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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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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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谈过,在路过一个村庄的时候,他们还将最大的那个孩子卖给了当地一户人家。这个女孩的身价是二斗黑豆。这二斗黑豆现在在担子的一头,而担子的另一头,一个笸箩里装着三个孩子,那是顾兰子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这二斗黑豆将是这户人家在去那黄龙山的迢遥道路上的全部吃食。
  顾兰子已经六岁了,她能走,因此她是独自一个人走着的。路旁的所有的野菜和能吃的树皮都被采光了。但是行走间,眼尖的顾兰子竟然在不知哪个角落摘到了一枝蒲公英。母亲难得地笑了笑,她把蒲公英叶子放在口里嚼了嚼,将那汁子吐给笸箩里熟睡着的孩子们。然后将那一朵黄色的蒲公英花,给顾兰子戴上。

第八章 顾兰子的第一次亮相(2)
“等到了黄龙山,安顿下来以后,我用老婆针烧红,给你耳朵上穿两个耳朵眼。一人一个命,猪娃头上还顶三升粗糠哩,说不定,你这耳朵上,将来要戴金挂银呢!”母亲充满憧憬地说。
  “我不穿,我怕疼!”顾兰子说。
  顾兰子行走着。早春的平原上的阳光,照着那黄花,一炫一炫的。但是很快,顾兰子就想吃它了,瞅母亲不注意,她把那花从头上摘下来,满把手握住,塞进了嘴。
  前面又要经过一个村子了。这个村子和顾兰子所经过的那些陕西村子没有什么两样,都是被一簇树罩着,四合院子,揭背厦子,那揭背厦子的褐色的厦背,从树荫中隐约露出。一条尘土飞扬的乡间牛车道,从村子的中间穿过。“高家渡,高家渡!要在这里渡渭河!”女孩听人群嚷嚷道。
  这时候只见一个半大的孩子,脑后巴子剃得精光,前面留一个盖盖,手里拿一样什么东西,正两步一颠,三步一顿,跳跳蹦蹦地从老崖上上来,走上了高村的官道。
  那半大小子边走边哼唧着一首平原地面流行的口歌:
  墙上一枝蒿,
  长得渐渐高。
  骑白马,
  挎腰刀。
  腰刀长,
  杀个羊。
  羊有血,
  杀个鳖。
  鳖有蛋,
  杀个雁。
  雁高走,
  杀个狗。
  狗有油,
  炸个麻糖滋漉漉。
  东头来了个麦秸猴,
  头发梳得光溜溜。
  …………
  顾兰子并没有注意那孩子的歌声,她的目光,她的全部的注意力现在被孩子手中的那个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个热腾腾的蒸馍,一边冒着热气,一边还在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麦香。大约,这只蒸馍是在大舍锅底下的麦秸灰里刚刚煨过,表皮还有一层薄薄的焦黄。
  女孩以为自己是饿昏了,是眼睛看花了,她停住脚定睛细看,见那向她迎面走来的半大小子,手里确实是拿着一个蒸馍。
  在这青黄不接的二三月里,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即便是平原上最殷实的人家,也没有这样的好吃食呀!
  那迎面过来的半大小子叫高二,也就是后来的我的父亲。那一年他十岁。
  那一天早上,高二的小脚特别地勤,抱苞谷秆抱了一趟又一趟。祖母说:“我娃跑得真欢!”祖母越说,这高二跑得越欢了。最后,祖母是彻底地高兴了,她对高二说:“高二,这光景不过了!你过来,我那板柜里有个白蒸馍,是过年敬灶火爷的时候,我偷偷藏下的,而今给你吃!算是奖赏你!”说罢,祖母从裤带上,解下个小钥匙给高二。
  高二从板柜里取了馍。抱苞谷秆的时候,他顺便把这个馍拿来,让祖母煨在还冒着火星的麦秸灰里。待又一次抱苞谷秆回来的时候,这馍已经煨虚了,又虚又软又黄,热得烫手。
  “你不要显能!躲在人背后吃!当心叫‘揽干手’给叼去了!”看着高二逞能的样子,祖母担心地说。“揽干手”是平原上的人对讨吃的的一种叫法。
  手拿着这个馍,高二觉得自己如今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最伟大的人物了。他一蹿蹿上了老崖,嘴里唱着歌谣,脚下踩着鼓点,摇头晃脑地一路走来。
  这个馍他舍不得吃,一吃完他就又变成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了。可是不吃又抵挡不住这馍的诱惑。于是在踏歌而行中,他只把那馍放在嘴边,嗅了嗅它的香味,然后用指甲从馍上掐下黑豆粒大小的一点,放在嘴里嚼着。
  顾兰子那红勾勾的眼睛也盯在那馍上,当两人擦身而过时,顾兰子也嗅到了馍那淡淡的麦香。不由自主地,或者说,下意识地,或者说,没有法子的事情,或者说,“我没有法子不这样做”,这六岁的孩子顾兰子,折回头,跟在那半大小子的后边。

第八章 顾兰子的第一次亮相(3)
所有的行路人都在麻木地走着,他们没有看到孩子反常的举动。包括女孩的父母也没有发现。
  女孩尾随着那男孩子,踮着脚走屏住呼吸接近他,然后,斜马叉地蹿上去,一跃,从那男孩的手里抢过馍,立即转身,跑了起来。
  那半大小子刚才把馍搭在嘴边时,他是决心把它吃掉了。但是还没容他吃,斜马叉地伸出一只手,抢走了这馍。半大小子有些发愣,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是空的,馍确实没有了。半大小子脑子“嗡”的一下,转过身去看,只见一个女孩子,红头绳扎着两个羊角辫,正向老崖那个方向跑。那女娃的手里,分明拿着他的馍。
  半大小子回过头来去追。一边追一边口里仍不忘念口歌,不过这次的口歌内容变了,是这一带人给流浪的河南人编的:
  河南担,打不烂,
  打烂还是个河南担!
