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咋不露面
他咋不露面
光绪二十七年,西元是一九○一年
地里的高粮一开始晒红米儿,西南风便在柳条边外紧一阵、慢一阵地刮了起来。它给庄稼人带来了希望,也使有钱又有闲、肚子里还有几滴嗒儿墨水的人雅兴盎然。庄稼人觉得这风是从地皮下冒出来的,是自个儿三春八夏洒进垅沟垅台的那些汗疙瘩儿,一帮帮儿成了精,哈出热气,催庄稼把籽粒度得又圆又重,使自个儿割倒秆儿、脱下粒儿、交上租、上完税,还能多剩石八斗的,供一家老小多嚼啃儿些日子。那些肚子里有几滴嗒儿墨水的人,摇头儿晃脑儿地把这秋风叫“熏风”——和暖的南风,要抓紧时间栉风赏荷,然后便要饮*酒、望中秋月、庆重阳节、吟白雪诗了。
湖南举人、建安知县屠景操,今年已经四十岁了。这一天午睡起来后,喝了侍妾如雪端来的一小碗银耳粥,便踱到庭中漫步。熏风扑面,心旷神怡,他不禁回顾起三年多来治理建安的业绩:光绪二十四年,自己初到边外,人只影单,典史阚山处处掣肘;自己略使小计,荐举邹乃杰来当主簿,提拔周凤鸣出任捕头,给阚山那条老狗扣上了脖套儿,拴到了公案腿儿上,自己专断地掌起了知县大权。虽然周凤鸣后来堕落成拳匪,烧了教堂,殃及自己革职留任;但自己假手阚山杀掉了周凤鸣,又恢复了顶戴。可笑阚山自以为聪明绝顶,却为我屠某人火中取栗,沾了一手周凤鸣的血,被马胡子“追风沙”掏去了心肝肺……他老娘眼界手面却远远比他要宽——为了求取荫庇,不仅送来了一千两雪花银,还把年方二八、娇艳可人的侍婢如雪献给我受用……更加让人开心的,是老佛爷“就地筹款,重修教堂,抚恤教民”的圣明懿旨……
义和团“扶清灭洋”,奋勇抗击八国联军,好多人死在了洋枪下。满清朝廷见洋人船坚炮利腰杆子太硬,攻城略地手头子太狠,便溜须讨好拍起洋人的马屁,把剩下的义和团剿灭了。洋鬼子不仅要求赔款,还限令满清政府“重修教堂、赔偿损失”。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哪敢不依?可国库已经是火燎的屁股——一根毛也没剩,便下旨由各地筹款办理。屠景操便借机浑水摸鱼,下令全县商行店铺加税十两至三十两不等,全县每亩地加赋一升——有租佃关系的各负其半。全县共有耕地一百多万亩,一万多石加赋粮,折银六万余两。屠景操为了维护地主乡绅对自己的拥戴,对他们进行了减免;对催缴的吏员衙丁、社长村头进行了奖励。对到手的五万余两,屠景操拿出一万多两向上行贿,用五千两重修教堂、赔偿教会、抚慰教民;仅此一项自己揣入腰包三万多两。屠景操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还用余款修葺了秀水书院,上报盛京大学堂批准,改称“建安县秀水小学堂”,开创了建安县的新式教育。此外,他还下令加宽了城南城北的两座桥,使南裤腰带和北裤腰带加宽了一倍,出入县城的马车可以在桥上放心大胆地错车了。那些得到甜头儿的乡绅们,当然欢欢喜喜地捧他臭脚,联名向知府、巡抚上书,替屠景操歌功颂德。知府、巡抚已经得到了他的孝敬,自然俯顺民情,通令嘉奖屠景操“上分两圣之忧,下恤万民之苦,殚心勤政,竭虑治县,成绩斐然”……
暖烘烘的太阳照着屠景操。他沾沾自喜,头脑却依然十分清醒:大清国赔偿给列强的银两,大河水一般哗哗地流到海外;革命党不断举事,闹得朝廷焦头烂额。而俄罗斯的兵马控制了东三省,在奉天把盛京将军增祺当驴皮影人子掐到了手里,连法库门都驻扎了老毛子兵——山海关外正一步一步沦为“黄色俄罗斯”……他下定了决心:在建安任满后便衣锦还乡,回湖南去过后半生的太平日子。
而边外的平头百姓,还不知道孙中山组织了兴中会,更不知道他要“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分地权”,还照旧抱着老祖宗传下的“谁当权给谁纳粮”的老套子,熬着苦日子。
自打老毛子兵在法库门扎下营盘,便时常有大鼻子、黄眼珠儿的罗刹兵到边外骚扰,弄得鸡飞狗跳,甚至年轻女人被他们“上高”了也没地方诉冤。这时候,很多人想起了周凤鸣和“追风沙”。有的说:“周坛主若是没归天,一定会领大家跟老毛子斗一斗的。”有的说:“‘追风沙’咋不露面儿了?他若是带马队折腾折腾,老毛子也不敢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追风沙”现在去了哪圪塔儿呢?
