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一起搭伙,一般都是我做饭。我的厨艺有限,煮粥下面条还可以,做菜就差远了,好在孙晋不挑食,什么都能对付。他吃饭很快,狼吞虎咽的,三五分钟一顿饭就结束了。一般情况下他会自己把碗洗了,然后心满意足地说:“吃得很好!”仿佛完成了一项什么任务。大概是独身生活不得已养成的习惯,孙晋特别爱吃咸菜。灶间门后有一口瓷缸,辣椒茄子芹菜豆角一股脑儿腌在一起,据他说,每年秋天都要腌满满的一缸咸菜。此外他还爱吃馇子,那是唐河特有的一种玉米面条,短短的圆面条,三五寸不等,类似于北方的河漏,可以下在汤里,叫“汤馇子”,也可以干炒,配以蒜苗、蛤肉,叫“扒拉馇子”。初到唐河的时候,在一家饭铺里看见很多人都在吃这种东西,觉得挺稀罕,也要了一盘扒拉馇子,吃了两口便觉得酸烘烘的,不是期待的那种味道,问店伙计是不是馊了,店伙计笑着说吃的就是这个味儿,不酸还不好吃呢。孙晋家西头是一个馇子铺,下班路过的时候他动辄买一些回来,挽起袖子亲自上灶,或煮或炒,弄得满屋子都酸烘烘的,临吃的时候桌上再放一盘咸菜,一副别无所求的样子。勉强跟他吃过几回,我逐渐也习惯了。其实馇子还是不错的,爽滑开胃,做起来也简便,即使吃不完,也不会粘成坨,下顿热热,还和现做的一样。
孙晋的朋友(3)
孙晋的院子约有半亩地,就那么闲着,仿佛从来没种过,这在我们子午山是不可想象的。种地我是内行,趁休班时候便把地翻了。这里原是唐河河床,土质很好,黑油油的。我在院子两边种了好多蔬菜,只有中间留出一米宽的甬道。孙晋有空也帮我收拾,叉着腰往地里浇水,他说自己懒,以前从没想过在院子里种菜,说是让你这么一收拾,真像个居家过日子的样儿。他还去弄了几株芍药回来,栽在甬道两边。晚饭后,孙晋动辄踱到院子里,绕着地边巡看,或做扩胸动作,挺惬意的样子。
一个星期天上午,我正在院里栽辣椒,程天佩的表姐——那个叫罗苏维的师范生来了。看见我她挺意外的,说:“原来是你!”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她,我说你找孙科长吗?他早晨出去了。她像没听见似的,摘下挎包送到东屋,片刻出来了:“知道孙晋有个房客,没想到是你。”她笑望着我,“怎么,现在不做买卖了?”
我说没想到你和孙科长是熟人。她捡起地边的铁锹拍着土坷垃,说我和孙晋是朋友,老朋友了,我常来,只是没看见你,其实我还吃过你烙的饼。我说手艺还可以吧?她说不敢恭维,硬得能打死人,水加少了,面饧得也不到时候。我说那是我们山东人吃的,有地方特色。她说地方特色就是咬不动,不让人吃。又问要不要帮忙。我说门口有水桶,你帮我打点水来。她把铁锹插在地里,提着桶进屋去了。坦率说,我不愿再看见她,尤其是现在,在孙晋家里。当然,她不会知道我的背景,但是孤城驿那一段已经够糟糕的了,我不想让孙晋知道我曾有过流浪的经历,而这个女学生和孙晋的关系似乎很密切,看样子是躲不过去的。她提了一桶水出来,左手还拿着水瓢。我说你把水桶放在地边,别弄脏了衣服。她放下水桶,把裤脚绾了两道,然后把水桶拎到地里,拿起水瓢帮我浇水。一棵辣椒苗栽下去,我随手在垄上旋出一个小坑,她就把水浇在坑里,可能浇得急了,有两棵辣椒苗漂起来,她重新给栽下去,弄得满手烂泥。“你栽得太浅了,”她伸出双手,“来,帮忙给冲一下。”我舀了一瓢水给她冲洗,说以前没干过这么脏的活吧?她说她们学校有一片菜地,都是学生自己种,在学校她是主要劳动力,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她洗完手,接过水瓢,说你栽的是两个品种。我说一种是尖椒,辣的,你跟前是绿袍子,甜椒。问她上几年级了,她说上三年级,再有两个月就毕业了。 我说你们崇正师范挺出名的,毕业后找工作不会有问题吧?她说只要愿意,基本上都能找到工作。我说有不愿意的吗?那还念书干什么?她说想法不一样,崇正是教会学校,重视修行培养,是个出淑女的地方,学校还有家政课,居家过日子用得着,有的人出来直接当太太了。我说那应该是个不错的学校,即使当不上太太,能做个淑女也挺好的。她说那是以前,现在没有淑女了,四六年毕业的是最后一批淑女,现在提倡革命化教育。我说那也不错,当淑女毕竟累人。她看看我,笑着说你这个人挺圆滑,是不是做生意养成的习惯,说起话来一点是非观念都没有。我说是厚道,顺其自然,只要你们自己愿意,怎么说都有道理。我栽上最后一棵辣椒,看看桶里的水用完了,便又去提了一桶来,问她最近见过程天佩没有。她沉默了一会儿,问我是怎么认识程天佩的。“一个偶然的机会。” 我说,“他的年龄和阅历不相称,好像经历过很多事。”
孙晋的朋友(4)
“有过一些经历,我和程天佩……我们都是没有家的人。”她迟疑了一下,说,“孙晋不知道程天佩的事,我从来没跟他说过。”
“那么,我也不能跟孙晋提这件事了?”
