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头叔说蛇是鳖的保驾臣,据说是基督造化天地时封就的。不管基督封没封过,反正蛇与鳖是盟友。鳖窝分水窝和旱窝:水窝在水里,旱窝在岸上。母鳖在水窝下胎,在旱窝产卵。鳖蛋儿属大滋补,民间说:“鳖蛋儿光鳖蛋儿圆,鳖蛋儿贵如金蛋蛋儿。”“鳖蛋儿光鳖蛋儿圆,吃了鳖蛋儿百病完。”寻鳖蛋的人多,鳖蛋遭劫的次数也就多。为此,老鳖与蛇们守护得也特别严,水窝周围有蛇游动,旱窝四处有蛇守护。
火头叔还特别告诫:蛇们忠于职守,从不懈怠,不仅有“明枪”还有“暗哨”,更厉害的是摆虚实阵。老鳖嗜睡容易误事,就放权把鳖蛋儿交给蛇来孵,老鳖卧在窝的明处佯装孵卵状,想睡就睡,这为虚阵;蛇在窝的暗处,用身子将鳖蛋儿一旋一旋地盘紧,并举起头再从上边将鳖蛋儿枕牢,这叫“小龙抱珠”,为实阵。这虚实阵尤其难破,弄不好就会伤身体,丢性命,把老本搭进去。
火头叔和吕叔为了海老,不顾“祖规”,孤注一掷,去祸害恩公,而且是祸害鳖胎鳖蛋,还“五龟子”。数量如此之多,这在老家,在恩公河流域,都是亘古未有的。依恩公教规,冒犯恩公,就罪该受诛了,如今连恩公的“胎儿”都不放过,一旦恩公降罪,通常的诛之岂能了结?看得出来,他俩虽然在郭副县长面前拍了胸脯,但拍得底气不足。郭副县长走后,他俩很犹豫,比了一夜的“蚂蚱头”,相视无语。犹豫到最后,仍然是痛下决心:干!
但为了避免引起乡亲们的公愤,他俩赶三顿饭时,悄无声息地下手。
火头叔到底是带过兵打过仗的铁团长,他提出了一套缜密的“掏水窝子”方案。他先顺河道巡视水面,瞅水下的窝子。外行人看水面,都是一样的波纹,老鳖伏在眼皮底下,还当成是一坨臭青泥。他却能透过这一样的波纹,发现哪里有窝子,哪里卧有老鳖。如今窝子少,又很隐秘,跑半天也难发现一处。终于瞅准一个目标后,他就先对我打个手势,让我把那些“明枪”、“暗哨”、“流动哨”引开。他把这个战术说成是“牵牛鼻子”。他当年打白匪时,就没少牵牛鼻子,眼下是如法炮制,轻车熟路。引开的办法是用长竹竿挑起一只小铁丝笼子,笼子里面是几只吱吱叫的水老鼠。这东西是蛇的美味佳肴,蛇一闻见水老鼠的味儿便乱了方寸,也就会玩忽职守追腥逐臭,把警护的对象置于脑后。
我干这个差事很开心。蛇张着大口,吐着长芯,拼足了劲儿蹿上蹿下。它们扑近铁丝笼时,猛吐长芯,凶相毕露,把水老鼠吓得屁滚尿流。我就在这一刹那将铁丝笼挑高,让蛇们扑空一场,待蛇们落入水中后,我再把铁丝笼放下去,让蛇们听清水老鼠的吱吱叫声,诱惑它们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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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恩公谣下篇(12)
我把蛇们引开后。吕叔便顺着火头叔的眼神手势,举起一只罩篓,从下水头悄悄蹚过来,若弄出水响就会惊动目标,竹篮打水一场空。吕叔脚步敏捷轻盈,照准目标后,一记重扣,那圆物便被包了“饺子”,成为瓮中之鳖。
我也曾试着体验了一下这活儿,发现这篓中之鳖和成语“瓮中之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瓮中之鳖被诠释为:瓮,大坛子,鳖,甲鱼。大坛子里的甲鱼,比喻已在掌握之中,逃脱不了。
而篓中之鳖,还远不能说逃脱不了。因为篓在水里,有水中霸王之称的鳖是不甘心乖乖就擒的。它最初是惊慌失措,把罩篓撞得“嗵嗵”响,若篓子不够坚实,它便极有可能破壁而出,逃之夭夭。如若它破壁而出不成,就会马上清醒过来,迅速沉至水底,先用如同钢钻般的尖喙,插进罩篓与河底之间,继而是把脑袋塞进去,朝下是把甲盖拖入。如果这一步成功了,它就可以施展优势——扛功。老鳖的扛功令人惊诧,三百斤的石磙,压不住斤把重的鳖。这时稍按不紧,鳖就会从下边拱出,而成脱篓之鳖。鳖的最后一招,是与捕捉者拼老本儿。鳖拼老本儿时的模样穷凶极恶,绿豆眼瞪得圆溜溜的,芝麻牙咬得咯吱吱响,头像出膛的子弹,猛地蹿出一大截子,朝捕捉者就是一击。单看鳖颈这一局部,与蛇颇多相似之处,即可指认它们曾是同宗同祖,难怪现在关系尚如此之深。我有两次都是功亏一篑,眼看要到手的猎物又溜掉了。火头叔说:“捉鳖讲究的就是要手狠,抓住它就要把它攥得皮肉浸血,它只顾疼哩才顾不上伤你,然后像撂砖头一样撂上来,瞧你吕叔瞎狠瞎狠哩,多在行。”
