真该跟一个书香门第的人家,一辈子无风无浪的,多好呢!”
“小师哥,你别说了,你越说,我心里越难受……”点莺呜咽起来,肩头亦是不停地抽动,两手蒙着眼睛,放不下来。
羽飞说:“怎么又哭起来了?我最怕见女孩子对着我抹眼泪,你行行好,别哭了。”
他的声音很微弱,点莺听着,心里就发颤,用力擦了擦眼睛,再不哭了,抬起头看看他,他的头侧向床里,微微地喘息了会,才又回过头道:“我也不说了,反正都是我的错。”
点莺道:“怎么又是你的错了?”
“我也不清楚。总之,为我一个人,多了很多不该有的事。要是没有我,也就没有这些事。”
“人都是相互牵连的。其实少了一个我,也可以少很多事。你说这么少你少我的,干脆没有人是最好的。”
“你这么想才好。人嘛,网生网死,挣脱不了。想要的东西,实在太多,又有几样是你的呢?从这一点想开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点莺似有所悟,正在回味这几句话的时候,羽飞又说:“两个人再好,变不成一个人,活一辈子,还要靠自己,和别人,该怎么,就怎么,不强求于人,就是不强求于己,处世如水,聚散也就容易得多了,本来没有什么值得你流泪。”
点莺抬起眼睛,见羽飞半低着头,那沉默的一张脸,简直是清秀悦目的顶点了。目光不由逃避地落在他的手上。在她心目当中,他高若天星,惟有这只手温柔怡人,就是这只手,教自己弹筝,给自己画扇面,写诗文,她不敢仰视他的时候,总是看着这只手。点莺轻轻地将他的手合在掌心里,熨在脸儿的一侧,自己的另一只手,便顺着他的手腕,一直抚到他的肩头,又顺着他的颈畔,抚到他的脸颊,点莺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垂落下来,随即用一只手蒙着双唇,掉开头小跑地出去了。
承鹤在万华园的后台,和学鹦、小鹏几个闲聊。大家都在打趣施惠生。施惠生自余双儿有喜之后,每天都被几个小师弟取笑,几个月下来,早已经惯了,每每逢到这种时候,就咧着嘴光是笑。
学鹦就说:“赶明儿大侄子落了地,愣是不哭,光冲收生婆乐,准能当场吓趴几个!”
小鹏瞅着施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