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证着来日的离别,并且这些注定不是人力所能改变,因为,花有盛放则必有凋谢,人昨日生来,却不知何日湮灭。世界,万物,皆然。
游坐在床沿,自言自语道,我们银两不多了,你明天就要回去了。
我应了一声,想起回去以后会见到许多人,不知他们会以何种姿态迎接我,而我又该以怎样的面孔向他们展示我的遭遇和态度。当然,也有可能没有人会关心我的事情,就像往常一样,而我其实更希望如此。
时间点滴过去,我不经意泛起困来,面朝墙壁渐渐入睡。恍惚间,有人给我盖上被子,我清醒几分,转头看时,游在我旁边和衣躺下。四目相对,我认为她似乎有话要对我说,但又始终不开口,于是我盯着她看了许久,然后神志迷糊地说了句“早上好”,自己先睡去了。睡梦中,我感觉到有只手搭在我胸口,温暖的气息吹到后背上微有些痒,而后自己忽然身处一条木船,渐渐漂移,离开岸边。而岸上,正站着一些熟悉的男男女女,挥着手在我目光所及处招摇。
不知过去多久,我忽觉腹胀难受,被一阵体热憋醒,于是蹭起身体翻过床沿,奔去茅厕,呼啦啦在墙上画了一幅画。
解决之后,通体舒畅,我披着衣服满意地往回踱步。但是走了一半我忽然感到有些不对,似乎出了什么事情,我倒不是认为方便得不够尽兴,只是忽然想起来,我旁边应该躺着一个活人,却为何我翻身出来竟没有发现她?或者黑暗中我踩到了她,但她为什么连哼都没有哼一声?明显的是,对她而言,我不是什么危险人物,她没必要因为怕暴露自己而强忍痛苦!
我回了房间,点起蜡,四下查看,床上没人,地上没人,墙上也没有人。我忽感一阵慌乱,再仔细查看被子,床前柜后,甚至连脸盆里面也找过了,结论是这个房间除我之外根本没人。
我意识到,游不辞而别了,我觉得这很可恨,就如我离开集贤会一样。同时这也是悲伤的事情,她从我眼前悄悄离去,仿佛一点雨滴归入茫茫大海,既然无从找寻,相当于从人间消失。我呆看着桌子上收拾好的灰色包袱,旁边放着一袋碎银。我忽然想起应该出去找她,于是拿起钱袋塞进包袱,然后冲出房间,自己摸索着开了大门,走进黑暗而未知的大街。
40
我想随着时间过去终有一天我会忘记这个夜晚,可是在这之前这个记得的过程却会无限漫长。因为我居然穿着单衣在城外巷子里挨了半夜的北风,并且在四更天以前丝毫没有感觉到寒冷。而在回客栈的路上,我忽然感觉到从来没有这样茫然无助。
第二天我匆匆洗了脸,收拾衣物之时发现一张白纸,写了许多字,我一数,足有十四个,其中竟有三个“自己”。我一想,原来她什么事都想着她自己,也太自私了。我拿着唯一的线索走下楼梯,本打算找柜台帮忙,略一推敲,发现太鲁莽,信件不可以随便给人看。原因很多——第一,游留下的话是对我说的,应该是私密信息,不足为外人道也。第二,别人不一定要对我实话实说,虽然实话实说很好,甚至他还可以因此嘲笑我。第三,留信人既有心要走,一夜时间早已跑出我视线范围之外,虽然不见得天涯海角,但我凡夫俗子一时半刻是断然赶不上的。从这点来讲,我此时对这白纸黑字的关心已经属于一种好奇心了。
我退了房,走到马棚牵走那匹孤零零的黑马,一时不知道往哪里去。
苦思半晌,我跨上马背,决定去牛家村,兴许叔叔知道什么,又或者她现在在叔叔那里也未可知。想到这里我精神一振,夹起马肚子,一路狂奔。路上我看着地下被践踏纷飞的枯草自己忽然变得乐观起来——好在我是个人,不是马蹄下的杂草。
到了叔叔院门,放眼望去,安然如故,看来一切都没有变,我心里感到几分安慰。走进院子,我喊了几遍却不见人,院里的桌椅摆设都不见踪影,房门也上了锁,这表明叔叔也离开了这里。我一想,原来一切都已发生改变,不免也太落寞了。
离叔叔家最近的住户也有两里地,我抱着微小的希望跑去打听,并且预期会得到“不知道他何时离开”之类失望的答案。结果开门的老太太在打量了我半天之后给了我一个绝望的答案,她说,我根本不认识你说的人。
我依然可以相信这些发生的事会引起我的关心和焦虑只是好奇心的问题,可是我无法控制这种好奇心的增长,并且我认为,事实发生在先,好奇心产生在后,前者不会受到后者影响。