  半大小子这样唱着。
  顾兰子在前面跑着。她在奔跑的途中将那个对她的口来说有些过于大的馍往嘴里塞,但是跑得太急了,嘴里呼哧呼哧地又来不及咬,因此在奔跑中,这个馍还囫囵地在她的嘴边,三停中一停在嘴里边,两停在嘴外边。
  这支饥饿大军现在都看到这人撵人的一幕了,大家都放缓了脚步,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如何结局。
  女孩毕竟小那男孩四岁。她跑不过那男孩。眼看,那男孩就要追上了。
  这时候,女孩突然停了下来,她看见了官道旁边的一样东西。那是一摊湿牛粪,是刚刚过去的那辆牛车,驾辕的那头犍牛拉下的。这一摊牛粪足有老碗口那么大,正在不停地冒着热气。
  顾兰子笑起来。她端详着牛粪,然后,把那个馍从嘴里取下来,一猫腰,将馍塞进了牛粪里。塞进去以后,又用双脚踩着牛粪,跳了两跳。这一切完成后,女孩一跃,双脚离开了牛粪,然后站在牛粪旁边,笑吟吟地看着这撵上来的半大小子。
  高二现在追是追上了,可是那馍现在是在牛粪里,而且,经这女孩一踩,那馍现在已经和牛粪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我的馍呀!我的馍呀!”高二蹲在这摊牛粪前,眼泪汪汪地瞅着这摊牛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顾兰子也蹲下来,瞅着这摊牛粪。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是恶狠狠的眼光,互相看着,谁也不说话。两颗围着这摊牛粪的头,原先就勾着,离得很近,现在,像鸡鹐架一样,两颗头猛然一碰,火星直冒,两颗头大约都碰疼了,于是各自用手摩挲着。
  行走的人群现在也在外面围成了圈子,看这西洋景儿。那女孩的母亲,现在俯下身子来,拉这女孩走,但是女孩歪着脖子,死活不走。
  高二终于没诀了。他承认自己倒霉。他站起来,朝那摊牛粪吐了两口唾沫,然后从围观的人群中钻出来,向河沿走去,一边走一边用手背抹眼泪。他要将这事告诉我的祖母去。
  牛粪前的顾兰子,见高二走了,面无表情看了大家一眼,然后挽袖子,袖子挽起以后,便伸出小手,从牛粪里将那个蒸馍捞出来,然后直起身,边走边在膝盖上擦那牛粪。
  牛粪是不会擦干净的。所以这只是象征性地擦一擦。擦了一阵后,女孩将这个还算囫囵的馍,托在手心,眯起眼睛看了看,然后,往嘴里一填,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第九章吃舍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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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吃舍饭
这就是我的苦命的母亲顾兰子在高村舞台上的第一次演出。它成为那一次花园口逃难路上,一个口口相传的凄凉故事,成为我们家族人物聚在一起时,一个须得避过外人才说的话题。但是顾兰子否认有这件事的存在。她说,逃难路上,确实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这是发生在别的女娃的身上的,是高村的人移花接木,将这事硬栽在了她的身上。
  高二回到了二崖上那口大舍锅旁边。“谁欺侮你了?”正在往锅底续柴火的祖母说。高二于是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一边把刚才的那一幕讲给祖母听。祖母听了说:“我不叫你显哗,你要显哗!这年头,人吃人哩,谁吃到肚子里,那就是谁的!”
