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眨眼便要跟上来了。
我说,完了完了,来踩你来了,我先走了,你别连累我。
游说道,这就是你的道德修养?才来了个老头,你跑什么?
我心想才来一个老头儿,不论文德武服,大有一拼,才回头看去,却是刚才共处一室的老人,戴着帽子穿着马甲而已,我不至于认不出来。老人走来向我感谢了救命之恩,然后关切地问我们道,你们是外地人吧?今天有地方住吗,眼看着天快黑了啊?
游说,是啊,我们路过这里,没处休息呢?请问这里哪有住人的地方吗?
老头儿说,不急,我就是开客栈的。你们看,街角“聚友客栈”,就是王某我开的。
游说,太好了——可是我们盘缠不多,价钱不能太高哦。
王老头笑道,不收你们钱,我和陆兄弟有缘分,你们安心住吧。
我说,王老你人太好,把我们都比下去了。
王老说,别喊王老,叫老王吧,你看着我老,其实只大你二三十岁而已。
我叹道,果然老王还是很年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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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老王给我们安排了二楼两间相临侧房,又给我们送上来晚饭,我看见饭菜丰盛,而且还有一杯水,这杯水的奇异之处是水中沉着一大块冰,而现在是入秋季节,哪里会来冰呢?老王解释说在他楼底有个地窖,封闭很好,窖内挖掘很深,下接地气,夏季可以做冰窖,冬天又可以提供暖气,匪夷所思,却是绝好的地方。
深夜入睡时,我隐约看到窗外有魅影闪过,看起来有几分恐怖。恍惚间忽听墙壁咚咚响了几下,我大惊,爬起来冷静几分,伸手在墙上也敲了几下,之后墙壁再无动静。过了片刻我正要睡下,外面却有人敲门,我光着上身跑过去开了门,原来是游站在门口。
游说,你怎么又变瘦了,快穿件衣服,我有事和你说。
我披了上衣坐在桌旁,游才推门进来,在一边坐下,说道,刚才有什么东西在外面跑过去了,你看见没有?我刚开始还以为被人跟踪,可是客栈下面是有人看门的,没人进得来。
我点头说,是啊,我还以为是巡夜的,可是巡夜的也不会巡到人家楼上来,那得飞!
游说,难道是一只路过的鬼,迷了路,跑上来了?
我说,不见得,我估计是一群老鼠在窗外组队爬,爬得太快了,就像是在飞了。
游说,你胡说,不可能,天底下没有人会养那么多老鼠,除非是变态。
我说,天底下也不会有那么没有纪律的鬼,除非我们在做梦。
游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在做梦?
我沉思道,极有可能?
游说,如果是在做梦,那是你的梦,还是我的梦?
我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认为是我在做梦,但是在你看来,肯定是你在做梦。
游说,难道没可能是我们一起在做梦?
我说,我们又没有睡在一起,怎么可能一起做梦。
游说,你没听古人说心有灵犀,天涯共此时之类的话吗——两个人分开多远,也能看着同样的月亮,想着同样的事。
我说,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游说,算了——你掐我一下,看看疼不疼,如果疼就不是在做梦啦。
我伸手掐了她腰部一下。
游突然说,完了完了,真的在做梦。
我感到一阵失落,她在做梦,我肯定也没醒着,甚至连做梦都没有,而只是她思想和记忆里的一个符号,在这种情况里面我其实根本不存在,只是一个人记挂起了我于是我出现了,这对于我太悲哀了。况且我也害怕人困在梦中不能醒来的痛苦,就像小时候经常做梦起床,然而起来了几次,甚至还翻到了地上,最终却还是还睡在床上醒不过来,真是痛不欲生。至少我也理解游此时的痛苦。
这时游目光下移,恍然醒悟道,你掐到我腰带了。
然后她也很关切我的状况,掐向我肩膀,我咬牙不做声。
游说,你不疼吗?
