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克图捕头是直接死在洋人手上的;但得说都和旗人当皇帝的朝廷有关。一个任凭洋人横行、保护不了臣民的朝廷,肯定是……四个兽医抬着的驴——没救了!自己这个逃了旗的人,更得老老实实地当个庄稼人了。
李宏回到毕家时,毕力雄还没回来,吃过晚饭,他就到伙计住的屋子休息。他心里盘算:洪涛的日子不好打发了,肯定一半会儿没工夫分心琢磨自己了。所以第二天早晨,他一见叔伯大娘便张罗“今儿个得回去了”。
毕老太太指指叫风刮得直呼扇的窗户,说:“走个啥——这圪塔儿的风,可比咱们老家那边儿的厉害,一刮起来就扬胡椒面儿,又呛鼻子又迷眼睛。你还是等它住了桌儿再回去吧。”
李宏记事后在船厂——也就是后来的吉林市——生活过,也还记得那儿的风:不论是从山上树林子刮下来的,还是从松花江水面儿上吹过来的,都润润的,柔柔的,确实和边外这卷着沙尘的老旱风两拧劲儿。不过他这个时候更惦记纪玉瑶,觉得她比老家的风更温柔;而且他比过去更盼望早些和她成亲,早点有个自己的孩子了。他找借口说:“风三儿风三儿,一刮就得三五天儿。我今儿个骑马回去,压着风头还不会太大。”
从西屋赶过来的毕力雄,接过话说:“你回去能在家呆安稳吗?倒不如在这儿再趴几天风,看洪涛还要耍些啥鬼把戏——他若是耍砸了锅,你就可以回家过太平日子了。”
李宏一听,便知道洪涛又在兴妖作怪,追问了一句“他又搞起了啥鬼画符”。毕力雄便说起了半夜才回来的原因……
打散了叫花子,把大筐头塞进了笆篱子,可洪涛还像个被压在桌子腿儿底下的癞蛤蟆,肚子憋得鼓鼓的。他听师爷说秀水小学堂的学生,举着挽联、排着队伍去送葬,便吼人把徐堂长叫来,指着这位秀才的鼻子训斥说:“尔身为堂长,焉敢放纵学童为一个捕快号丧?真乃不务正业,斯文扫地!”
徐堂长曾参与“冤冢”的命名,并题写了碑后的“弱国民肉,强国菜羹”,由此可见他为人。他见洪涛把往日摆在胖脸上的笑容,都卷下来束之高阁,把猫脸儿拉成了狗脸,心里说:你想把老夫当面团捏咕,那可看走了眼……便振振有词地说:“正堂大人,朝廷新颁《钦定学堂章程》,申明以‘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实’为办学宗旨。穆捕头奉大人令往救北疆本分商贾,威武不屈,杀身成仁,举县敬仰。本堂长允许学生恭送,令其体验公忠为国之理,树立讨贼赴义之志,有何不妥?‘不务正业’云云,卑职既不敢苟同,亦不能顺受,还望大人原宥。”
洪涛勃然大怒,拍桌子斥责说:“那付挽联汝曾过目否?‘国不幸,民不幸’,所指者何焉?两圣宵旰图治、拯民水火,实国之大幸、民之万福;黄口小儿信口胡言,目中心中尚有太后圣上耶?‘天如灵,地如灵’之语,怨天尤地,寄望于‘匹夫’,完全未把朝廷放在眼里,亦汝之所谓‘公忠为国’乎?”
那付学生们编撰的挽联,徐堂长是看过的,还为学生愤慨之情、昂扬之志,说了几句称赞的话。可现在县太爷硬要鸡蛋里挑骨头,还往目无两圣、蔑视朝廷上拉,他感到有一百个嘴,也和这个歪嘴县太爷辩不出一句正理来,便决心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不慌不忙地说:“学童信笔涂鸦,当不起正堂大人以春秋笔法评鉴的;果有不妥,均堂长教诲不当之过。古人云‘自贻伊戚’,本人愿辞堂长之职,闭门自省。”他也不等洪涛表态,对县太爷抱抱拳,抬脚离开了县衙。
洪涛有些得意了:自己这个县衙正堂虽只七品,却是满洲正黄旗;虽然不是进士出身,却也满腑经纶!只三言两语就把徐秀才逼到了墙旮旯,不得不引咎辞职了。他觉得自已应当一鼓作气,再惩治一下穆克图的死党,杀鸡警猴,使衙门里没人再敢阳奉阴违、背后说三道四,重树正堂大人的权威尊严。于是乎他下令全衙吏胥衙役“申末到大堂听训”。
县太爷的臭屁,对衙门里吃皇粮的人来说,简直跟炸雷一样响,哪个敢不端稳手里的饭碗?申末一到,大堂便挤满了人。洪涛顶戴补服齐齐整整,迈着八字步踱进大堂。他仰头望望“明镜高悬”的大匾,横眼扫扫绘着“旭日东升”的屏风,走到公案后把补服的后下摆“呼嗒”一声撩起,坐到了太师椅上。他挺直粗脖颈子,胖脑瓜子一动不动,转动眼珠子把属下盯了一遍,认准没人敢不来伺候,这才开始训活:“本县奉旨治理建安,以贯彻朝廷旨谕为天经地义;有令则行,有禁则止,绝不因一己得失而越雷池半步。日俄均虎狼之邦,陈兵关东,火并争雄;朝廷力主‘局外中立’,实为保国安民之上策,大清官民理当一体奉行不怠……”
这分明是扯大旗做兜裆布*盖丑。可堂下大多数人还没听出来;听出来的那些人,可也没敢欠嘴丫子。在官场上混明白了的人,都是反复研究过《溜须传》的人。他们是不会给官老爷直罗锅的,因为那是飞蛾扑火苗子——活得不耐烦了。他们还对拍马屁十分精通:不注意场合、不选好时机,胡乱出手也会挨踢的。而恭维官老爷的见识超凡出众,也得在他心顺且身边儿人少时;若老傻子似地乱张嘴,那可和虎口拔牙一样悬乎!