  祖母说着,突然一拍大腿,两眼放光,她说:“我咋是明白了,这馍不是你的!灶火爷要我留下那个‘供果’,原来正是给这河南闺女留下的呀!”
  那一户人家现在也下了老崖,来到这口大舍锅前。
  那家男人一猫腰,将担子放在了地面上。担子的那一头的笸箩里,担着三个毛孩子,因此放得仔细一点,先让那头着地。着地以后,那三个毛孩子都醒了,掰着笸箩沿儿,嚷着“饿”!
  那家女人走过去,将三个孩子从笸箩里一个个地提出来。坐的时间长了,孩子们脚麻了,站不稳。女人于是将孩子提着,像堆一件物什一样,将他们堆在老崖根底下的阳坡里。孩子的脊背靠着老崖,脸对着阳光。那最小的孩子是女孩,还不会走,女人将孩子抱在怀里。
  男人这时从花格包袱里,掏出一摞碗。这都是些青花大瓷碗。看来,这户人家已经有吃舍饭的经验了,知道碗大些,总是占一些便宜的。
  男人在大舍锅前,对着爷爷的大马勺,盛了一碗,端到崖根,过来再盛一碗。这已经是饥饿大军的尾声,不用排队了,可以从从容容地吃饭,从从容容地歇脚,从从容容地搭船。
  女人在哄着她的孩子们吃饭。饭太烫,所以她得凉着,用嘴在玉米粥那金黄色的表皮吹着,吹凉表皮,然后用筷子从表皮刮一口,挑起,塞进嘴里。“不要叫烫着心了!”女人告诫自己的孩子说,“烫着心的话,就不长个了,一辈子都这么高!”
  男人盛了几碗饭,最后手里剩了两个空碗。这碗一个是他的,一个是六岁的顾兰子的。“兰,你自己来盛,你都六岁了,还要我烧欠(烧欠……侍候的意思)。”男人喊着,用眼睛去寻找顾兰子。他发觉顾兰子正拽着母亲的衣襟,躲在母亲身上,两只惊恐的大眼睛瞅着铁锅,瞅着坐在炕口那烧火女人盘着的膝盖上的高二。
  这时我的爷爷,接着了那只碗,随着马勺一扬,金黄色的瀑布一闪,一碗苞谷粥盛满了。爷爷说:“小姑娘,你来吃。天下最厉害的是三张嘴,一张是乞丐的嘴,吃遍四方,一张是媒婆的嘴,传遍四方,一张是文人的嘴,骂遍四方。所以说你才算是吃了高村一个馍,你即就把高村这整个村子都吞进肚子里去了,谁也没话,吃得应当。谁叫我们人人来到世上,鼻子底下都带着这一张嘴巴!”
  顾兰子虽然听不懂这些话,但是她明白,刚才那个风波过去了,于是她走过来,怯生生地端起碗。“慢点吃,别把心烫了。心烫了以后,就长不高了,长不高就嫁不出去了!”我爷爷说。
  现在已经是饥饿大军的尾声了。那天空遮天盖地的乌鸦群,它们也曾在这渭河岸边的老崖上,河洲里,浅水边,歇息了三天,在喝足了渭河的水以后,现在也纷纷飞起,去撵人了。这渭河滩现在空荡荡的,正一点一点恢复它最初的寂寞和冷清。
  这一户人家一人抱一个大碗,头埋进碗“吸溜吸溜”一阵后,将苞谷粥喝完了。喝完以后,又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像狗吧啦着舌头一样,“啪唧啪唧”地,将碗舔干净。碗里边舔了,碗沿舔了,最后,还要舔一下那碗外边刚才舀饭时落下来的几星粥粒。那碗不用洗,现在是彻底地干净了。于是男人重新把碗摞起,放进花格包袱里,准备登程上路。
  爷爷这时候说,这位河南大哥,耽搁你一袋烟的工夫,我问你两句话,不知道可不可以。爷爷说着,把手中的旱烟袋从嘴里取下来,将玉石烟嘴在腔子前的衣服上擦了擦,烟嘴朝外,递给那男人。
  那男人接了烟袋,用大拇指按了按烟锅上的火星,端起烟袋抽起来,“啥事,陕西老哥,你说!”
  爷爷说:“你们往前奔的那地方,那河对岸,那平原的尽头,真的有一座黄龙山,那山真的像人们说的是个天堂一样的地方吗?”
  河南男人迟疑了一会儿,他说,大家都那样说,不容你不信。草根百姓这样说的,还不可当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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