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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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鸠-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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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我左侧的是一位拄拐杖的人,看样子是个残废的退伍兵。他的右腿齐膝截掉了,裤管下面露出半截磨得发亮的铁杵,铁杵前端是一个圆头,汽车晃动的时候,铁杵便在车厢板上蹭出吱吱嘎嘎的声音,那种声音听起来很不舒服。一路上那人都用帽子遮住半张脸,靠在椅子上昏睡。汽车开始轰鸣着爬坡,换了好几种声音吼叫着,终于爬上坡顶,然后喘息着向下滑行。这时候那人醒了,他把帽子戴好,用双手拄着在椅子上坐正,那条残腿随之也被收起来,与车厢板成垂直角度。谢天谢地,吱吱嘎嘎的声音没有了,车上有好几个声音同时松了一口气。隐约觉得那人有些异样,侧脸望去,发现他左眉中间有一道疤痕,把左边眼眉齐齐地截开,猛一看像长了三道眉毛。那人也在看我,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冲他笑一笑,似乎为看了他而道歉,不料他掏出一张纸币塞给我,“拿着,”他说,“一会儿车到青堆,你给我买包烟,飞马牌的。”我问他去哪买,他毫无顾忌地用指甲剔着牙缝,随之把一片菜叶之类的东西弹出去。“到地方会告诉你。”他说。
  车到青堆,立刻有小贩围住后车门叫卖。我去给那人买了烟,他打开烟盒,一下抽出两支,递一支给我,我说不会,他就把烟夹在耳朵上,点燃一支抽起来:“让我猜猜你在部队是干什么的,”他打量着我,“是文书,弄好了兴许是个干事。”
  我说你眼力不错。我想这个老兵的判断对我很有益处,只要他不说我是将军就行,以后有人问起来,我可以拿他的判断作为参考,既然他认为我是文职,那就当干事吧,一个退伍的前部队干事。
  “你衣服小了点儿,”他转眼就抽完了一支烟,又从耳朵上摸下另一支点燃,“去唐河干什么?”
  “想找个工作。”我说。
  “不是本地人吧?找工作你得回原籍。”
  “老家没有机会,想出来看看。”
  “像你这样的,找工作挺难。难就难在自己身上,高不成低不就,说不定在哪就给卡住了。”他伸手比划着,仿佛我已经被塞在什么狭窄的地方。

张望唐河镇(2)
“也没有太高的要求,”我说,“就是挣钱吃饭,听说唐河城里容易找到工作。”
  “说容易也容易,”他说,“上船出海,去码头扛小杠,进纩丝坊缫丝,这些你不是干不了,是不能干。”
  “我可是农民出身,不怕吃苦。”
  “农民和农民不一样,地主少爷也是农民。”他说,“你得找政府,让地方政府帮助。你是外地人,地方上不能安排,只能协助。”
  “依你看我该找谁?”
  “这事归县民政科管。等会儿到了唐河,你跟我走,到了县里不用跟他们客气,你一客气他们就来劲了,困难一大堆,又是哄又是劝的,把你糊弄走完事,他奶奶的!”那人气咻咻地说,“驴打江山马坐殿!”
  汽车转过山头,迎面是一条河,一片房子隐在河堤后面,只能看见青灰色的屋脊,问那人,果然是唐河。远远向下游望去,有几条木质栈桥伸向河心,一些船泊在河面上,仿佛在装卸货物。河面宽约二三百米,河水有些混浊,水势平缓,不辨深浅。过了桥便是唐河城。下车的时候我和那人留在后面,他让我先下,然后把拐杖递给我,由于铁杵无法蹬踏车梯,他把身体挂在后厢板上,用两手倒着往下退,像吊挂在树上的大猩猩一样降落到地面上。我伸手扶住他,说你下车真利索。他接过拐杖,说这人一残废了就得出点洋相,刚开始我还不好意思,拖着一条狗腿讨人嫌,惹得小崽子们朝我扔西瓜皮,后来就不在乎了,你理直气壮吧反而没人觉得你怪。他走得很快,铁杵在石板路面上敲出响亮的金属声音。“好好的人,弄成现在这样,”他说,“我为了谁啊!”
