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怕,”我说,“我还没想给你当姐夫。这房子的房东是我的朋友,也是你姐的朋友,你姐刚毕业没地方住,就搬过来了。顺便说明一下,你姐住东屋,我和房东住这屋,还有,我和房东都是正派人。”
“你可不算正派人,和人家大姑娘私奔……”
“好了好了,我是色狼,”我笑着说,“可你姐是正派人。”
“看把你乐的!”程天佩斜眼瞅着我。
看见程天佩,罗苏维忍不住拉着他上下打量,说出息得真快!几天不见,长成大小伙子了。
“接到老李一封信,”程天佩郑重地说,“过来看看你们。”
“要不说我老弟出息了,从孤城驿大老远跑过来看看我们,”罗苏维拉着程天佩在床边坐下,“听说你挺能的,”她逼视着程天佩,“你给我说说,在孤城驿都干了些什么!”
网撒出去了,小鱼还在欢快地游动(5)
程天佩看看我,说:“待着呗。”
“你能耐大了,”罗苏维在程天佩胳膊上打了一下,“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没有人难为你已经不错了,那种事是你干的吗!”
程天佩脱身不得,翻着白眼望房梁,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罗苏维揪着程天佩耳朵,把他脑袋扳过来:“你说,往后怎么办?”
程天佩捂着耳朵:“轻点,轻点!”
“那好,”罗苏维说,“孤城驿就不要回去了,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也不许再来往,你老老实实给我待在唐河镇,画社里我一个人也忙不开,就算我雇你。”
程天佩说得了吧,你一个小铺子还想雇伙计!
“你想要多少钱!”罗苏维白了程天佩一眼,“老老实实给我待着,省得回去惹是生非。”
见时间不早了,我催促他们出去吃饭。罗苏维在水盆里把手洗了,用毛巾擦手的时候她还在打量程天佩,说衣服挺好,举止也有模有样了。夸得程天佩把手插在裤兜里,梗着脖子矜持起来,不料被罗苏维看出破绽,递过毛巾去,说这位先生怎么是个铁脖子,还不快去洗一洗,上馆子好让人瞧得起。
崇正饭庄在教堂广场西侧,紧挨着万字会,面朝广场四五间房,看起来整洁明亮,十分舒适。地方是罗苏维选的,说这里菜好,也实惠,校友还可以七折。进门便有女学生过来照应,头上扎着靠蓝布巾的服务员尊称罗苏维师姐。此刻已过了晌午,食客不多,我们拣窗口边的桌子坐下来,每人点了一样菜,罗苏维又要了一瓶苹果酒。菜很快上来了,两荤两素,极清爽的样子。我说孙晋总说这里菜好,今天算是见识了。罗苏维说也没有什么名贵的菜,都是家常小炒,学校开有烹饪课,崇正饭庄是供学生实习的地方,我们吃的就是学生的习作。席间罗苏维极力推荐一道凉拌鳐鱼丝,说这道菜还是她实习时即兴做出来的,歪打正着,上了饭店的菜谱。我和程天佩便都吃拌鱼丝。罗苏维发明的菜确实不错,味道好,口感也好,问罗苏维,说是鳐鱼干水发之后上屉蒸熟,撕成细条,加香菜蒜泥干辣椒,工序是复杂了点儿,但比较容易掌握,任谁都可以做。
我和罗苏维交谈的时候,程天佩便在一旁察颜观色,他一会儿看看罗苏维,一会儿再看看我,像是要从中发现点什么。由于喝了苹果酒,小家伙满脸泛红,连新洗的脖子都是红色的,后来便拿我取笑,说老李这人表面憨乎,心里可了不得,领着人家大姑娘私奔,说完便仔细看他表姐的反应。
“是吗?”罗苏维笑望着我,“我怎么没听老李说过。”
“他当然不会说了,又不是多光彩的事。”
“挺浪漫的嘛,一男一女远走他乡,听起来有些诗意,”罗苏维看看我,“就怕老李没有那个胆量。”
“胆量够了,是没有机会。”我说。
