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然,”我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再可靠不过了。”
此后我又去卸过几次船,依然是每次挣一麻袋土豆。我把挣来的土豆卖掉,除了买一点生活必需品,剩下的钱都攒下来。每次卸船回来,都要被程天佩奚落一顿,小家伙近来手头挺阔绰,动辄买回各种好东西,摆在沙滩上像开宴会似的。按他的说法,我只要把饭做好就行了,至于去满洲里的路费,他会给我“考虑”,因为那点路费也就是一顿饭钱。我吃着他买回来的好东西,理直气壮反驳说劳动挣来的钱才干净。他说你的钱干净吗?怎么闻起来有一股土腥味儿。他甚至还透露出有“收下”我的意思,想让我帮他“到北面跑一跑”,条件是往后不许再犯酸,必须听他的,因为他不希望“手下的人”对他说三道四。据他看来,我能把“大傻瓜”(指抢他东西的那个流浪汉)摔趴下,说明我还有点用处。小家伙口气挺大,他总这么居高临下跟我说话,把我弄得很没有面子。
有一天晚上我卸船回来,发现程天佩举动挺反常的,他对我特别客气,吃饭的时候他说你就像我的亲兄弟一样,我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是不是又让人欺负了?他盛了一碗面糊糊端给我:“我真舍不得你走。”
“我不走,”我说“起码最近还走不了。”
“你得离开几天。”他打开一个油纸包摆在沙滩上,“这是现买的酱肉,满记卤味店的,有二十多种调料,你看这颜色。”他夹起一块肉放到我碗里。
“颜色是不错,”我把碗蹾在沙滩上,“可是我得弄明白,你又要搞什么鬼把戏!”
“你什么也别问,”他又摆出主人的架势,“吃完饭你就走,到街里找一家好旅店,店钱我出。”他塞给我几张纸币,“顺便洗洗澡,头发也该剪了,上旅店找个镜子照一照,看看你都什么样了!”
我觉得有必要跟他好好谈一谈了。我得承认,小家伙有些来头,也挺精明,但那只是孩子气的小聪明,限于年龄,他只能是个被利用的角色。在他看似秘密的勾当背后,其实有很多漏洞,一旦秘密泄露,很难想象那些利用他的人会怎么处置他。尽管我没有多少把握能说服他,可我还是想试一试,把他从是非之地中拉出来。我问是不是又有船来了。他愣了一下,说你还知道什么?我说别再干了,这不是你能干的事,他们是在利用你。他说他们离了我还玩不转呢。我说如果是我的话,说什么也不会让一个小孩去干这种事。他说你倒是大人了,可我怎么觉得你混得还不如我。他显然是不耐烦了,开始用近乎恶毒的语言攻击我。小家伙仗着他那一包酱肉,并没把我放在眼里,再这样争论下去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于是我也强硬起来,我说要是我不走呢?他说那你就待着吧,看一会儿有人来收拾你!
我相信他说得没错,从那天晚上的场面来看,暂时躲开是明智的,身在异乡,我还没愚蠢到自找麻烦的地步。我说那好,我就再听你一回。我去船舱里拎了提包出来,去收挂在外面的卫生衣。程天佩笑眯眯望着我说:“吃了饭再走呗。”
“我下馆子去,”我说,“去街里下馆子。”
由于治服了我,他有些自鸣得意,慢悠悠说:“老李啊,我是为你好,过两天你不是还回来嘛,我还等着听你的狐狸精故事。”
“我听你的,这就住店去,”我把衣服塞进提包里,“可我得把你也捎上。”我拦腰把他夹起来就走。
程天佩没提防这一手,他愣了一会儿,接着缓过劲来,在我胳肢窝下面拼命挣扎,像女人一样抓挠我,骂出的话则不男不女的,什么“倒邪霉的”,“鳖犊操的”,都出来了。他这样拼命折腾搞得我很被动,我左手拎着提包,右胳肢窝夹着他,还要提防他抓伤我的脸,这样非得半夜才能走到孤城驿,我得让他安静。于是我放下提包,把他翻转过来,撩开棉袍,狠狠在他屁股蛋子上扇了两下,这一招果然挺有效,他不叫也不闹腾了,老老实实让我夹着走。走到山根的时候,他跟我商量:“老李啊,咱们还得回去。”
“不行,今天晚上你别想回去!”
“酱肉还在沙滩上,别招了野狗。”
“那就喂野狗!”
