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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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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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在饥民大军行进的时候,一部分的孩子被路经的村庄收留。像我母亲的姐姐那样。但是那样的事情好像并不多。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在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春二三月青黄不接的季节,当地的住家户连自己孩子的那几张嘴也填不饱呀!
  队伍行进着,从大平原的另一头黑压压地压过来,像遭蝗虫一样。队伍太臃肿和庞大了,因此这窄窄的官道根本容纳不了他们。那条细长的平日走牛车的道路,只是像一个箭头一样,为他们指出高家渡,指出渭河对岸那迢遥的地方。所以队伍中的大部分人是踩着路边的庄稼地走的。
  春二三月正是大平原上青黄不接的季节,去年的一点可怜的存粮已经被扫清囤底,地里的青苗要再过整整三个月才能成熟。所以,要靠这块大平原为饥饿大军提供吃食,那是勉为其难。
  于是,行进的队伍,像蝗虫一样,吃尽了路边田野上所有能吃的东西。榆树皮是可以吃的,于是所有的榆树皮都被扒光,榆树白花花地栽在地上,十分怕人。榆树叶也是可以吃的,采光它。桑树皮是可以吃的,扒它。桑树叶也是可以吃的,采它。田里的那些地地菜,坟堆上的雪蒿,这些东西也都被采光了。
  饥饿大军越走越近了,头前走的几拨人已经越过高村的街道,快走到老崖跟前了。在这八口大铁锅旁站的人,这时才明白,这舍饭是为这些饥民准备的呀!
  而天空那一团上下翻飞的乌云,也同时到达了高村。聒噪声更大了,震耳欲聋。原来这不是乌云,是成千上万只黑乌鸦和花喜鹊。它们所以紧紧不舍地追赶着这饥饿大军,是为了收拾大军行走中那倒毙在路途上的尸体。它们已经尝到了甜头,同时它们觉得,随着队伍继续向前走,它们去吃死尸的机会会更多。
  在大锅前焦急地等待着的爷爷,支棱起耳朵,细细地听了听乌鸦的叫声,突然说:“这舍饭是给谁预备的,那些过路客是谁?我现在是知道了,他们来自豫东一个叫花园口的地方,那地方去年五黄六月间,黄河决了堤!”
  “何以见得呢?”隔壁那口大锅旁的男人问。
  “你听听那乌鸦的叫声,那是河南的乌鸦,不是咱陕西的。陕西的乌鸦,叫起来像唱秦腔一样,直通通地,可着嗓子吼。河南的乌鸦,叫起来像豫剧的花腔,一声高来一声低,一声粗来一声细,一声长来一声短。”爷爷回答说。
  爷爷又补充说:“看来这些乌鸦,是跟着逃荒的人,跨过黄河来的!”第七章大舍锅
  

第七章 大舍锅(1)
逃难的人在老崖上一露头,便看见了这白茫茫十里渭河滩,看见了那像一头巨蟒一样弯弯曲曲波光粼粼的渭河,看到了二道崖上那八口正在咕嘟咕嘟滚着的大铁锅。
  “吃舍饭!”人群骚动起来。饥饿的人们喊着,连滚带爬,从老崖上冲下来,将这八口大锅围定。
  那几个穿中山装的人,据说是国民党行政院的赈灾专员。只见他们用手挥一挥,用南方口音喊一喊,喝令人们排队。但是,人群像一群没王的蜂一样拥上来,哪听他们的。没奈何,专员指着旁边荷枪的士兵说:“你们倒清闲,站在一旁看笑话,你手里那东西是枪,还是烧火棍?”
  士兵们得令,把枪举向天空,叫个“一二三,放”,于是,一排齐射。只见天空那黑压压的鸦群,有几只被射中了,掉下来,落进了河里,又迅速地被河水冲走了。
  老百姓什么都不怕,就怕枪。一听枪声,所有的人都安定了下来,驯服了下来。人们现在开始排队,专员指挥着,让每个大铁锅跟前排一队人,一人只给舀一瓢玉米粥,吃完玉米粥,上船过河。
  爷爷兴致很高。那天大约是他过继到高村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人一开心,话也多起来。原来,他竟是一个乡村哲学家。
  爷爷将一瓢金黄色的苞谷粥,高高扬起,金瀑布一般地泼下,盛满伸向他的每一个大碗。他说,这东西在我们这一处地面,叫苞谷,苞谷糁子熬成的粥叫苞谷粥。这苞谷是从西域来的,大宋年间西域回族人带过来的。它是咱老百姓的口粮,既高产又耐旱。大宋初年,中国的人口只有五千万,到了结束时,二三百年光景,人口已经一亿五千万了,啥原因,就是这苞谷粥养的呀!