我说,已经麻了,你可以撤了。
当我们发现原来身处现实并非梦境时,着实开心了半天。但是开心过后我又觉得自己很奇怪,于是我说自己很蠢,游安慰我说她也很蠢。但我觉得这根本不是安慰。
不知过去多久,鸡忽然叫了,我清醒很多,想起来很多事,于是说道,什么时候能回去啊,这样越走越远也不是个办法啊。
游说,你现在很想回去吗?
我说,不过现在这样感觉也很好,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或者去哪里。
游站起身来,伸了一下双臂说道,我去睡了,你快休息吧,别胡思乱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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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上我起得很晚,走过栏杆只听到街上一片喧闹,我很奇怪,怎么这个地方总是这么吵。转身看去,游还没有起来,房门安静地关在那里。我忽然想,那些吵吵闹闹的人们,生前自己感受不到,死了以后才会觉得很累。我想敲门进去喊游起来,因为我无事可干,但是为了不打扰她休息,我决定独自承受寂寞。我一边觉得自己很伟大,一边下了楼,同时痛苦地思考自己应该有什么事可以做。
刚走下楼,老板老王赫然站在一边。
他说,早上你们都没起来,所以我没叫你们下来吃饭。
我说不用客气时,他身后走来一个姑娘,着红衫,扎两条辫子。而我仔细看时,感觉这人以前仿佛见过,却又不知道名字。
那小姑娘看见我后愣在那里,将我的外貌身形研究透彻之后惊喜地叫道,陆三哥哥,好久不见了啊!
我说,你认识我吗?不要胡乱认亲啊。
她说,以前你找二姑娘的时候,不是见过我吗?我还送你一块玉呢!
我说,二姑娘,是安玉吗?那我就记起你了。
姑娘狠力点头,伸手拉住老王衣袖,说道,这是我老爹。
老王笑道,原来你认识我家丫头啊,真是缘分那。
我说,不算吧,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那时候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要去哪里。
姑娘说,我叫丫月,别人都喊我丫头——不过那是小时候。
老王说,她娘死得早,她还有个哥哥,叫江明,外出求学去了,几年都没有消息,我也只好当没有儿子了。可是丫头也不听话,她本来叫江月,自己嫌名字太平凡又麻烦,于是改了名字,说是要闯荡江湖,跑出去两年,也不知道去过哪里。我觉得她还是太小,所以不听话。
我说,可是我看丫月已经是大人了嘛,看起来也很听话的样子啊。
丫月立即说,就是就是,我已经快满十五岁了。
丫月告诉我,安玉就在附近,住在二十里外的乡下,叫义庄。
丫月随即问我,那块玉你还留着吗?二姑娘可是记得你呢。
我说,我送人了,我自己身上带不了东西,怕丢。
丫月问,送给谁了?我记得那块玉,很好看吧。
这时游刚好出现,从楼梯上下来,我手一指她道,给这个姐姐了。
丫月说,怎么你居然还有个姐姐,太有意思了。
我说,我的意思是这是你的姐姐,你要明白。
丫月说,可我不认识这个人,怎么可能她是我姐姐?
我说,算了,和你说不清楚,随便你怎么理解。
游微笑道,我叫,苏游。
丫月也笑道,苏姐姐你好,你真好看!
我向游介绍说,她是丫月,是老板的女儿,以前是安玉姑娘的丫鬟。
丫月说,不是的,我不是丫鬟,我骗你的,那时候。不过你也很好骗嘛。
我说,也是,你这样的做不了丫鬟——你为什么叫她二姑娘?
丫月说,她还有个姐姐住在一起啊,她姐姐是老姑娘。
游在一旁坚持沉默,我和丫月说了半天话,她独自回了头,绕过拐角沿着楼梯慢慢上去,一时间背影变得有几分孤单起来。等我跟上楼去,她一个人靠在雕木栏杆旁神情呆滞,不知在想干什么。
我走近几步扶着栏杆问她道,我们去看下安玉姑娘好不好,反正我顺路要走的。
游盯着前方,假装自己能看见空气,出神地说,反正你说的总是对的,我总得相信你。
我说,那块玉,还在吧?