黑暗中,我勉强辨认着山路,不断躲避伸展在路上的树枝。程天佩的棉袍过于肥大,底摆拖下来,在我脚下绊绊牵牵的。我把他放下来,打算扛到肩上去。他说看把你累的,我还是自己走吧。我说你别想耍花招,当心我揍扁你,老老实实在前面走!
快到山顶的时候,突然有几根树枝横扫在我脸上,我本能地伸手去捂脸,再抬头看时,程天佩已经钻进树丛中不见了,小家伙趁我不注意的档儿,扳弯一棵小树暗算了我。树丛里传来他登翻石块弄出的杂乱声响,小家伙在不顾一切地逃脱。我没去追他,这阵他肯定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在山顶上找了一块岩石坐下来。这里视线很好,越过树丛,南面的海一览无余,此刻的海面呈藏青色,极远的地方,海天连接处泛着朦胧的白光。山下的沙滩上,那条破船隐约可见。程天佩不知躲在哪里,但愿他不会有什么危险。
感觉那条神秘的船仿佛又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正挂满了帆全速驶来。
形形色色的客人(1)
现在想来,在我为数不多的朋友当中,程天佩是很重要的一个。由于后来发生的事,我不得不隐匿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件事情性命攸关,比方说吧,我就像一个最大限度鼓胀起来的气球,而这件事就像一把锥子,任何哪怕是轻轻的触碰都会让气球爆裂。我再愚蠢,也不会在自己鼓胀起来的时候把锥子交到别人手里,而程天佩手里便有这样一把锥子。我想这足以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在孤城驿住了两天旅馆,我又回到海滩。程天佩还在,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回去的时候他正和一个年轻道士在沙滩上走五虎,经程天佩介绍,得知那位道士便是圣水观的华太乙。
“这就是老李,我的一个朋友,”程天佩说,“托你代收的信就是给他的。”
华太乙彬彬有礼给我作揖,说:“小道多次听程老弟说起过李先生,他极钦佩李先生的学识为人。”
程天佩斜睨着华太乙:“都是朋友,你就别转了。”
华太乙侧起耳朵,越发毕恭毕敬的样子:“敢问李先生在哪高就?”
我说刚从家里出来,等朋友的信,信来了我才能走。华太乙说程老弟问过多次了,信来了我会马上托程老弟转呈。我说那就先谢谢了,你们下棋吧。华太乙伸手谦让,说不知李先生是否谙于此道?我说下不好,我看你们下。“那小道就献丑了。”华太乙欠一欠身子坐下来,和程天佩继续那盘残棋。
这位华太乙长得唇红齿白,双眉又细又长,用我同乡蒲松龄的话来形容,算是“宛若好女”,一袭玄青色道袍穿在身上,越显得倜傥脱俗。感觉他这样的人该在松间磐石上与仙人对奕,而不是蹲在沙滩上走什么五虎,并且他还不时地悔棋,把程天佩吃掉的子儿拿回去重走。程天佩倒是颇有大将风度,他把棉袍掀到膝盖上面,满不在乎地瞅着棋盘,说看好了看好了,然后突然把华太乙刚拿回去的子儿再吃掉。输过几盘之后,华太乙推托说下不好五虎,程天佩不客气地说象棋你行么,还不照样是手下败将!华太乙又说到围棋。“你说围棋干什么!”程天佩使起性来咄咄逼人,“就冲你下五虎这点劲头,围棋也好不到哪去。”华太乙显然是秀才见了兵,站起来拍着道袍告辞。
程天佩去船舱里拿出几个小皮箱子,这时候我才发现,船舱里还有一个人,那人跟程天佩一起出来,手里拎着一个成色很好的公事皮包。程天佩仿佛不放过任何耍排场的机会,又颇为练达地给我们介绍,说这是老景,外地的朋友,也是做生意的。老景(也许是老秦,我没听清楚)过来跟我握手,说很高兴认识你。那人北满口音,矮墩墩的个子,黝黑的皮肤,长得慈眉善目,看起来像个药铺伙计。或许由于在此时此地碰见,我总觉得他不是做正路生意的,本来要跟他聊一聊,但程天佩横着插进来,说老李你回屋休息吧,我送送客人。然后他们一人拿了两个小皮箱子走了。