  唐河县政府在汽车站南面,大院里主建筑是一座二层的洋楼,方形门廊上爬满了常春藤,门口两棵巨大的银杏树,花坛上有几簇迎春,细长的枝条缀满黄色的小花,让人明显感觉到春天的气息。老兵把我领到大门右侧一排平房前:“这是民政科,你找孙晋,他是科长。”老兵说,“我自己也有事,帮不了你,行不行全靠你自己。”
  民政科的人跟老兵很熟,他们叫他老柳,七嘴八舌说老柳这次上县有何公干?老柳阔多了抽起飞马了,便有人过来抢老柳的烟。老柳躬下身子,死死按住衣兜,说要饭筐里夺饼子,不给不给,快拿救济款来。这时候里屋门开了,一个戴眼镜的青年出来送客,有人管他叫孙科长,显然这就是老柳说的孙晋了。返回的时候孙科长一下看见老柳,说:“你的事已经安排区上马助理了,他没给办吗?”老柳说已经办了,这次是另一件事,说着便拄着拐杖站起来。孙科长说你坐下,坐下说。老柳嬉皮笑脸推着孙科长往里屋走,说这事保密,不能让他们听见。“你这个老柳啊!”孙科长无奈地说。
  我坐在外屋长凳上,旁边另有几个人,看样子都是乡下来的,他们正和民政科的人谈烈军属代耕的事。我对自己的身份已经很明确了,我身经百战,曾获得中央军事委员会颁发的一级战斗英雄奖章,另立有二、三等功若干次,我在广西剿匪时负伤,中央政府政务院给我鉴定为六级伤残。凭我的功勋和经历,足以得到人们的敬重,如果我愿意,就该得到最为优厚的安置,这样的身份勿须乞求,我获取的方式只能是接受,雍容大度地接受。我甚至还把自己“感动”了,以我的身份,却要回家务农,现在我出来了,仅仅是为了糊口,找一份哪怕是收入微薄的工作,凭劳动所得维持生活,如此淡泊名利,需要怎样一颗平常心啊!

张望唐河镇(3)
老柳的事好像办得很顺利,从里屋出来的时候他挺得意的样子,拐杖在地板上顿得很有劲儿。他把飞马烟掏出来挨个撒过去,连外来办事的人都有份儿,轮到我的时候他没给我烟,只是向里屋使了个眼色。
  里屋挨窗放了两张办公桌,除了孙科长,还有一个中年干部。我直接说明来意,孙科长问是哪个区的,我说不是本地人,他说能看看你的证件吗?我打开提包取出那个大信封,索性都递给孙科长。
  孙科长比我大不了几岁,国字形脸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两鬓和下颏刮得黢青,短发直扎扎地竖起来,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制服。他一一看过那些东西,然后收起来用信封托着递给对面那个人,说老刘你看看。老刘边看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挺好,嗯,挺好的。”孙科长起身给我倒了一杯水,说:“怎么想起到唐河来了。”我说走过很多地方,都没什么印象,到唐河感觉不一样,就不想再走了。孙科长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他兴冲冲望着我,说:“能谈谈对唐河的印象吗?”我说有山有水,又靠着海,总的感觉挺好。“你很浪漫,说走就能走出去,这需要勇气,得放弃一些东西。”孙科长说,“像你这种情况在原籍能得到很好的安置,这一点你应该是清楚的,在我安置的退伍军人里面,没有比你条件再好的了。”
  老刘把我的东西都装进信封里,说岫岩县有个王友山,也是一级战斗英雄,县政府给送了一块匾。我说其实也没什么,现在战争结束了,就是想找个好地方平平淡淡地生活。我从未这么自信过,有成就的人勿须自己多说,我想李广武就该这么说。兴之所至,我甚至还谈到南方,那里气温高,夏季里热得受不了,当然了,那边人们都拿着扇子。孙科长和老刘都笑起来,说夏天我们也扇扇子,到了晚上蚊子也不少,还有小咬,叮在身上赶都不走。孙科长说他也走过一些地方,到头来还是觉得唐河好,说这里是海洋性气候,冬天不太冷,夏天也不太热,没有东北内地那样严寒的冬季。能看出来孙科长是乡土观念很重的人,他不无自豪地说起唐河的物产,尤其是海产品,多得数不清的各种贝类,唐河人到了外地很难服得下,因为没有贝类,唐河人就不知道怎么吃饭了。后来孙科长又谈到正题上。“你让我为难了,”他说,“像你这种情况我不能安置,只能协助你找一份工作,至于能不能让你满意还不好说,不过我们会尽力帮助你。”我立刻适度地表示了谢意,我说这件事你别为难,我没有太高的要求,凭劳动生活,当工人,做店员都行。孙科长说要都像你这样,我们的工作就好做了。老刘把那个大信封还给我,他提到不久前报纸上的一篇文章,说是有一个团长脱了军装回乡务农,人各有志,这是不能强求的。孙科长让老刘给我开一张条子,先去招待所住下。“你先安顿下来,”他说,“闷了就出去散散心,工作的事我会尽量想办法。”