洪涛见手下人一个个都洗耳恭听,被震慑住了,接下来便不再隔靴搔痒,直接了当地往飞到脸上的大疮贴起膏药:“日前本县得知日军逮住俄国奸细,派穆克图前往探听虚实,确有转圜之意。不料穆克图不遵本县谨言慎行之嘱咐,懵然逞匹夫之勇,对日军顶撞指责,惹恼彼之官兵,引发屠城之怒。本县为父母官,不得不忍辱负重,亲往缓颊,申明中立之约,请罢屠城之议。若非本县说服山本少佐,则县民惨死洋枪之下者,必数以百计矣!且累及朝廷与日本国邦交,罪莫大焉。穆克图之遇难,固堪怜悯,然亦难脱自取之咎。自今而后,凡属县衙公干之人,均当以维护朝廷体面为己任,不得望风捕影,不得附和流言蜚语。胆敢惑众传谣者,严惩不贷!”
在场的人,到这个火头儿上才全都听明白了:这是在往大家舌头儿下塞麻核儿、在嘴唇儿外面贴封条。但对杀气腾腾的县太爷,谁也不敢祸从口出,全都闭紧了嘴巴。
洪涛接着便亲自动手杀鸡给猴看了:点出了五个和穆克图关系密切的捕快的名儿,叫他们站在公案前,厉声呵斥道:“尔等奉命巡逻,竟敢玩忽职守,听任泼皮无赖于县衙前滋事胡闹;如不加薄惩,纲纪何在?自明日起停卯思过,如十日内不能具状深省,即牌示开革,永不叙用!”
那几个人惊恐惶惑,在师爷放屁添风般“听清没有”的追问下,只好从牙缝儿挤出了一句“听见了”。
那个师爷便根据县太爷的要求,支派人骑马去通知县内各社长“明日午时前到县衙议事”。议啥事,他却没说明——洪涛要把维护权威的活动扩大,进一步为名声打补丁儿。 。。
六
六六 天刮冒烟风
毕力雄把县衙里发生的事,说得眉眼分明。李宏怀疑地问:“你们在贼卵子窝儿安了眼线咋的?”毕力雄摇手说:“我可不敢太岁头上动土——那徐堂长摔完耙子,就去找高会长放怨气。高会长把我叫去陪酒;还没撂筷,那几个挨撸了的捕快又蹿达去诉苦。”李宏便问“你们都支了些啥招儿?”毕力雄微微一笑,卖关子说:“你想知道就别忙走,去那圪塔儿看看就明白了——现在还不知灵不灵验。”
李宏猜想他们会拱卒——民和官斗,是没法儿调兵遣将的。可要逼洪涛放出大筐头、请回徐堂长、不再刁难穆克图的朋友,得咋拱卒呢?