船舱里还是原样,只是我的铺上多了一床被子。我把床铺整理了一下,然后躺下来看书,说是看书,其实我连手里拿了一本什么书都不知道。不能再滞留下去了,必须马上做出决定,去任何什么地方。我现在唯一可以依赖的就是那点土豆,其实那点土豆早就成了某种凭借,仅仅是我和程天佩搭伙的一种资格,尽管程天佩总是用夸张的语气称赞土豆,但我心里再清楚不过,小家伙给我留着面子,我不能厚着脸皮让一个孩子供我饭吃。晃动的书页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我不停地翻着书页,仿佛要从那里找一扇门走进去。后来我走出船舱,在海边来回走着。西面岬角下有一些散落的大石头,我拣了几块推掷到海里,登上岬角,俯视着海浪一排排涌过来,再退下去。我想我就像家里那两匹马,你得让它们拉车或者犁地,闲得久了它们会因能量的积聚而刨槽。坑洼地方的草已经泛绿,在子午山,这时候已经锄完了头遍麦子。
形形色色的客人(2)
这天晚上,我告诉程天佩我该走了,那封信估计是不会来了。他问我要去哪儿,我说现在还不知道,走着看吧。他说身无分文的,你怎么走,指望到哪都有地方给你住啊,我看你是想回家了。我说去哪都行,就是不能回家。他说忘了你是跟相好的一块儿跑出来的,你是体面人,没脸回去见人,可那女的不是回去了吗,她都不害臊你害什么臊。我说明天你找个地方帮我把书卖了,带着这些书挺沉的。他说你是没辙了,要不说什么你也不会卖书。临睡时我把放在我铺上的那床被扔给他,他又给扔回来,说这是给你的,我跟船上要了一床被,可你又要走了。
显然那条船又来过了,在我离开的这两天里,程天佩还在继续他的勾当。我说临走之前,我得给你一句忠告,做这样的事你还太小了,我不想知道那条船的事,还有你送走的那些人,你夹在里面很危险,自己要留个心眼儿。他说你认准了有一条船,就跟我没完没了的,仗你有点力气,还想给我做主,往后能遇见的蹊跷事儿多了,你管得了吗,你是刚出来,还不懂规矩,经见多了你就知道了。我被奚落了一顿,一点脾气都没有,索性拉开被子躺下。程天佩起身吹灭灯:“怎么样,大被还暖和吗?”
“暖和,”我说,“真暖和!”
第二天上午,我把提包里的书整理了一下,总共有二十几本,我捡出来几本,其余的都装进提包交给程天佩。这些书有从家里带出来的,也有在路上买的,它们就像一扇扇虚掩的门,每当孤寂无聊的时候,我就拉开其中的一扇门,在里面翻捡着陈年的坛坛罐罐,直到浑身都熏上里面的气味,然后再心满意足地走出来。现在我不得不拿它们换钱了,蒲松龄、卢梭、屠格涅夫、契诃夫都有了价格。为了不使程天佩糟践那些书,我给他规定每本书不得低于五元东北币。程天佩对我的出价不是很有信心,说你这些书只能卖给镇上人家糊墙,一张糊墙纸才几个钱,还是有花的。我说那我宁肯不卖。
程天佩拎起提包刚要走,又眯着眼睛往山上看,山道上有两个女人,她们都背着挺大的背包,从山道上一直走下来。“老苏子来了,”程天佩放下提包,“是我表姐。”
那两个女的下了山,沿海滩径直向我们这边走过来,边走边对着岬角和礁丛指指点点。程天佩和我并排站着恭候他表姐。据程天佩说,高个的就是他表姐,在唐河县崇正女子师范学校,矮个的姓杨,她们是同学,又是画画来了。我觉得和他一起呆站着挺滑稽,转身要回船舱,程天佩把我拉住,说你别走,认识一下我表姐。
程天佩似乎要拿我当某种陪衬,他略带炫耀地介绍我,说这是我朋友老李,做生意的,这次来孤城驿暂时借住在我这里。好像他这条破船是个什么体面地方。两位女学生依次点头,很尊敬的样子。程天佩又介绍他表姐和姓杨的女生,我也礼貌地点头,说欢迎你们来。两个女学生卸了背包,在沙滩上坐下来,程天佩的表姐从背包里拿出一件绿毛衣,说:“这件毛衣小了,拿给你穿。”
程天佩把脸扭到一边,说:“谁穿女生衣服!”在他表姐面前,程天佩又像个孩子。
“什么时候了,你还挂拉个破棉袍,”他表姐说,“看看你,像不像清真寺上的大阿訇!”拖着程天佩就往船舱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