  说了上面这些古话,下来,爷爷动口问,问这一拨人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他说:“客官,过路客,行路人,乡党,你们这是从哪里来的呀?你们又到哪里去呀?高家渡这个荒凉偏僻的渡口,大约自有了码头以来,那渡过的人群加起来,也没有今天渡河的人多呀!”
  爷爷又说:“莫不是蒋介石为阻挡小日本,派飞机朝花园口那地方扔了些大炸弹,炸开了河堤四十里,你们这是从那河堤下面,逃命出来的吧?”
  逃荒的人群一哇声连连称“是”。他们说蒋介石这狗日的,啥法子不能想,想出个炸黄河河堤的瞎点子。日本鬼子没淹了,倒把豫东地面的成百万的老百姓给淹了。那一块大平原村子稠,人口多,惨哪!那地方的黄河,是悬在半空中的,比陆地要高出几丈,几十里宽的河堤口子一开,黄河水哗啦一声就泄下来了。那水头大啊,黑压压地就像许昌城的城墙一样高,齐刷刷推着往前走,见谁灭谁!平原上三停的人,有一停被这水淹死了,永生地做了淹死鬼了,有一停的人,死在疫病和逃难的路上了,剩下一停人,这不,正赶路着的。
  爷爷问死了多少人。
  人们七嘴八舌,说死人无数,但是到底死了多少,政府没有统计,咱们也不好推断,总该有几十万吧!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叫水端了,一个县一个县地叫水吞了,那豫东地面有好几十个县哩!
  爷爷又问:“那你们要往什么地方赶呢,可怜的人!你们这样急匆匆地走着,阎王催命似的,好像前面真有一个什么好地方,在等着你们。”
  人群七嘴八舌,回答说,确实有个天堂般美好的地方,在他们的前面等着,他们所以挣着命地往前走,就因为前面有那地方。那地方叫黄龙山。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七章 大舍锅(2)
一提到“黄龙山”这三个字,这一群饥饿的人们,人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他们说,政府给那里设了个中央垦区,安置这些花园口难民。政府说,那是个天堂一样美丽的地方,有现成的房子,等着他们去住,有一囤子一囤子的粮食,等着他们去吃。耕牛预备下了,犁杖预备下了,那地是黑油油的,犁杖往地上一戳,五谷一撒,就是一料好庄稼。
  “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好地方吗?”爷爷狐疑地说。问这话时,他的眼睛也闪出一丝火星。
  “真的!真的!政府的赈灾大员都这么说。要不,我们也不会跨黄河,跨渭河,过函谷关,过风陵渡,过潼关,去往那里奔了!”人群肯定地说。
  听到这话,爷爷长叹一声,直起腰来。
  “哪里的黄土不埋人!”爷爷说,“说不定,我高发生下个狠心,也会跟着你们奔那个地方的!”
  船一拨人一拨人地渡着,这八口大舍锅,一马勺一马勺地为大家盛粥。我们家这口锅前,奶奶烧火,爷爷掌大马瓢,高大一担一担地从渭河里担水,往这铁锅里续水,高二和高三,这两个半大小子也没闲着,他俩从家门口背来苞谷秆和麦秸草,充当柴火。桃儿刚会走路,于是像一只猫一样地蜷在高安氏的怀里,屁股蛋子坐在高安氏盘起的腿上。
  我的苦命的母亲那一年六岁。她也在这一支从黄泛区来的庞大的逃难队伍中,来和我的父亲高二赴这千年之约。此刻她正在路上走着,她将在三天三夜之后,即这一支饥饿大军的行走接近尾声时到达。她姗姗来迟的原因是在逃难的路上,有一个姐姐卖给路经的一户人家了。这事耽搁了这户人家一点行路的时间。
  渭河岸边高家渡这一场舍饭,发放了三天三夜。渭河的水担了多少担,无法去量,能够丈量的是我家门口顺墙而立的那一大簇苞谷秆,全都烧光了,一个麦秸垛,也烧光了。下锅用的那玉米子,是一条船上运来的。那时渭河上还可以行船。一条涂着红色和蓝色线条的船,在渭河这一段河岸来来回回地走着,不时地卸下粮口袋来。那船上,一个穿一身白西服的城里女人,甲板上放一个凳子,她坐着,抽着烟卷,面无表情地看着岸边。
  高家渡的渡船,使的是篙。一根丈二杆上,前面是一个铁尖,后面是一个把手。船工以篙点地,叫一声“船开不等岸边人”,身子往起一跃,将篙的这头往怀里一压,篙身压住船身,船一倾斜,这船就离岸了。