作者题外话:1。<;冒烟风>;为已在本网发表的<;串地火>;的续集。
2。<;冒烟风>;在起草时,曾名之为〈满洲镶白旗伊拉里氏三兄弟〉,后改为现在这个名。
3。我写〈柳边风尘〉系列长篇小说,是在退休后动笔的。是想再现清末至小鬼子侵占初这段时期内,柳条边内外偏僻地区的社会混乱、民不聊生、习俗风情,和各族下层人民众的抗争追求。
4。我拟先发〈冒烟风〉的前三章,再每周更新一至二章;然后再发〈梦里凤〉、〈草上鹰〉。
5。我在网上发表,是想得到各地山寨人氏的批评指教,使我可能做进一步地修改。
6。谢谢。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二 那人不是他
二 那人不是他
“追风沙”在义和团水木坛烧了建安天主堂的那个晚上, 给许彪和张小菊主持了婚礼后,骑着花里豹赶上大队人马,带领他们回到了老窑。等许彪一回来,他便宣布许彪升任“二当家的”,一步步把绺子里瓢把子的权力往他手里交。等到许彪带队劫下了寿太太的财物,还一滴儿血也没流,“追风沙”认为他已经像进京赶考的举子上了皇榜,有了坐北朝南、升堂理事的资格;而弟兄们也都不怀疑他的能力和品性,愿意接受他发号施令了。许彪遵照“追风沙”的嘱咐,主持了分红,然后照老规矩倒班歇假,让弟兄们把养家糊口的银钱送回家去。
“追风沙”把花里豹留给许彪,说:“‘追风沙’从今日起自消自灭了。你自己报号立万儿吧。”许彪对自己独立带领八十左右号的大绺子心里没底,坚决要求“追风沙”在旁边帮自己掌一年舵,还说:“你若不答应,我也打退堂鼓,让大家散伙,各奔前程。”“追风沙”也担心他碰上大风大浪稳不住舵,把自己带出来的绺子弄散花了,答应在暗下扶持一二年。他悄悄地到小马拉子祁福家窝下身影,许彪遇到挠头儿事便找他商量。
许彪向弟兄们说:老当家的戳起大旗,不是为了反抗朝廷,也不是为了个人发财,是为了让咱们这些边外流浪汉有个饭碗。他一拉起杆子,就发过誓:人马发展到地煞数——七十二人时,便脱身去朝山拜佛,求菩萨保佑咱们这些弟兄能太太平平……“他临走时要求我和大家只取贪官奸商不义之财,不可轻易伤人,不可提说他的去向”。
从此,许彪正式做了杆子头儿,对内称“三尾虎”,对外仍报号“追风沙”……
第二年清明前,许彪带领人马活捉阚山,掏取心肝肺祭奠了周凤鸣。这件事一传开,便有人说见到这股响马中有个骑花里豹的;而那些护送阚山的和给阚山赶小车子的,都打证实说“骑花里豹的是这股绺子的瓢把子”。于是好多人都认为是“侠盗‘追风沙’为周坛主报仇雪恨了”。其实追风沙只点了头——他认为阚山只是个小吏,并不是朝廷命官,杀他不算反抗满清朝廷。
有个亲身历了阚山被抓经过的人,却坚决否认阚山是“追风沙”带人劫杀的,坚持说骑花里豹的“不是他”。他就是王二吹。
王二吹和那十名部下,是在那天后半夜被放生的。那十个人轮流抬着王二吹,回到县城时,日头爷已经快一杆子高了。宋春华一见丈夫满脸血污,听说“马胡子废了他一对招子,顶了他攮了周坛主那两刀的账”,竟然没哭没喊,还自言自语地叨咕了一句“报应,报应,终归还是报应了”。
知县屠景操听说阚山被活开了膛、生剜了心,吓得冷汗把官袍子的补子都浸透了。他暗暗自问:他们会不会对我下把儿呢?他觉得只有把这股马贼赶尽杀绝,自己才会有太平日子。他派人反复询问王二吹:“什么人劫杀了阚典史?”王二吹好像中了魔似的,始终只一句话——而且说得斩钉截铁:“遭了报应,天报应。”后来屠景操亲自出马,问王二吹:“是不是‘追风沙’干的?”还表示一定抓住凶手,替王二吹报剜去双眼的深仇大恨。可王二吹却坚决地说:“肯定不是‘追风沙’。那个人是替老天爷报应阚山的;我也应当偿还那笔债。”