游坚持不移动视线,问道,什么玉?你知道我没有什么值钱东西的。
我解释说,是去年给你的那个。我想,应该还回去了。
游终于转过头来,看向我道,有段时间没钱买菜,被我当掉了。
我说,这怎么行?那是安玉的东西,快想想办法。
游说,你只见过人家一次,这么关心她的事干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她是个好人,很可怜。
游再次看向空气说,我也很可怜,你不知道么?
我一时无语,想了一些话,只是无从说起。
游站了片刻,转身往房间走,我在后面说,那你说要怎么样吧?
她走了两步回转头又走回来,说道,你给我打一拳,不许叫疼!
我想了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于是说,好,随便打吧,姐姐。
游举起手,却又停在那里不肯落下来,仿佛在考验我的忍耐力。我忽然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个有关脱鞋子的故事,是说有个人碰巧楼上住着一个爱好晚归的人,于是每天都要忍受两下脱鞋砸地的巨响然后才能入睡,后来他忍无可忍了就跑上去将这一情况报告给了那人,结果当天晚上那人回家睡觉前习惯性地脱了一只鞋后才想起白天听到的汇报,于是小心脱了第二只鞋,轻拿轻放,心想这够对得起你了。可惜楼下那人一夜未睡,因为在等他脱第二只鞋。
我心里焦急,盼望那手早些落下来。可是手还是没有落下来,游没有说话,眼眶却红了起来。我说,你多大个人了,坚强点啊,别这么娇气。
游伸手框住我,头靠在我肩上,我觉得双臂很痛。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半天,举起手在她背后轻拍,说道,对不起,游,如果我不是个普通人就好了。我应该有出息一些,有顶帽子,有辆轿子,有栋房子,再有许多银子。
游低声说,这一次我们走了这么远,本来是你要我出来的,但其实也是我自愿出来的。以前我老是想,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人家就是杀了我我也不去做,可是现在我就是愿意做你想做的事。不管我们走到哪里,或者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不会后悔,也不会怪你。你要记得我说的话。
我说,可我觉得自己不管在哪里总是个让人失望的人,我有些害怕。
游说,你害怕什么?
我说,不知道,也许是害怕未来。
游握着我的手说,你看街上那么多人,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秘密,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害怕。我们又不是坏人,凭什么害怕?
我扶着栏杆,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忽然想,假设我们的世界是一条无尽的大道,所有的人走在路上。伟大的人走在前面说,世界首先是我们的,然后才是你们的。普通人在后面说,你们死了世界就是我们的。我的想法是,每当世界遭遇变化,伟大的人率先统统死掉,剩余普通人若干,然后在普通人里孕育和脱颖而出一些不普通的人,然后变身,成为伟大的人,这是为了下一次遭遇变化时再统统死掉。这应该是一个良性的循环。而关于我们自己,阿飞在十几岁的时候对我说道:我们生活在一块纷乱而贫瘠的国度中一方安宁而繁荣的土地。这是对我们所以为年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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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吃饭时,我端着碗盘送到游的房间,又把菜里的辣椒挑出来,然后递给她。她吃完饭后从床头摸出一块刻有虎头的白玉递给我,说道,明天收拾东西,去义庄,如何?
我说,今天就去吧,在这里耗着也没事,像个混混。
游说,你现在怎么这么积极,以前你做什么都不急的。
我说,是这样的。以前我老想把时间耗在原地不动,可是后来我发现其实是我被时间耗在了原地不能动。
游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这个问题叔叔也问过你,可你不回答。
我说,别人问和你问,是不一样的。我只要知道,一定回答你。
游拉过我坐在旁边,一手搭在我肩头说,我问你,你以后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这个问题,你至少不该这么问,你这是把假设变成了计划,我生平讨厌计划。我计划明天娶老婆,可是也许今晚我就死去了;我计划明年生孩子,可是今年我老婆可能就死掉了。你应该把“以后”去掉。
游说,你不论看什么事,总能够让身边的人感到不安,你不要这么悲观好不好?
我说,可是我们活在这样真实的世界,总能够目睹许多让人不安的不真实,悲伤或者快乐只是一线之间的事情。比如饿死在街角的乞丐,打死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