“这可是你在孤城驿亲口对我说的,”程天佩越发认真起来,“你领着人家大姑娘从山东跑过来,后来女的想家了,把你一个人撇在孤城驿,你钱花光了,跑到海边跟我喝糊糊。”
“关于喝糊糊那一节,”我擎起酒杯,“真是感激不尽,李某私奔出来,多亏程老弟收容,我敬你一杯。”
“老李也就是随便说说,你不要当真。”罗苏维给程天佩碗里夹了一块排骨,“以后你和老李住在一起,白天到我店里上班,工资给你开二十万。”。 最好的txt下载网
网撒出去了,小鱼还在欢快地游动(6)
程天佩说:“在孤城驿住了这么多年,总得回去安排好了再走,要不人家还以为我丢了呢。”
“要是回去变卖家当,我看就不必了,告诉我多少钱,我赔给你。”罗苏维说,“明早七点你过来上班,上午还要进两箱玻璃。”
从崇正饭庄出来,罗苏维有事先走了。我问程天佩还要去哪,程天佩说想随便走走。我们拐到正仁街,程天佩说他记得这条街上有一个点心铺,以前总来买佛手吃。我跟着他顺街找过去,一直找到南头老鱼市,打听两个坐在树下闲谈的老人,说是前年就关门了,程天佩便有些失意的样子。我想唐河镇在他的印象里已然淡漠了,只是身临其境的时候才能唤醒某些沉睡的记忆。从老鱼市往南上一个陡坡,然后折向西北,沿上街走不多远便是县政府。程天佩在县政府门前犹豫了片刻,说要进去看看。我陪着他绕过主楼,程天佩在后面一栋日式房子前站住了,房门上挂着锁,他扒着窗往里看了看,问我知不知道现在是谁住在里面,我说是温县长,程天佩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说她到底住进来了。我说以后你会经常看见她。程天佩说我倒是想见一见她,我帮过她,她不会不认账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后来便走到门口一株老槐树下,树阴里有几个石鼓,中间是一个方形石桌。程天佩站到紧挨树干的一个石鼓上,凑近树桩看了一会儿,伸手在树洞里掏出一个小布袋。“还在,”他说,随之打开布袋,抓出一把玻璃弹子,“有一百多颗呢。”他慢慢松开手,弹子三三两两地落下去,布袋里发出一阵清脆的声音。后来他把弹子都倒在地上,仔细地数着,偶尔拣出一颗,对着太阳照一照,像一个精明的商人在估量货物的成色。我没去打扰他,一个人踱到木栅栏前面,沿栅栏跟前是一溜*,那一长溜黄色的花朵直通到窗前。园子里有一架葡萄,葡萄架旁边另有几丛芍药,几双新洗的袜子挂在木栅栏上,窗前放着温丽新的自行车,车后架上晾着刚刷洗过的胶鞋。县长官邸不乏居家气息,但又不同于普通的民居,即使那架葡萄,似乎也仅仅是一种装饰。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能想象出来,这房子每隔不久便会换一个新的主人,有心平气和的乔迁,也有你死我活的驱逐,像园子里的花,芍药谢了,然后是*……
这天下午我陪着程天佩走了很多地方,想给他买点日常用的东西,程天佩总说不着急。走到汽车站的时候,程天佩说想找厕所,让我在候车室外面等他。我在钟楼下面等了很久,不见程天佩出来,正想进去找他,这时候有一辆车开出来,程天佩在车上向我招手:“让我姐雇别人吧。”他把头探出窗外,笑嘻嘻地回头喊,“谢谢你招待我。”
不要仇恨(1)
孙晋终于做了他女上级的丈夫。国庆节前一天晚上,我帮孙晋把东西搬到温丽新家,他们就算结婚了。孙晋可搬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个柳条箱和平时用的行李,唯一的奢侈品就是我给他买的落地罩灯,我从馇子铺借来一辆三轮车,把孙晋的家当和他本人一股脑儿拉上。
走在唐河街的石板路上,不断有熟人跟孙晋打招呼:“孙科长,这是干什么去呀?”