  人太多,船渡不过来,因此这三天三夜里,老崖底下的人群挤成了疙瘩。等船的人中,有蹲在地上抽闷烟的,有全家人倚着老崖晒太阳的,还有些妇女,到河边去洗脸和梳头的。而到了夜来,火光燃起,高家渡上更是热闹。
  “穷欢乐,富忧愁,讨吃的不唱怕干球!”说这话的是一个耍猴的河南人。在中国地面流浪的河南人,耍猴是他们的一项重要的谋生手段。这个离乡背井的耍猴人,真可怜了个他,什么家当都没有了,只肩膀上卧着一只猴子。
  夜来火光下,那河南来的耍猴人,把锣儿“当当当”地一敲,将猴子从肩膀上一甩,甩到空里,又用手接住,他开始耍猴了。耍过一通后,场子圆了,接着一个扎着大辫子,浓眉大眼厚嘴唇的姑娘,开始唱河南梆子。她唱得真好,博得四周一片喝彩声。这一群河南人因了这歌声,在一瞬间有了一丝温暖,差点忘了这是在异乡,在陕西境内渭河岸边一个叫高家渡的荒凉堤岸上。
  我的爷爷后来曾无数次地说过,那个在西安城里唱红、在郑州城里达到功德圆满的豫剧名角常香玉,就是在高家渡那个夜晚唱河南梆子的大辫子姑娘。他赌咒发誓说“就是她”!
  

第八章 顾兰子的第一次亮相(1)
正当高家的一家老小,在渭河畔的二崖上,守着一口大锅,从事那场积德行善的善举时,高家的另一个传奇人物,六岁的顾兰子,正拄着一根枣木拐杖,在这支饥饿大军的尾部行走着。她现在还不是高家的人,她将在随后的黄龙山岁月中加入,而就在这次,她还将在这高家渡的官道上,上演一幕戏剧。
  那一年顾兰子六岁。母亲把她的开裆裤用线缝住,缝成死裆,然后,把她蓬松的头发用梳子梳整齐,再用两个指甲盖,把头发里那些虱子下的卵(那叫虮子)咯嘣嘣地挤死,然后将头发梳成两个小辫,小辫的根部用红头绳扎紧。“你六岁了!”母亲说。
  六岁的顾兰子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她只去过一次许昌城。因此,她在描述那花园口决口时所用的比喻,总是说那水头黑压压的,像许昌城的城墙一样高,一样宽。水头翻滚着,就将她的那个小小的顾村吞没了。
  她的那个村子叫顾村,这个村子又分前顾村和后顾村。顾兰子是住前顾村或后顾村的,她已经记不起了。她只记得这个豫东地面的县名叫扶沟县,而顾村距扶沟县城三十里地。
  洪水涌进顾村的那一刻,全家人顺着梯子,爬到了屋顶。水头顺着村子西头那条小河渠走了一部分,这就是顾村没有顷刻陷入灭顶之灾的原因。但是这土坯房,不经泡。水头过去以后,水还在一波一波地涌过来,三天头上,房子倒了,于是全家人又一个拉一个,攀上了院子里那棵皂角树。已经七天了,这水还没有减弱的意思。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好在这时候漂来了一块门板,于是全家人跳进水里,抓起这块门板,任水漂着他们走。黄河里的水是黄泥汤,人在水里,想沉也沉不下去,所以他们没有淹死。而那门板的作用,只是像把这一家人聚拢在一起的一个物什。
  不知道漂了多少时间,也不知漂了多少里路程,最后这水成了死水了,于是他们弃了门板,踩着齐腰深的水,走到干地上。
  顾兰子是在郑州城第一次吃的舍饭。那是白米饭,白花花的大米尽饱吃。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吃大米饭,或许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吃饱饭,所以,她记得很深。
  这个河南黄泛区人家也是受了那“天堂般美好的黄龙山”的宣传蛊惑,才踏上这条道路的。最初,从黄泛区出来以后,他们在陕西和河南交界的地方住过一些时日,男人给当地一家打短工,女人给另一家奶孩子。这时候国民党来抓丁,三丁抽一,东家不想让自己的三个孩子从军,于是商量着,商量着天黑以后把这个短工捆起来,拉到乡公所去顶。这话让男人听到了,于是逃了出来。这样,这户河南人只好再走,最后走到了这支逃难大军中。
  前面谈过,在路过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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