我心里矛盾,靠在叔叔的石门槛上漫无头绪地想了半天,只好决定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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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并不很长,而且越走越快,路过一个熟悉的亭子便很快到达一片枫树林,穿过去就看得见家乡了。我突然发现,对一个地方而言,离开和返回它的区别在于,前者的路程比较远。
我认为此时马应该累了,于是下马步行。可是当我牵着马走起来以后,又觉得目力所及的村子又忽然变远了。我忽然明白,我刚才的发现是错的。
不过再远的路,只要你慢慢走,总有到达的一刻。所以我终于到了。
到达村口时,我意外地受到一位老朋友的迎接,于是也做出了热情回应。这位老朋友其实是一条杂毛老狗,具体的情况是这样的——那条老狗拦住我去路冲我乱吠道: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气势凶恶,面目狰狞。但我乐观地认为这狗只是在向我表达这样一个意思: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于是我拱手作揖,劝其速速离去。怎奈它完全不能领会我的善意,不仅不转身回避,反而张牙舞爪向我步步逼近。我一看这狗原来是个认死理一条道走到黑的家伙,只得改变对敌态度,迅速屈膝作下蹲状,希望吓走老狗。然而这狗依旧眼露凶光,好象一个执行任务的杀手终于遇到自己的目标,一副奋勇向前你死我亡的架势。此时我顺手抄起一块石头,晃了两晃,终于还是狠心甩了出去。石头直飞过去砸向老狗,谁知那老狗矫健非凡,纵身一跃竟漂亮地躲了过去,优雅地落在地上,甩了甩自己的毛。我一看,忍不住拍手叫好,果然是狗中豪杰,不知是谁养的,虽身为一条恶狗,却比许多为非作歹的恶贼强多了,比如说我曾经有幸遇到的那位叫穆易守石的兄台。不过老狗却不是个经夸的料,忽然自我膨胀起来,大概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于是摇晃了几下爪子又晃荡着脑袋猛扑过来。我因为反应不及,竟失去平衡被扑倒在地,正看见恶狗冷酷的眼睛。情急之下我伸出双手抓住两条狗腿,但狗嘴却张得巨大咬了下来,我腾不出手,脚的距离又太远来不及救援,只好扬起头咬住了狗下巴,瞬间闻到一股恶臭。这时我的马走了过来,一抖后蹄,那狗便一段漂亮的空中回旋转体三周半飞了出去,落地时嗷嗷叫两声,意犹未尽地跑开了。
我忽然想念起了游,要是她还和我在一起,我们绝不至于被一条狗欺负,甚至只要她站在这里,那小狗便不敢上前一步。由此可见,个人的魅力差别真是很大,我就不及游的万分之一。
经历过与狗的战斗,我回忆起了小时侯同蛇的战斗——那时候和一帮野蛮的孩子玩在一起,我养成了奇怪的习惯,逢蛇必杀,弄死之后还要缠在脖子上炫耀战绩。记得一次大雨中回家,在沟渠里看见一条黑纹水蛇顺水疾游,于是我沿路狂追,丢下木伞跳下水中,终于将蛇抓住,将其就地处决。但是握着蛇的尸身站在岸上,我却觉得很茫然,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终于发现,作为一个人,我是多么无知和自私。
牵着马回去的时候,我一遍遍强烈地预感到将有不祥的事情发生。
在我第三遍预感到不祥的时候,果然不祥的事出现了。村里的陆胖子叉着腰堵在我前方三丈处,此人手握大菜刀,刀刃正对着脚边奄奄一息的杂毛老狗。
胖子微笑说,这条可恶的狗是被你教训的吧?
我说,但是我同时也被它教训了,明白了一些道理。
胖子冷笑道,你小子刚回来,作为少年时的朋友,我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就把这畜生杀了弄点肉吧。
我说,太残忍了吧?它是做得过激了些,但是已经伤成这样了,考虑下它主人的感受就该饶了它吧?
胖子说,我就是它的主人。
我大惊,说道,那你还说要宰了它?
