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什么时候能够赶到?”
“天亮以前我们‘必须’赶到,谈判在明天早上八点就会重启……”
克莱维斯用十枚珍贵的万人祈祷币向唐纳德换到的,是六彩虹光之星很多年前流行的大型连结式拖车,车厢本身并没有动力,全靠车头来拉动前进,速度稍微慢了一些,车体也比他们先前锁搭乘的锥形车辆轻了许多。
心有余悸的克莱维斯忍不住揣测,若是再度遇上爆炸,这么轻的车体会飞出多远?
唯一的好处是够宽敞吧?克莱维斯默默地想。其中一节车厢,宽敞得足够容纳他跟朱烈斯一起住在里头,共享彼此的生活起居。不只是与恋人更加亲密的渴望……克莱维斯望着才刚刚苏醒,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朱烈斯喟叹。跟他住在一起,至少能就近照顾这个连三餐都不好好吃的工作狂。
作为朱烈斯指挥本部的这辆拖车,拥有三节车厢。最前面的车厢是旧货仓改装的,有两扇对开的大门,相当宽敞,能容纳不少人或坐或站地参加军议,有一面内墙更竖立了女王陛下的画像;第二节车厢却很古怪,窗子开得极小,看起来是用囚车改装的,通往第一节与第三节车厢的窄门,还都镶着粗铁条,前半截按照朱烈斯的习惯摆了一张宽大的事务桌、还有凤凰部队的通讯器材及资料,后半截则勉强空出了一些位置,摆放了一套餐桌椅……
至少可以不用坐在床铺上吃饭了……克莱维斯对此有些庆幸。
最末节的车厢则是陈旧而古典的老式长途旅行车厢,车内装在舒适之中带着复古的豪华,左侧的长走廊上有一扇门通往属于两位守护圣的卧铺,卧铺里还有一间后来才增设的盥洗室……那间盥洗室比一具竖立的棺材也宽敞不了多少,卧铺却因为被隔成了上、下铺,床位倒是显得很宽敞。
而且行驶间还算平稳。
他们两人的随身行李都是狮鹫部队替他们从爆炸后的满目疮痍里找回来的。朱烈斯粗略地检查过自己的行李,确认过重要的东西没有遗失,就转身准备离开车厢。
“去哪?”
“我有点事,你先休息一会。”
克莱维斯皱起眉头,“我跟你一起去。”
指挥本部的行进速度仍相当快,一辆敞篷的轻便车,刻意保持着相同速度驶到第一节车厢敞开的车门前等候着。克莱维斯伸手在朱烈斯臂上扶了一把,两人搭上轻便车,移动到艾略特停柩的另一辆破旧拖车上。
那辆拿来充当灵车的旧拖车没有灯火、没有窗帘,车窗玻璃上甚至有破损,冷飕飕的风不断灌进车厢,一片凄凉。
“你们都离开吧,我想待在这里一会。”
克莱维斯犹豫了片刻,替朱烈斯关上门,仍回到他的身边。
朱烈斯瞥了那个没听命令的人一眼,默默地接受了这善意,并让克莱维斯帮他移开了充当棺盖的木板,“物资吃紧,我们连一具棺木也没能替艾略特准备,”那个已步入老年的男人躺在一个草率的木箱里,看得出来是用两个战备部储备军粮的木箱钉成的。木箱里当然也没有垫内衬,他的遗体躺在一件破损的床单上,“我连一面能把他盖住的旗帜都没有。”
所以,艾略特残破的躯体狼狈地暴露在他们眼前。
“从我五岁的时候,他就是我的近卫副队长,一直跟随着我。曾陪我一起背诵王立派遣军的规章细则,”朱烈斯从怀里取出他早已替艾略特准备好的肩章,挟在指尖,探向原先应该是艾略特肩膀的地方,“直到后来,他升任为第一军团的巡逻分队统帅,离开圣地。从那时候开始,艾略特就衰老得这么快……我只不过长大了十岁,他却过了四十多年。”指尖空虚地颤动着,朱烈斯竟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那个地方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艾略特的左肩,连同他左臂整个不见了。
“朱烈斯……”
“这一趟出发前不久,我心急着确认你的安危,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斥了艾略特一顿。可是,不管我怎么待他,他仍如此忠诚,用生命来信任我。他的人生都耗在我身上,最终在这个遥远的星球闭上眼睛,牺牲在我的命令之下。我竟然连这枚肩章都来不及给他……”
克莱维斯伸手抚平艾略特那满布黑灰焦痕的军服胸前,“……现在给他。”
朱烈斯喃喃地替艾略特的冥福祝祷着,把那枚肩章轻轻扣在他胸前的摺领上。猛烈的爆炸带走了绝大部分的水分,木箱里很干燥,艾略特的身上甚至不太看得见血迹。朱烈斯取出了自己的手帕,替艾略特擦去脸上形似煤烟的灰烬。
“这……”朱烈斯停住了动作,“克莱维斯,门边有一盏旧提灯。”
克莱维斯站的角度不同,他所看见的比朱烈斯还更多、更残酷一些。点了灯,他直接把提灯交给朱烈斯,“你拿着,让我来,你别看。”他伸手把艾略特的脸整个往上抬,露出艾略特被发福的两层下巴遮住的颈部。
朱烈斯提着灯,忍不住发火,“你轻一点!”