  招待所就在政府对门,是一个四合院,我被安排在东厢房。我拉开门,发现老柳也住在这里。除他之外,房间里还有一个戴毡帽的老头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老柳坐在椅子上,正在用抹布擦拭他的假腿。“表情不错,”他打量着我,“看样事儿挺顺。”
  “谢谢你帮忙,”我说,“孙科长已经答应给办了。” 。。

张望唐河镇(4)
“孙晋这个人好说话,他答应的事你尽管放心,”老柳说,“有吃有住的,你就消消停停地等着。”
  老头说:“孙民政可是个好人,年轻轻的一副菩萨心肠,要不怎么说能当上科长。”
  我的床紧靠窗户,小男孩就坐在我床上。那孩子正在玩一只纸折的小风车,可能嫌屋里没风,他推开窗户,把风车探出窗外,小风车在他手里沙沙地转动。老头让小男孩下来,说:“快给你叔腾个地方。”我说不碍事的,让他玩吧。小男孩一愣怔,把风车蹭掉了,手里只剩下一段秫秸杆儿,那孩子呆呆望着外面,说:“掉了,掉了。”我趴到窗上,想给他够上来,一望外面是两三丈深的赭红色陡壁,陡壁下面便是唐河,原来招待所就在河岸的高地上。我把窗关上,告诉小家伙再不许趴窗,然后又给他折了一个小风车。
  老头姓孟,是烈属。听他和老柳谈话的意思,儿媳妇要改嫁,并且想带上孩子,事情闹到区里,区里解决不了,老孟头就带着孙子上县来了。他翻来覆去说万义就这一条根,我不能让他随别人的姓。
  晚上老柳让我去打了一盆热水,然后用热毛巾擦拭他的残腿。截断的创面有碗口粗细,已然愈合的伤口被铁杵磨出了血痂。老柳把热毛巾敷到创面上,和老孟头继续中断了的话题——
  “我说到哪了?”老孟头眼望着房梁。
  “命令下来了。”老柳说。
  “啊,命令下来了,”老孟头说,“万义他们第一拨过河,一百多号人呐,蹚着水就下去了。孟万义和俺屯史文恭走在一块儿,走到河当间,对面就递上枪了,枪一响,人都炸了营,有往前跑的,也有往后跑的。文恭听见万义在后面喊他,回头一看,万义倒在水里,只露出半个脑袋,文恭就回来搀他,阎连长不让了……”
  “这是冲锋,往后跑是要枪毙的。”老柳说。
  “……阎连长不让了。他给了文恭一个耳根子,还拿匣子比划文恭,说不准是真想毙,你说阎连长能下得去手?”
  “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文恭无奈呀,这就又往前跑,眼睁睁看着万义叫水拉走了。文恭和万义自小在一块儿,不是阎连长,万义说什么也不能丢。”
  “部队上可不兴这个,”老柳说,“亲爹也不行,要都在原地打磨磨,还不都得死在河里!”
  “阎连长也没遭好,”老孟头擤擤鼻子,顺手用衣袖擦了一下,“阎连长和文恭一起跑,一厢跑一厢直了声地喊,跑着跑着就倒了。文恭把阎连长拽起来背上,文恭说冲你头先那会儿,就该让水把你也拉走。阎连长在文恭背上还喊,硬是把一拨人都压到岸上。赶上了岸,阎连长就不行了,文恭那个哭啊!”
  老柳说:“这事怨不得阎连长,换了我也会这么做。”
  “文恭小子不含糊,转过年就升上班长,管十二号人呐!可惜了万义,要不在河里,兴许能活过来。”老孟头翻过身去,背对着灯,“官家给了五百斤苞米,还有山前张广开、周玉玺,都是……五百斤苞米……”老孟头声音渐渐迟缓,随之响起不连贯的鼾声。爷孙俩睡一张床,小男孩也睡熟了,从我这面望过去,被头上面露出的两个脑袋,一个是黑的,一个是白的。
  “还不值一头骡子钱,”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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