胖子说,我说的不是我的狗,是你的马。宰了它,招待你!
我努力冷静下来,对陆胖子说,你不要不讲道理,你的狗是我的马踢伤的,但这是你的狗和我的马之间的事,你别插手。
胖子也冷静地说道,那好,待会我杀了你的马,那就是你的马和我之间的事,你就别管了。
我一看来者不善,翻身上马,双脚一夹马肚子,准备转头溜走。
陆胖子站在我身后,大声说道,阿飞出事了,你不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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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路上遇见好些熟人,热情地向我打招呼,而我发现这些人举动都出奇地相似——双目圆睁盯着我的马说:陆三你发财了吗?对此我不禁生出两点疑惑:第一点,他们都何以认定我的马也叫陆三,和我重名?其二,为什么要问我“发财了”?我自认为现在的自己同出去时候并没区别,而他们究竟是希望我发财还是害怕我发财了?想我走的时候冷冷清清,没人过问,回来了却像珍奇动物一样颇受关注,仿佛对这个地方已经造成了许多影响。
有关阿飞的事情,村里人积极地议论着,大致是说阿飞上月从一座废弃的塔楼上跳了下来,那塔楼三四丈高,阿飞跳楼的时候据说还豪迈地喊了几句,内容是“我要飞得更高狂风一样舞蹈挣脱怀抱”什么什么。
回了家门口,我见大门敞着,将马暂时栓在门口的柱子上——顺便说一下这柱子,正是我少年时候努力向伟大木匠靠拢时期的作品,当然我在这其中的努力主要是把柱子涂红了。安置了我的马,我正在考虑应该以怎样的姿势怎样的脚步走进门去的时候,母亲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身后还有拄着拐杖头发凌乱的阿飞。
母亲说,累了歇歇吧,把那畜生牵后院去,我烧饭去了。
我正要去解绳子,母亲先动手解开了,然后牵着马穿过堂屋往后去了。
我伸手要扶阿飞,他摆了手,自己走到桌边坐下。
阿飞向我解释了自己的事,说他一日傍晚在塔楼上看风景,体验着古人登高望远感叹兴亡的情绪,结果不幸失足摔下,却有幸撞到一个草垛子,于是没有死掉。
他说,要是砸到一个小朋友就糟了——不过这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我放下东西,想起那张纸,从怀里小心掏出来给阿飞过目。阿飞看了白纸黑字,我这才知道,原来纸上留有十四个字:以后行事自己小心,自己照顾自己。
阿飞说,这是谁留的?看来你这些时都有好心人帮助。
我说,这是一句废话。
我们坐着说了些关切的话,阿飞问我详细的近况。我想起阿飞以前说过的话,过去是已经死去的东西,而现在才是鲜活的真实。我自然是更喜欢鲜活的东西,所以我不谈了。
母亲给我们做了些腌菜鸡蛋豆腐,还有我们园里的白菜。我叫她坐下来一起吃,她却说坐着不自在,偏要往厨房跑进跑出。我摸出几分银子,向母亲建议明天去集市割些排骨猪脚回来,好炖了汤给阿飞补一补。母亲欣然同意,还不住地说,对对,吃什么补什么。
晚上我走进自己的房间,点起灯,满室光亮。阿飞现在住在我家东向房间,因为他自己屋子太潮不好住人,而且他现在行动不便,生活自然跟着不便,母亲不照顾他便没人管他。我看东边房门关着,踱出去两步又转了回来。窗外月光暗淡,屋里烛火凄凉,我想起纸上那些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过去真是索然寡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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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已经不在朱府,她失踪了,阿飞在一天傍晚告诉了我。这个消息让我心里一阵冰凉,她被朱家人抛弃,这让我隐约后悔自己曾经说了许多不切实际的话,虽然真实的事情应该与我无关,毕竟我并没有在朱道德耳边说过她的坏话,也不曾教唆他们老太太将她扫地出门(再说我也没这本事),但是我还是很自责。我忽然觉得世界充满了许多不确定和疑惑。不过母亲认为,我出去也没学到什么,还不如在家呆着守好几亩田地,年月到头交点租税。阿飞也一直承认,土地是我们的根本。母亲对此理论很是支持,她的解释是,没有土地就没有粮食,没有粮食大家就会饿死:同时她进一步联想,我们都是一棵棵树,离开了土地就是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