“我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她在地边蹲下来,伸手在垄上按了按,说,“该培土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孙晋回来了,他买了一些菜,还领来一个苏联军人,孙晋介绍说这是哈达耶夫同志,旅顺基地驻唐河办事处的翻译。哈达耶夫热情地和我们握手,并辅以中国式的点头问候,说:“我很高兴,我很高兴。”这位哈达耶夫同志魁梧英俊,一米八几的个头,留有短短的修剪整齐的唇髭,一双蓝眼睛既有职业军人的矜持,也有俄罗斯草原的旷远深邃。他穿一身军便装,脚上是一双高腰靴子,没戴帽子,黑头发有几分俏皮地由左向右,齐齐盖住前额,很随意的样子。
孙晋把买来的东西放在灶间,让我和罗苏维做饭,然后他和哈达耶夫进了东屋,关上门在商量什么。午饭是罗苏维做的,我只是给她打下手。罗苏维很会做菜,红烧黄鱼,干煸青豆,七八个菜一会儿便停当了。孙晋买了两种贻贝,一种是黑色的,一种是黄色的,另有几个巨大的梭子蟹,每个足有一斤重,高高摞在盘子里,看起来挺壮观的。等菜齐了,我去喊他们吃饭,哈达耶夫见了那一桌子菜,便夸张地说真是太丰盛了!真是太精致了!孙晋和哈达耶夫坐东面,我和罗苏维坐西面,三个男人喝烧酒,给罗苏维开了一瓶葡萄酒。孙晋端起酒杯,说为了友谊,然后我们都喝了一口。接着是哈达耶夫给罗苏维敬酒,说为了美丽,逼得罗苏维一气喝干了一杯葡萄酒。
可能是初次到中国人家里做客,哈达耶夫心情愉快,他不住地夸奖菜的精致,夸奖罗苏维的美丽,把罗苏维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我说今天这一桌菜都是小罗的手艺,够专业水平了。
“很专业,很和谐,很……” 哈达耶夫正在剥一个贻贝,他极力搜索着赞美的词汇,“罗小姐是……是厨娘吗?”
“是学生。”罗苏维正色道。
孙晋说:“小罗在崇正上学,她们有烹饪课,学校还有饭庄,学生轮流到饭庄服务,是经过专业培训的。”
哈达耶夫有些窘迫的样子,显然他也感觉到了罗苏维的不快:“对不起,”他站起来,笨拙地给罗苏维鞠躬,“冒犯您了,向您道歉。”
“您别这样,”罗苏维也站起来,“您并没有冒犯我,只是称呼不一样,我们管做饭的叫厨师,或者叫大师傅,叫厨娘也行,既然是女同志……”她笑着说,“毕业后我倒真想当个厨娘。”
“不能原谅,”孙晋说,“哈达耶夫同志应该受到惩罚,咱们罗老师怎么就变成厨娘了!”
