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王眼中流泪,嘴唇渗血,骂道:“陈传,你这个王八蛋!你害得我好苦哇!”
陈传听了,面无人色,浑身禁不住抖了起来。须臾,忽然仰面朝天,气绝倒地。
文廷玉见状,急命:“快救陈将军。”
有亲兵经验丰富,上前掐住了他的人中。不一时,陈传苏醒过来,张嘴大哭。
文廷玉见此情景,心知有异。又不愿意让陈传的丑态丢人,赶紧说:“快把陈将军抬进屋里歇息。把老汉松开了,随我进屋问话。”
亲兵们遵命施行。文廷玉见老汉王弯腰穿鞋,就问:“老人家,你贵姓大名?那陈将军与你是旧相识?”
老汉王穿好了鞋子,站直了身体,把两手一拍,说道:“我只说今生今世,冤沉海底。不料想苍天有眼,报应不爽。我与此贼,何止是旧相识。就因为他,我才被充军发配,受这近十年的牛马之苦。使我有冤不得伸,有家不得归!今日落在贼手,我已不存活命之想。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安徽舒城的汪醒陶。”
四
吴孝增忽发奇想。他要在乌鲁木齐东门外的水磨沟种茶树。
陕西泾阳紧压茶砖厂被烧,也无法找人去赔偿损失,只好自认倒霉。欧阳春霆被押走以后,新任的都统把官茶店的经营权收了回去。“乾茂升”不能再专营批发,而是交给了山西茶商经营。
无奈之下,吴孝增听从了书办的计谋,找一家小茶商。用他们的名义,借晋商的茶引票,去内地走私茶砖。
吴孝增问:“我‘乾茂升’从来都是做官营的买卖,咋个能学山西人,搞偷鸡摸狗的勾当?不行,我找左大帅去。再搞不起,个老子回湖南唦。”
书办说:“回老爷,做生意哪能都是顺风撒。您在这儿经营嘛多年了,天时地利人和撒,家业嘛大了。怎能嘛说走就走撒?”
吴孝增说:“屁的个人和呦,都统都不理我喽。与洋人合作,人家也不愿意。我只有走起喽。”
嘴里说着,却动了心,就偷偷地用晋茶的名义去湖北羊楼洞进了一批茶。如果路途顺利,估计就快到了。
天气越来越热了。他是个胖子,足有两百斤以上。每日里坐在茶庄的凉厅里,用两个小女娃轮流打扇,仍汗如雨下。
“蠢货!”他骂道,“前几年我生意顺风,也没这样子热唦?你俩是咋个搞的喽。”
两个女娃吓得不知所措,扇子也忘记了打。
吴孝增更生气了,喊道:“打唦,莫非你们是个傻瓜?站在那里要站成井么?”
这时,书办蹑着脚尖走了进来。他满面通红,像刚从西大桥河水里捞出来的紫红虾。看样子是心里得意,掩饰不住的眼睛里充满了快乐。
他想趁吴孝增不注意,溜回到座位上。刚把手中的东西放下,就听吴孝增说:“好高兴唦。莫非跌倒正巧趴在尼姑的肚皮上哉?又有啥子坏消息喽。”
书办走了过来,伏下身,凑到吴孝增的耳边,低声说:“回老爷,是好事情。”
吴孝增被他的口气呵得耳痒,不由得想笑。遂伸出右手,用第六根小指掏了掏耳朵,说:“讲唦。莫非你是个傻瓜?”
书办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说:“回老爷,您眊一眊撒。”
“哥门,”吴孝增生气了,学着京官的腔调说,“孙子吔,甭来这套。你给爷念念。”
书办遂直起身来,高声念道:
陕甘总督部堂左
咨开案据:兰州道详据茶商会禀,称晋枭藐法,挪用川块及各种私茶出口,侵占引地不独南北两路络绎不绝,即省会之地亦设门市,彰明出售。又有取巧之法,暗作药材报税,到处皆然。
本督部近来查私茶充斥,官茶滞销,课项竭厥,何以稽查?员弁及各厘局长从未报获一起,显示漫不经心,任听巡丁等受贿纵放。病膏累课,莫此为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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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醉》第十二章(8)
除酌拟告示,分别送发严缉外,相应咨明为此合咨,请烦查明饬发至厘金总局,分发各府厅州县并各厘局卡,代为标硃。在于城乡市镇及各要卡粘贴席片,以期经久如新。局卡过多,并由地方官及各厘卡照缮多张分贴晓谕。
书办念完,笑着凑到吴孝增的面前:“老爷,是不是好事情?”