接连掏了六处水窝子,捉了四只鳖娃,都储藏在一口水缸里。等掏了旱窝子弄到鳖蛋后,再往东沟林场送。我朝缸里倒水时,火头叔说:“放些湿沙就行了,现在是冬天,放水能把鳖冻死。”我诧异,便问:“鳖在河里咋不碍事?”火头叔说:“河里是活水,下面暖和,缸里是死水,这不一样。”
掐指一算,我们已经忙活了整整八天,沿恩公河往返不下二百里,累得我直喊腰疼。吕叔说:“小孩儿家哪有腰?睡一觉就过来了。”火头叔毕竟岁数大了,嘴里说不累,可坐下起身时,腰里像别着棍子,摇摇晃晃好一阵,才能直起身。他迈腿时,周身僵硬,踉踉跄跄,脚下走三条路。
旱窝子少得很,这八天总共发现一处,是在恩公河的尽头,与颍水河的交汇处。这是一泊水草茂盛的河湾,堤上长满了葳蕤的荒草,荆条棵子密密层层,如同碉堡周围设置的鹿砦和铁丝网。刚走到此处,火头叔的眼睛就猛地一亮,搭眼一扫就说:“这里边有旱窝子。”我说:“你咋看的呢?”火头叔说:“这一路河坡里,连一根干柴棍儿都看不到,眼前这一大片好柴草为啥没人动?咱这大平原坦坦荡荡,不像山里有狼虫虎豹,能吓住人的就是蛇了。蛇居水边,就是水蛇,龟蛇为伍,有蛇就有鳖。”吕叔连声说:“有道理,有道理。”火头叔内行地贴着水边,由下而上,把河滩仔细察看两遍后,禁不住喜上眉梢。他招呼过我和吕叔说:“你们快看这蹼印有多大,像小孩的巴掌片啊!”
我与吕叔都被震住了:一只只大大的蹼印,歪歪扭扭地连成一溜,如同拖把在地上抹拉出一道明显的痕迹,消失在河坡上边的荆条棵子里了。
吕叔说:“蹼印就这么大,那鳖的个头会怎么样啊,莫非是只老鳖精吧?”
火头叔让我和吕叔分散开,仔细观察草棵中的动静。他用坷垃蛋子,朝密密层层的荆条棵子里,连掷五六下。我知道他这么做,是出自一条军事术语,叫“火力侦察”。
侦察结果很快出来了:我发现了四条快速奔跑的蛇,吕叔发现了三条,并且是一色的“土布袋”,还一般粗细大小,条条都如擀面杖。
火头叔指着荆条深处的两棵小桑树说:“看见盘在树杈上的,两团黑森森的东西了吗?”我顺着火头叔的手势望去,果真有两团黑老鸹窝状的东西。我揉揉眼,看清还是蠕动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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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恩公谣下篇(13)
火头叔说:“这两条大蛇是把门的将军,旱窝子肯定就在小桑树下边。”
这时,我发现火头叔和吕叔眉梢上的喜气,都荡然无存了。他们绷紧了脸,紧蹙着额头,眉心的坚毅铸铁一样凝固了。他们比了一支“喇叭头”后,火头叔说:“咱先别动它,再找找别处有没有小点儿的旱窝子。”
又奔波了几天,未发现新的旱窝子。这期间郭副县长又来了一趟,说天冷,海老的病厉害了。
吕叔说:“掏吧,掏他娘的。不就几条蛇嘛!”火头叔说:“亏你还当过连长,不知你在朝鲜咋打的仗?这事儿可莽撞不得,兔子急了还咬人哩,何况是毒蛇?这毒蛇比美国鬼子还凶,轻敌不得,马虎不得。”
火头叔布置了周密的实施方案。行动时间确定在傍晚,因为孵卵鳖出窝喝水一般都在黎明和傍晚,“热在黎明,冷在傍晚”,也就是夏天趁早晨凉快,冬季赶傍晚暖和,这是鳖的行动常规。
这天傍晚,我们都穿着深腰胶鞋,裤腿、袖口、领口都束得紧紧的。吕叔带两样家伙儿:一把三尖头钢叉和一把砍刀,任务是把鳖扎死在河滩里,因为孵卵鳖发现有来犯者时,会立马回身毁掉鳖蛋。我的武器也是一长一短,短的是砍刀,长的是根青皮竹竿,毒蛇的习性是“不怕地不怕天,就怕青皮长竹竿”。我的任务是放火,将这一片荆条棵子变成火海,把那些“明枪”、“暗哨”、“流动哨”、“把门将军”统统烧死,烧不死也要撵跑。我与吕叔的所有行为,都是为火头叔铺平道路,或者叫扫清障碍。
因为千钧重担还在火头叔肩上,他要乘虚而入,掏窝子取鳖蛋儿。
我们到那一段河滩后,火头叔取出一小袋螺蛳,撒在有蹼印的水边。
火头叔说:“老鳖最贪吃螺蛳肉,而这螺蛳是用酒精浸泡过的,老鳖吃了以后,就会晕头晕脑,变得神志不清。”
这一切刚就绪,河坡方向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火头叔说:“看准确了,过来了,奶奶的,是朝下滚的。”
我定睛一瞧,只见一只石磨盘状的老鳖,顺着河坡快速滚至河里,如同杂技演员的滚翻,又如小孩儿们打的“马车轱辘”。
吕叔低声说:“这么大的个儿,怕有四五十斤吧,还真没见过。”
火头叔压低嗓门儿说:“咋样?你能叉住吗?”