“能被美丽的罗小姐惩罚,我十分荣幸。” 哈达耶夫做出毕恭毕敬的样子。
孙晋把哈达耶夫的杯子倒满,说:“要一口喝干。”
“这就是惩罚?” 哈达耶夫疑惑地看着孙晋。
“这是我们的规矩,做了错事要受罚,受罚就是喝酒。”孙晋说。
“幸福的惩罚!” 哈达耶夫痛痛快快把酒喝了,“惩罚应该是剥夺喝酒的权利,你们的惩罚很有趣。”
孙晋和哈达耶夫是主要交谈对象,我和罗苏维更多是听他们说话。孙晋历数唐河的各种贝类,哈达耶夫谈里海的鲟鱼和鱼子酱,等喝到第二瓶烧酒,彼此都有了几分酒气,又讲各自的社会弊端。孙晋说中国沿袭千余年的都是小脚文化,小脚母亲的心态影响儿子,随遇而安,缺乏远见卓识,千余年不断被外族攻掠,细想起来就是吃了脚的亏。哈达耶夫说我们正好相反,留里克王公的后代好高骛远,大而无当,我们能打败拿破仑和希特勒,却把小事弄得一团糟。他说我们俄罗斯人没有中国人精明,我们喝甜菜汤的时候连蟑螂一起喝下去,比如说路上有一处积水,中国人会绕过去,而俄罗斯人一定是照直蹚进去,绝不吝惜自己的新靴子。罗苏维谈到俄罗斯文学,以及她喜欢的一些作家。哈达耶夫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被人忘记了,现在苏联很少有人看他的书,屠格涅夫也好不了多少,他们为俄罗斯赢得了世界声誉,却被自己人忽视了。这时候我发现,哈达耶夫极其笨拙地用筷子夹起一个萝卜花,放到嘴里喀嚓喀嚓吃了,那是罗苏维刻的萝卜花,染成粉红色,用来点缀红烧黄鱼的,没想到被哈达耶夫当菜给吃了。孙晋和罗苏维似乎也发现了,或许是出于礼貌,谁也没提这件事。。 最好的txt下载网
孙晋的朋友(5)
饭后,孙晋和哈达耶夫又谈了一会儿中苏友好协会的筹备工作,然后哈达耶夫便告辞了。孙晋送走哈达耶夫,回来便问罗苏维是不是看见哈达耶夫吃萝卜花,罗苏维说她发现的时候哈达耶夫已经吃进嘴里,又不好让他吐出来。
“但愿不会有什么问题。”孙晋说。
“就是有一点色素,不会有问题的,”罗苏维说,“俄罗斯人胃口好,你没听他说吗,他的同胞还吃蟑螂。”
“那是酒话,不要再传播了。”孙晋说。
罗苏维常来找孙晋,因此她也成了我的朋友。后来我发现,孙晋还是罗苏维的“家长”,我曾看见罗苏维从学校带回一张表格,说:“请家长同志签字。”孙晋接过表格看了看,然后郑重其事地在“家长”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一切看起来十分自然。其实孙晋一直都在扮演家长的角色,罗苏维上学的费用除了政府补助一部分,其余的都由孙晋负责。像这一时期大多数干部一样,孙晋个人很俭朴,但他对罗苏维却近乎奢侈。他们的关系像兄妹,像恋人,又什么都不像。可能是由于政府干部的身份,孙晋平日出言谨慎,后来在一个雨夜里,就着花生米和咸菜,我和孙晋喝光了一瓶烧酒,酒后孙晋说了很多实话。
罗苏维的父亲罗北辰是唐河中学的教务主任,因参加抗日救国会死在安东,光复后,罗苏维的母亲也离开了唐河,我想大概是改嫁了。罗苏维平时住校,逢星期天学生回家,罗苏维便要到孙晋这里来。孙晋是罗北辰的学生,他和罗北辰不仅是师生,还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同志,当年罗北辰被抓到安东,因熬不过酷刑咬舌自尽,至死没有出卖任何人,而孙晋正是罗北辰领导的那个抗日地下组织的会员。孙晋说他们那一拨有十几个人,只要罗老师一松口,后果是不可想象的。罗北辰近两年才被追认为烈士,而以前他的身份一直有些暧昧。在确定罗北辰身份的时候,有人曾提出异议,一是他死得不光彩,再是他的组织有国民党背景。据孙晋说,他们那个组织完全是自发的,入会者都发了血誓,除了斗争经验,会员们还要掌握各种自我解决的技巧,在必要的时候不留活口,比如背对前方从疾驶的警车上跳下,以最短的助跑触碰坚硬的墙壁,也有罗老师选择的咬舌自尽。孙晋对各种自杀方式的津津乐道令人咋舌,他掌握的数据也令人信服,据他说,如果车速是六十迈的话,一个人背对前方从车上跳下去,后脑触地的一刹那,会产生一千五百公斤的作用力,一千五百公斤作用力足以使人颅脑破裂,当然,还需要参考另一些条件,如人的体重和地面硬度。“如果是唐河街道的石板路面,”他说,“效果会更好!”或许发现我难以理解,孙晋解释说会员们掌握种种自我解决的技巧,不能简单地认为是怯懦,既然日本宪兵研究的刑具是针对活人的,我们就给他留下一具尸体,这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因为真正能挺住科学酷刑的人毕竟不多。提起那个组织的性质,孙晋说县上那些人简直就是不懂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