“……转过去,”既然看了心里难过,克莱维斯皱眉,“不要看。”
“怎么样?”
他的颈子上有一道横向的怪异痕迹,像是利刃所伤。
“我不懂这些。但显然……在爆炸发生时他已经死了,”艾略特颈际伤口内侧的断面,都早就被爆炸给‘烘干’了。克莱维斯压低了声音,“艾略特是颈子先被划开后,才遭受到爆炸波及的。”
◇
朱烈斯天生就是个劳碌命。
一紧张,他就容易胃痛,还有每天喝浓缩咖啡的嗜好,何况心情一差,他就没有食欲,说什么也吃不下,即使勉强叫他吃下肚去,他也会闹得消化不良,胃痛一整天。
吃的方面糟透了,睡的方面也不怎么样。
事情一多就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一只蚊子蹬腿都能让他醒来,十分浅眠。就算整晚都没被打扰惊醒,他也老是做梦……朱烈斯的梦境,虽然不见得是恶梦,但总打扰睡眠。而且通常不是克莱维斯那种带着预示意味的精神漫游梦境,只是单纯累人而已。
凌晨三点,疾行的车辆慢慢减速停住了。
浅眠的朱烈斯没晚半秒,准时睁开眼睛。连片刻迟疑也不需要,朱烈斯立刻想起他自己睡前做下的安排。预计凌晨三点时,他们车队会行经六彩虹光之星首都,圣恩市──跟圣恩广场一起被改名的都市,在市郊要进行燃料补给与人员交换,有不少伤员要交给自卫军的军医院,也有些伤愈的生力军要加入,还要补充队伍的粮食与饮水、电力、杂物等细项。
朱烈斯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一阵挺剧烈的头痛,太阳穴一鼓一跳的,脑袋胀得很不舒服。从他所睡的上铺跳下来,一阵倏起倏灭的晕眩突然袭击了朱烈斯。他连忙伸手扶住车厢壁板稳住身形,不免有些错愕。
他的脑震荡远比他想像的还严重。
摸黑找到长支晶硫火柴,朱烈斯先将最厚一层灯罩拉得低低的,这才点亮了灯,在床头的矮柜上找到他的止痛药。透过灯罩的光线很昏暗,并没惊醒睡在下铺的克莱维斯。
朱烈斯服了药,轻轻在克莱维斯的床边坐下,静静地注视着睡熟的那张脸。
克莱维斯其实长得很俊美,脸蛋跟朱烈斯一样偏长形,耳垂的形状也小巧优美,只是看起来有点招风。嘴唇的色泽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轻盈感觉……由于话不多,语气也很平缓,很少人发现他的嘴很小,其实就算他气得大吼,张到最大也显得很秀气,若吻起来,则是说不出的柔软诱人……朱烈斯心浮气躁地不禁胀红了脸,撇开那些叫人脸红心跳的想像,视线落到克莱维斯那管与他嘴型十分相衬的鼻梁。克莱维斯的鼻梁虽然也笔直典雅,却显得有一些单薄,颧骨也不明显,虽然他算是一个骨架相当大的男人。他的眉形略细,跟他深邃的凤目一样修长,那排浓密的睫毛被衬托得更长一些。闭着眼睛的时候,眉眼的线条甚至给人柔和的感觉……可惜在他醒着的时候,大部分的人都不会注意到他出众的容貌,多数被他的冷漠、阴沉或气势什么的,引开了注意力。
这张看熟了的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夺去了朱烈斯潜藏在心里那些不可告人的感情。这事很不可思议。朱烈斯向来喜欢更明朗、更果断的气质,为什么会爱上这个阴郁、沉默的人?连他自己也想不通。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会违逆主流的价值去爱一个跟自己同为男人的人……
朱烈斯对克莱维斯付出了大概是他这一生中所能付出最多的私人情感,在他们开口揭破彼此心中的秘密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这份感情的份量。他甚至下意识地相信他们迟早会分手、终止掉这不正常的恋情、回到以前那种水火不容的相处方式。