话没说完,一个大耳光就煽到了他的脸上。跟着就听吴孝增破口大骂:“滚蛋!个老子的,气煞我喽!这就是你的好事情?”
书办捂住腮,分辨道:“回老爷,怎的不是好事情呢?晋茶嘛被封了,私茶嘛不让卖了。”
吴孝增手指伸着,光着膀子的肚皮乱颤:“是你出的主意让我冒充晋商去进的货唦?私茶不让卖,莫非我有得官茶卖?这一次我又亏喽。”
他说得气愤,想找点东西砸向这个臭皮匠一般的军师。一时间找不到,就从裤裆里抓了汗水洒了过去。吼道:“这一次,你幺儿定要给我滚蛋!”
正骂着,细妹子从外面进来,见状说道:“老爷,日头热得很,莫再发火喽。小心把肠子里烧着唦。”
吴孝增见细妹进来,消了些气,脸色缓了过来。对书办说:“快去与我写一封信,就说都统偏向山西人,把茶叶市场都搞乱喽。”
书办正收拾东西要走,见吴孝增如此吩咐,就问:“回老爷,给谁写信撒?”
吴孝增又生气了:“莫非你是个傻瓜?与左大帅写信。我要把官茶经营的权夺回来,还要在水磨沟种茶树。将来,我就不从关内进茶。我要做西北的茶王,把俄国人也要挤垮喽。”
在水磨沟种茶的事,吴孝增已经嚷嚷了好长时间。这还源于那次乌苏的阿奇木伯克来,吴孝增请他吃饭,伯克送了他一包当地产的柳花茶。
乌苏地处乌鲁木齐西北,为去伊犁之要道。此地与伊黎菊花谷一样,生有一种柳丛,叶瓣可以代茶,称为柳叶茶。乾隆帝时,伊犁将军阿桂曾带入北京作为贡品。乾隆皇帝品尝之后,大为赞赏。还赐了阿桂御制诗一首:
色绿香清性味凉,
玉盏盛来翡翠光。
倘若天山能会意,
也应化雪作茶汤。
此种柳花绵延乌苏至奎屯一线二百余里,以奎屯河所产的小花瓣最为珍贵。可惜此种柳丛数量很少,且不为人识。阿桂之后,再无人用它来代茶。
吴孝增把柳叶茶拿回家后,花郁青品尝了,欣喜不已,马上去找了菊湘。两个人讨论了几日,花郁青对吴孝增说:“如果能把此丛移栽了,再与菊花台的野菊花瓣相窨,可能会炒制一种特殊的茶叶。将来量大了,品种也会增加。新疆若能自己出品茶树,就会破了寒冷地方不能种茶树的规矩,你的名声就大喽。”
吴孝增听了,心花怒放:“那就做唦。雇人去乌苏,把柳丛挖来,栽哪儿哩?”他摸了一下脑壳,说,“就栽水磨沟好喽。这几年都统都让我们茶商拿银子,在那儿栽树。我不如自己建个茶园唦?”
花郁青说:“你以为移种茶树是耍哩?你又不懂栽培,又不懂炒制。要是胡英在,那就不同喽。”
吴孝增有点吃醋,赌气说:“又提你的胡英,只怕他的骨头都沤冇得喽。莫非王母娘娘会把他从地下取出来,再送到新疆不成?”
花郁青生气了:“不许你糟贱于他。我说的你还不信唦?这两种东西,人们都不叫它们茶树。为啥子哩?就是为了新疆人不知道这儿也能产茶。他们叫作么子菊花,叫么子柳树,就是不叫茶树。你先要正名喽,再做唦。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
吴孝增为此曾经专门回了湖南一趟,一是料理杂事,二就是想请几个茶树栽培的行家,来指导他移种茶树。
安化最有名的茶树栽培行家听了他的设想,笑话他道:“自从神农尝百草,没听说西域生茶树。吴大老板,茶树喜热喜湿,喜雾喜雨,喜温喜潮,唯独怕冷怕干。听来进茶的人说,西域那个鬼地方,走上一个月,连个人芽都冇得。石头大的像牯牛,风一吹就冇得喽。夏天,吐鲁番的县太爷坐在水缸里面办公。冬天,屙泡尿要带着棍棍,不然就冻住走不脱喽。”
吴孝增听得,笑了个肚子疼。他说:“个老子的。是哪个幺儿说起的怪话?新疆好呦。永久不用蚊帐,也冇得蚊子。衣服、被褥总是干的,哈密瓜胜过了甘蔗。冬天的屋头有火炕,烧的是石炭,暖得很。不像安化,夏天潮乎乎的,冬天又阴冷得很。我回来都不习惯喽。那边的银子好挣,人都傻得很,不知道赚钱。”
有人问:“那儿有土冇得?有树冇得?咱们这儿的茶树到那头栽在哪里?”