吕叔晃了晃手里沉甸甸的钢叉说:“啥咋样?到这一步了,还有啥话可说!抵得住抵,抵不住也得抵,拼个样呗!”
火头叔说:“这么大的鳖,甲盖如铁,就是叉进去了,也很难致命,要照准鳖头。”
说话不及,大鳖已饮足了水,缓缓地朝上爬了。大鳖爬到撒有“香饵”的地方,果然停了下来,嗅了几下后,便开始吞食。
火头叔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立即悄悄退下去,扑向已准备好的燃烧线。这燃烧线呈“U”形,从三面围绕着这片荆条棵子。火头叔主张剩下一面,是给蛇们留下一条出路。如果全部封死了,连退路也没有,蛇们便会以死相搏,而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取鳖蛋不是灭蛇。
燃烧线是厚厚的枯草,又浇上了数桶废柴油。我快速点燃了十几处。
很快,这十几处火苗即连成一条“U”形火龙,迅疾朝前蔓延。密密层层的荆条棵子,原本就是一堆挨火星就着的柴火,而这堆柴火又是立着的,格外通风透气。俗话说,“水性实,火性虚”,极快,火助风势,风添火威,分不清是风声,还是火响,轰轰隆隆地愈演愈烈。
稍许,这片荆条棵子已火烧连营,成了熊熊燃烧的火海。
此刻,大鳖发现了火光,立即终止了吞食,做扑向火海状。一直严阵以待的吕叔,举叉猛地刺向大鳖。叉子是叉进去了,虽叉在了大鳖的头部,但未击中要害部位,糟糕的是吕叔用力过大过猛,叉子进得过深,一下子没有拔出来。大鳖朝前猛一拱,甩吕叔一个大马趴。吕叔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时,大鳖已带着叉子直奔火海。吕叔猛扑过去趴在了大鳖的背甲上。大鳖连停顿一下也没有,拖起吕叔仍朝前狂奔。人高马大的吕叔如同一只拉在拖拉机后边的空拖斗儿。吕叔挥刀猛砍,也未能阻遏大鳖的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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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恩公谣下篇(14)
大鳖距火海越来越近。
这时,火头叔高叫一声,让我去帮助吕叔。
我挥起竹竿飞奔过去,截住了大鳖的去路。大鳖昂起带着一把钢叉的头直扑向我,那两只鼓突的眼球瞪得像圆圆的小鸡蛋,尖喙大张着,露出锯齿般密集的利牙。
吕叔趁这个机会,攥牢了钢叉把子。大鳖朝前扑,吕叔向后拽,叉子猛地拔了出来。
大鳖突然失重,头伏在地,惊魂甫定。我扬起竹竿,猛杵过去,击中了大鳖的一只眼睛。吕叔急中生智,用钢叉叉起一坨泥沙,朝大鳖的头砸去,砸它了个满头开花。大鳖猝不及防,立即把头缩了回去,成了一只就地打旋儿的石磨盘。
吕叔和我围定“石磨”一齐挥刀猛砍,但鳖甲坚硬如铁,砍不深,砍不透。
吕叔眼睛一眨,突然大喊一声:“捅它的屁眼儿!”
我忙抄起竹竿,照准大鳖的腚眼儿猛地一戳。大鳖经受不住这一竹竿,不由把头朝外一伸。就在它这一伸的当儿,吕叔的砍刀稳准狠地砍了下去,入深一寸有余。大鳖又倏地把头缩了回去。
我这边儿的竹竿又是用力一捅,那边的鳖头又再一伸,吕叔随之再猛落一刀。
如此这般前后夹击十数个回合后,碗口般大小的鳖头,终于同磨盘身子分开了。
吕叔说:“先别管它,快去帮你火头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