如果他在爆炸中丧生,好歹是带着克莱维斯的爱死去的……只有这个他不想失去。
朱烈斯在克莱维斯身边躺下来,感觉到这个向来能熟睡的人也被自己给惊动了,连忙在他的耳边低声安抚,“是我,朱烈斯。”
“嗯,是我的朱烈斯。”克莱维斯模模糊糊地嘀咕着,伸手抱紧他。被抱得其实很不舒服的那个男人低低地一笑,闭上眼睛,异乎寻常地轻易睡去。
◇
作者有话要说:
☆、第043章 监视窃听与谋杀
第043章监视窃听与谋杀
◇
凌晨三点才醒过一次,还不到六点半,朱烈斯又醒了过来。
头痛仍让朱烈斯感觉不适,他按着额头,察觉到车行是静止的,他的车队大概提早到达了孤儿院外围。他小心地放轻动作,在不惊醒克莱维斯的前提下起身,匆匆披上褂幔,脚步有些蹒跚地按住了卧铺的滑门。打算先到第二节车厢去,将昨晚他入睡后才由文字型通讯仪传来的讯息检查过一次。
昨天从昏迷中转醒后,朱烈斯才开始使用这一列拖车,但性情一丝不苟的他,已经在第二节车厢布下了可供他工作的环境,包括了地图与道路资料、通讯器材与其他杂物。
他正打算推开通往第二节车厢的那扇门,就在门下发现了不寻常的东西,看来是从第二节车厢里偷偷塞进来的。
朱烈斯小心地拾起那方纸条,抿紧嘴唇查看。
纯是手写的讯息,字迹陌生,深蓝色的墨水还未全干。纸条上是奇怪的拼音符号,念起来完全不通顺。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怔了一怔,随即想起这暗号的来源。
他麾下的日影军团里,最神秘莫测也最难以掌控的夜枭部队。
朱烈斯无声默念着纸条上的讯息,在自己的脑袋里译成主星通用的语言,‘您这列拖车里潜藏着可疑的耳目,对您与克莱维斯大人抱有恶意。’署名是日影军团夜枭部队的部队长,玄。
恶意?
他立即转身回到第三节车厢里的卧铺查看,幸好克莱维斯仍安安静静地睡在下铺,姿势甚至没有改变过。卧铺里共有三扇窗,床尾的衣柜上方有着一扇通气窗,上铺跟下铺两个铺位旁边,也都各有一扇小窗。朱烈斯深吸一口气,小心地不惊扰身侧的人,伸长手臂横过沉睡中的克莱维斯上方,轻轻按向小窗上的两层窗帘。帘后的玻璃摸起来很厚,非但能隔绝车外的声音,朱烈斯甚至觉得那厚度能有限度的防弹。他检查过窗子,确认窗栓早已锁上,这才放下心,又检查过上铺与床尾的窗户,看来同样安全。
他松了一口气,克莱维斯暂时安全了。
朱烈斯顺手拎起自己的佩剑,再度退出卧铺,来到第三节车厢的长走廊上。这列长途旅行卧车的板壁相当厚,长走廊上安静无声,连一丝噪音都没有传进来。朱烈斯走到车尾,亲手确认过厚重丝绒布帘后头的铁门也锁上了,这才退回来,回到他刚刚捡起玄的纸条的门前。
第三节车厢看来没有异常,但第二节车厢呢?朱烈斯轻轻地探手按向昨晚入睡前才叮咛克莱维斯锁上的那扇门,门扣仍稳妥地锁着。他无声地打开锁扣,小心翼翼地轻轻将门推开了一道隙缝。
第二节车厢都拉着窗帘,里头很幽暗,而且安静无声,看来没有异常。朱烈斯侧头倾听了大概有十分钟,没有听见任何可疑的声音……第二节车厢连最低微的呼吸声也没有。但朱烈斯仍不敢对玄所提出的警告掉以轻心。
玄一向神秘,但他可靠。
朱烈斯犹豫了一会,弯腰脱掉自己脚上的古典凉鞋,悄悄地挤进那扇门里,反手将门关上。
他打着赤脚检查了两扇窗,都没有异常。又小心地绕过他自己那张宽大的事务桌,靠在那座摆着六支通讯仪的架子旁,把第三扇窗子内侧厚厚的遮光窗帘轻轻揭起一角来,已经朦胧透出曙光的窗外有两条人影模糊地映在纱帘上。
这车厢的窗玻璃可比卧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