李宏吃完早饭,旁着风走到县衙对门儿,找个茶馆迎门坐下;要了一壶茶,慢慢地品。李宏说自己要等个朋友,请店家把门留出个缝儿——好在门朝东偏北,虽然也戗进些风,但还不太大。可从门缝儿看到的县衙,青砖黑瓦模糊成一片,几乎被风吹远了好多。街上差不多断了行人车马,只有像抱着个圆球儿或背着个罗圈的公差,断断续续地从近处跑远、从远处晃悠过来。
风的呼啸一阵凶过一阵,门外那块天地由灰黄变得昏暗了。茶馆老板点上灯,给李宏续上一壶水,强打精神笑了笑,说:“这是今年第三场冒烟风——可那两场小得多。若不是老客赏脸,我今儿个就白搭柴火把水烧开了”。
李宏刚想搭讪几句,却发现一群半大小子从北裤裆街东裤腿儿颠儿上来了。他们有的一只手按着红疙瘩儿帽儿,有的扎煞着两只手、紧倒腾着两条小腿儿,奔县衙走来……
李宏见他们一到县衙大门口,便有个人连喊带比画,把人归拢到一起,背对风坐到地上。他自己走向大门……李宏明白了:这是秀水小学堂的学生来请愿!他瞪圆眼睛仔细望:两个衙役背靠东扇儿打开的大门,先是歪着脖子听,接着便摇手;而那个学生便向他们打躬作揖。那两个衙役咬了一阵耳朵,其中一个转身回了大堂——可能是向县太爷请示去了。
那个交涉的学生,向茶馆走来,进屋后客气地说:“有劳老板叔沏几壶茶晾着,有同窗过来让他随便喝,由我一总会账。”那老板喜出望外,一边泡茶一边问:“荫少爷,你们顶着冒烟风到县衙干啥?”那个有十三四的少年毫不避讳地说:“徐堂长被逼请辞了。我们全学堂同学来请求正堂大人挽留——假如知县大人不允,我们便坐在县衙门口不回去。我怕有人被大风抽得干渴坚持不住,才来求您帮忙的。”
那位荫少爷走后,李宏向老板请教:“他是谁家子弟?年纪不大,却口齿伶俐,有些英气逼人。”
老板答道:“他大号叫高荫周,是高会长的堂侄儿。他白天在学堂念书,晚上在家塾背书,学问咋能不狗撵鸭子——呱呱叫!”
李宏夸了句“将来准是个人物”,便又盯瞧起那些学生。他见高荫周等三名学生,随回转的的衙役进了大门,仿佛进了大堂。可过了半炷香的工夫也没出来,却有两个衙丁走了出来,顶着风沙向秀水小学堂奔去。那队学生在风沙中坐着,不时有人快步走进茶馆儿,喝两碗茶水又赶回去接受冒烟风的磨砺……
洪涛早饭后坐在后堂,正在为社长会上的讲话打腹稿。可从前堂仓促赶回的师爷却汇报说:“有些捕快狱卒请假,说他们对大人讲的‘穆捕头的遇难值得怜悯’十分感动,要去为他募捐,周济其寡妻孤子……”
洪涛怒气冲冲地骂道;“胡说八道,欲逼本县抚恤旌表不成?”那位师爷无奈地说:“老爷,他们说完掉头就走,并不容老朽搭言。”洪涛吼道:“岂有此理!你去传达我的谕令:胆敢擅离职守者,一律褫革!”
师爷刚走出门,那个把守县衙大门的衙役跑来禀报:“秀水小学堂全体学生来拜见大人,恳请挽留徐堂长。”洪涛正在气头儿上,手一摆说了声“不见”。可那个衙役补充说:“老爷,他们说若不接见,他们便坐在大堂前不走……”
洪涛惊诧起来:这些小畜牲胎毛还没退尽,咋会想出这种诡计,往本县脸上抹黑?难道身后有人教唆?他觉得拒不接见,听任他们在门前静坐示威,颇为不妥;让他们一拥而入,七嘴八舌、胡言乱语,也不成体统……他反复斟酌后才发话:“令其推选三名口齿伶俐者,于大堂叩见。”
洪涛加官服、升顶戴,到大堂上面南高坐。高荫周等三人从大堂正门欠开的缝儿进入后,门又紧紧关上,站堂的衙役又喊起“威——武——”。关门,是为了不叫风沙卷进来;喊堂威,是洪涛的吩咐,想震唬这三个胎毛还没退尽的“小畜牲”……可堂威声比冒烟风低沉得多,大堂内的半阳半阴也和堂外的尘沙弥漫差不多少,并没使这三个小学生感到恐慌。他们并没下跪,只由高荫周代表向上作了个揖,说了声“参见大人”。
洪涛十分不快,却又无法让他们跪拜——因为朝廷的学堂章程规定:小学堂毕业生为秀才。这三名学生代表是“准秀才”,在公堂上是可以“礼而不拜”的。所以洪涛只好压住火气,冷冷地说:“徐堂长自称教导无方,难当重任,毅然请辞。本县一再慰挽,难夺其志。尔等且返学堂,不可荒废学业;本县尽速遴选饱学名士出任堂长。”
三个学生代表并不买账。有的说“徐堂长德高望重,知真识灼,治学有方,堪当重任”。有的说“徐堂长请辞,乃一时义愤。大人若谦词力挽,必可打动先生,使其不忍抛离满堂学童”……高荫周见洪大人板着脸、皱着眉、噘着嘴,便软里带硬地说:“若正堂大人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