王二吹是认识许彪的。义和团占领教堂后,许彪曾把投降的护教队集中到一起看押;“追风沙”对他们训话时,许彪就站在他的身边儿。王二吹被剜去了一双眼睛,心里卻亮了:他想起了对周坛主动第一刀的张喜瑞,被关老爷逼得不敢合眼,满街乱跑喊冤;后来被阚山灌下了追命夺魂汤,家破人亡,连兒子也随娘改嫁,断了香火……他不敢说出许彪的名字,怕罪上加罪,连老婆孩子也受拐带。
宋春华差不多请遍了县内的大夫,幻想保住王二吹一条命。两个多月后,王二吹临死时对宋春华说:“我在大哥的眼皮底下犯下了那种罪过,得罪了祖宗,犯了天条,该做个短命的瞎鬼。老天爷也不能让我有后代的。我死后妳千万別守着,找个老实厚道的人嫁了,让双寿也改他的姓;但一定要把双福拉扯大,让他给我大哥顶香炉碗儿。妳做到了这一条,我在那边儿或许能少下几回油锅……”
宋春华哭得说不出话来,搖了一阵头儿,却又点了一下头儿。她摇头儿,是表示“我不会再嫁人”;她点头儿,是保证一定让王双福将来把王二吹的哥哥、自己的前夫王林的香火接续下去。可她忘了王二吹是看不见了的。
给王二吹烧过“三七”,宋春华到关帝庙当众许愿。许愿,一般来说是不公开的。在选定神灵后,许愿人在这位神灵的庙上,或在家中设个灵位,跪下祷告,待灵验后再公开还愿。宋春华为了表示自己的真诚,选用了当众起誓发愿的方式。得到她邀请的左邻右舍,碰巧到清华观烧香的善男信女,黑压压挤满了关帝庙大殿。宋春华穿着黑色衣裤,鞋上绷着孝布,默默地点着三炷香,插入香炉。她退身向上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她抬起磕紫了的脑瓜门儿,望着关老爷的神像,大声地掏出了心窝子里的实嗑:“关老爷,我叫宋春华,罪孽像西泡子水一样又深又大。头一个男人王林病重落炕还没咽气儿,我就把小叔子放进了被窝儿;后来没等给王林烧周年,我们便就合了。王二吹鬼迷心窍,受阚山支使,就在这屋你老人家鼻子底下,扎了周坛主两刀,把这个大仁大义的好人送上了望乡台。关老爷对他进行报应,罚他先瞎了双眼,后做了短命鬼,是他罪有应得。我这个养汉精悔青了肠子,心己经像泼了水的灶坑灰,今生今世绝不再沾男人身子。我不敢请求你老人家免去罪过,只求你老人家晚些报应我,放过我兒子王双福和王双寿,让王双福将来能有一男半女,接续王林的烟火。我宁愿砸锅卖铁,在老爷庙前唱三天戏。若关老爷不肯轻饶,一定要报应王二吹和我的后代,我宋春华也不敢抱怨;请关老爷当场显灵:在这三炷香燃尽前,折断一支高香,我立时倒出一腔子血,去阴曹地府领罪。”说完,她点着了黄表——写在烧纸上的请愿书……宋春华跪在供桌前,上身儿拔得一根棍儿似的笔直,两眼牢牢地盯着那三炷香。围观的人,有的唉声叹气,有的交头接耳,更多的人也盯着那三炷香……殿内的紧张气氛,等那三炷香燃尽了,才缓和下来。宋春华流着眼泪向关老爷叩了九个响头。邻居大娘大嫂把宋春华搀起来,祝贺她感动了关老爷,答应了她的请求。
这件事很快就在县城传扬开了。那些知书达理的正人君子,骂宋春华“恬不知耻,悔之晚矣”。但也有不少心慈性善的人,特別是其中的老太太却说:“她撕破了那张嫩脸,把过去的那些丑事抖搂了个一干二净,得说是真心悔过向善了,关老爷才可怜了她。”
其实宋春华有多大的过错?她被后爹卖给了比她大六岁的痨病鬼,她无微不至地侍奉丈夫,一个人支撑了“王记画匠铺”,称得上是个贤慧能干的小媳妇儿。她新婚不久便守起了活寡。王林贪小便宜,招王二吹借宿。这才使王二吹有了乘虚而入的机会,连哄带逼,使她由小嫂子变成了相好的。她想要悔改的时候,丈夫王林却怂恿她和小叔子私通下去,要利用她肚子为自己*儿传宗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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