吴孝增说:“那儿的土埋上你家祖宗八百代人也是够的。那儿的树,造你家几千万代的棺材也用不完。哪个要你把这儿的树移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孔子曰‘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连这也不懂,莫非你是个傻瓜?那儿就有一种树,树叶能够做茶。我是要你们把它移栽喽,再做成茶。”
一个人说:“那要是移栽成喽,咱们湖南的茶叶还到哪里去卖?几百年来,西北的茶叶都是咱安化江南坪运出的唦。”
吴孝增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莫非你是个傻瓜?猪脑壳?中国有多大,你晓不晓得?外国有多大,你晓不晓得?你这几担担茶叶,算个么子喽。蠢货,都是蠢货!只能在家吃糙米的蠢货。你晓得新疆的米有几多好吃么?馋死你个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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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醉》第十二章(9)
众人见他又耍起当年做酱园少爷时的无赖脾气,把大伙儿骂了个昏天黑地。本来动了心的人谁还敢跟他走?一哄就散去了。
吴孝增见大伙儿不听他的,气得连饭也吃不下去,抱怨家里的米太粗,扎喉咙。嫌家里的熏肉烟油太大,还有股哈喇子味,不如新疆的羊肉好吃。
他这几年挣了不少钱,把家业兴旺了。老宅子都翻修了一遍,又在县城南门起了一栋大宅,打算过几年就回来不走了。所以二哥、三哥与二嫂、三嫂对他都是巴结缝迎,不敢稍有懈怠。见他生气,就劝他道:“四伢子,莫要太辛苦喽。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呦。你挣的银子,连曾孙子也花不完喽,还是回来。咱们老倌、老母都去西天升仙,大哥也去上界游耍去喽。我们日夜地想着你,梦里都哭醒的。”
吴孝增很生气地说:“哪个还是伢子喽?我的胡子比辫子还长,再莫要伢子伢子的喊起。不喊个老爷也就罢喽,总还要尊一声老板弟的唦?我原来是要回来的,看了你们的模样,饭都赖得吃,住也住不惯,叫我咋个回嘛。不回喽,个老子就在新疆扎根,一直到死!偏要种出茶树来,让那些龟儿子看一看,吴家的崽是有出息的。”
从安化回来,吴孝增就派人从乌苏选柳丛。计划在四月初五清明,全大清的植树节时,把柳丛与菊丛自南山菊花台和乌苏奎屯河畔移栽到水磨沟“兴吴茶园”里。
吴孝增此时见细妹来到,有点好奇。就问:“细妹子,有么子事?”
细妹自从那次被吴孝增强暴了,在花郁青面前告了他一状。花郁青大为震惊与愤怒,当即回家找他算账。吴孝增自知惹了大祸,躲在“天山春”的“迷官”那儿不敢回家。后来,还是湖南会馆的茶商说情,花郁青无奈,才饶了他。只是警告吴孝增,倘若再敢对细妹图谋不轨,就坚决不再宽恕。吴孝增对细妹虽然心里难以忘怀,却轻易不敢放肆了。
细妹瞪了他一眼,说:“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天不是讲起的,今日带小姐去水磨沟茶园耍的么?”
吴孝增一拍大脑壳,哎呀一声:“糟糕,把大事误喽。夫人与娃儿又该怨恨了。蠢货,都是你们气的我。”
他朝书办与打扇的两个女娃儿吼了一句,赶紧随细妹坐了车。出得茶庄,回府上来。
到了家,花郁青果然带着继英、继青都已准备好了。见他回来,大家都面色不佳。吴孝增赶紧赔笑,说:“对不起喽。茶庄的事情,好让人恼火的。走起,走起。就是亏得倾家荡产,也要陪夫人娃儿耍起的呦。”
花郁青说:“我是八辈子没烧好香,才遇见了你。要不是菊湘母子还在,我就带幺妹们回老家喽。”
吴孝增笑着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娃儿都有了三五个喽,再莫要埋怨了唦。”
花郁青说:“那你是鸡唦是狗唦?”说着,也笑了。
吴孝增心里轻松了:“我是鸡,却是公鸡;我又是狗,却是公狗。”
花郁青的脸又吊了下来:“莫给脸不要脸唦。当着幺妹的面,嘴里吐粪?”
吴孝增正色说:“那菊湘与玄伢子去不去哩?”
他们已经知道,欧阳春霆被救,正在星星峡那儿隐藏养伤。那儿很隐蔽,官府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