“哎哎,帮人送点东西。”孙晋马马虎虎应付着。
“你这家伙,”我说,“听说你娶了温县长,唐河男人大概都想找你拼命。”
“他妈的,”孙晋笑道,“真不知道是她娶我还是我娶她。”
县长官邸是两明两暗的房子,从门廊的台阶上去,进门便是客厅。温丽新刚洗过头,似乎还搽了雪花膏,穿一件绛红毛华达呢上衣,白衬衣的尖领翻在外面。我第一次发现,脱下列宁装的温丽新也挺妩媚的,新婚之夜的女县长是宜家宜室的样子,像一个反串武生的女演员回到后台。见我们把东西搬进来,温丽新竟有些羞涩,笑着说真是的,这么快就搬过来了。我按规矩给新人道喜,说从今往后该叫大嫂了。温丽新说叫嫂子好,比较亲切,要不我都忘了自己还是女人。孙晋大概还没习惯做他女上级的丈夫,他掏出烟递一支给温丽新,温丽新说已经戒掉了,孙晋说当了大嫂,烟该抽还是得抽,开会的时候有支烟熏着,能提精神。温丽新说下决心不抽了,以前抽烟,都是打游击那时候给逼的,现在是和平时期,女同志应该当贤妻良母。
趁温丽新沏茶的工夫,我帮孙晋把搬过来的东西简单归置了一下。女县长的住处非常俭朴,丝毫看不出新婚气象,唯有茶几上的一大束*给房间里增添了一点清新气息。听孙晋说,他们结婚的事不想张扬,要台车跑趟大连,回来给各部门送点喜糖,让大家知道就行了。我想这大概也是温丽新的意思,人们或许更习惯于县太爷纳小妾、娶姨太太,于公于私,温丽新都得把自己的另一面掩藏起来。
温丽新沏好茶,说孙晋你招呼小李坐一会儿,便出去了,片刻工夫提回一篮子葡萄:“这是玫瑰香,”温丽新拿一串葡萄给我,说,“等走的时候你带点回去。”
孙晋揪一粒葡萄尝尝,问是从哪弄来的。
“是院子里那架葡萄,今天下午役工老陈说葡萄都熟透了。”温丽新在孙晋旁边坐下来,“孙晋你帮我想着,从大连回来咱把葡萄下了,给院里家属们分一分。”
“真该感谢程县长,”孙晋说,“他给唐河留下了一架葡萄。”
“哪个程县长?”温丽新看看孙晋。
“咱们吃的葡萄就是程渭清栽的。”孙晋说,“你没听人说过吗,历任县太爷都得在官邸前栽树,门口那棵槐树,还是第一任抚民同知蒋光庭栽的。什么时候咱们温县长也该栽棵树,让后世知道唐河还有过一任女县长。”
温丽新说:“我栽的是*,更能象征女性特点。”
“一岁一枯荣,太谦逊了!”孙晋说,“人家追求的可是千秋万代,如果没有那棵老槐树,唐河人大概早就把蒋光庭忘掉了。”
“程渭清也没栽树,”温丽新说,“他栽了棵葡萄,永远都站不起来。”
“你不要小看程渭清,”孙晋说,“当年他可是孤身一人来唐河办接收的。那时候唐河群龙无首,程渭清没用几天就能控制局面,他不光有胆量,也有能力。”
不要仇恨(2)
“他葡萄栽得不错,”温丽新说,“品种好,长势也旺盛,如果他不从政的话,应该是个好庄稼把式。”
孙晋说程渭清的失败不在于他个人,大势所趋,谁也没有办法。温丽新显然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站起来给我们倒茶。或许是由于程渭清引起的,温丽新问起罗苏维的画社。我说画社刚办起来,除了给人画过几幅肖像,其他的画一幅都没卖出去,目前画社主要靠装潢生意维持着。温丽新说这是一项文化事业,应该支持,如果画社有什么困难,政府会帮助解决的。孙晋只顾低头抽烟,仿佛对罗苏维的事完全失去了兴趣。温丽新又问起我在灯塔工作是不是满意。我说感觉挺不错的,上班二十四小时,休二十四小时,挺悠闲的,有足够的时间供自己支配。温丽新说太闲散了不是好事,工作还是紧张一点好。孙晋说老李倒是想紧张,可也得有人给他安排,放在青风岬那边真是委屈他了。温丽新说青风岬不是你安排的吗。孙晋说就这还是我们民政科尽了最大努力。温丽新打趣说小李现在还是独身,你们民政科要继续努力,工作解决了,个人生活方面也该多关心才是。孙晋说民政部门只负责结婚登记,找老婆的前期工作还要靠老李自己努力。我说声明两点:一是我对现在的工作非常满意,这是真话,我生性闲散,现在的工作正合我意。再是我现在还没想成家立业,因为我不知道能在唐河待多久,也许就在明天,我会打起行李继续走下去。孙晋诧异地看看我,似乎怪我说话过于唐突,但这确实是我的心里话,如果说我来唐河是想觊觎什么,那么我已经得到了,一个外乡人凭着一点小聪明,从唐河谋取了一份开现饷的工作。开始我并没想得太多,在我眼里,孙晋就是个看门人,他把我放进来,让我坐在餐桌旁,没想到我们建立了友谊。这件事让我动辄无地自容,对友情的亵渎是不可饶恕的,赎救的欲望被不断地按下去,然后又更加强烈地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