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高二已经和新媳妇商量好,他要偷偷地投奔延安了。
那时候,高二的力气已经长全,他成了这个家庭的主要劳动力,他要一走,这一方天才真正是塌下来了。
怕高发生老汉阻挡,小两口对这事守口如瓶,只是悄悄准备着。
高二比以前更勤勉了。地里的农活,他已经成了一把好手,耕地,耱地,锄苗,收秋,扬场,吆碌碡,他样样在行。到山上干活的时候,他会捎带着利用牛歇晌的时候,砍一捆柴,晚上吆着牛,背着柴回来。这样窑院里整整齐齐地码起了一垛硬柴。稍有闲暇,他还抱着一个大镢头,把前坡上的酸枣刺、狼牙刺一镢一镢地往下刨。这些柴是软柴,烧炕用的。酸枣刺、狼牙刺长着满身刺,扎手,高二就用镢头,把那些刨下来的刺棵子,团成一团,然后用镢头一点一点地砍成细末。这样新媳妇烧炕时,荆刺就不会扎手了。砍成细末以后,再将它们用镢头团在一起,砸成一个四方四正的形状,然后用绳子拴起,就背回来了。这些柴也在院子里码成一个柴垛,四方四正,像一堵墙一样。
顾兰子则将高二那些旧衣服,该洗的洗,该拆的拆,该补的补,忙着整修。大窑的柜子里有些蓝士丹尼染成的粗布,征得高安氏的同意,顾兰子用这些布,为自己男人缝了一身新。
她说过她要做一双鞋的。当上面这些事完成以后,眼看着高二离家的日子快要到了,于是顾兰子开始精心做鞋。
先收集一些破布,农村人把这叫“补拆”。把这“补拆”洗干净,晾干,然后熬一点糨糊,将那些破布片往一起贴。那一层一层贴起的破布片,叫“袼褙”,而这项工作,叫糊袼褙。袼褙糊好,一片一片地贴在墙上,等它们风干。干透了,从墙上揭下来,就可以用它们做鞋底。
比画着高二的旧鞋,顾兰子先用一个白土块儿,在袼褙上画出鞋底的样子,画完以后,再用剪子铰。通常,要铰两片,三片,或五片,然后将这些片儿合在一起,上上沿儿,再用麻绳来纳。顾兰子答应过,她要给高二做一双千层底的,因此这袼褙用了五片。
上鞋底时,用一把锥子,先把鞋底纳透,再用一根针,纫上麻绳,顺着锥子,往反方向纳,这样麻绳就穿过鞋底了。过去的鞋底就是这样纳的。
在纳鞋底的时候,顾兰子以无限的爱意和无限的虔诚,给这鞋底上纳上“革命”这两个字。她不识字。她一生都不识字。虽然解放后,她进过好几次扫盲班,但是从扫盲班回来,字还是字,她还是她,谁也不认识谁。所以革命这两个字,是高二为她写下的。
绣这几个字,用的是倒勾针的方法。啥叫倒勾针?就是往前撵两针,再往后回一针,这样纳下的鞋底结实,这样即便绳头磨平了,绳子也不会绽。
那鞋帮子,用的是织贡布,一种又结实又不扎眼的洋布,这是顾兰子托了个事由,专门到三岔街上去买的。
当顾兰子坐在埝畔上,穿戴得整整齐齐的,一会儿用牙齿拔针,一会儿用顶针去顶那锥子,全神贯注地为自己男人做鞋的时候,高安氏在远处瞅着,笑成了一朵花。高家老人这时候还不知道,鸟儿翅膀已经硬了,他要出窝了。
在一个高原的早晨,太阳刚刚冒红,高二穿上媳妇为他做的新鞋,踏上了去延安的路,他将穿过三岔街,穿过瓦子街,穿过丹州城,奔向他所向往的那地方,开始他后来的人生。
男人就要远行了,顾兰子突然害羞起来。她对高二说,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办。什么事儿?大事!高二不明白她的话,顾兰子说,我答应过你,要为你们高家生一炕的娃娃呢!
说完这话,顾兰子仰身躺在了炕上。
被子已经叠了,她是仰身躺在叠好的被子上的。在仰转身子以后,她伸出两只手,蒙住自己的眼睛。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
有了这第一次以后,顾兰子才彻底地放心了。她感到自己现在真正地成了这家庭的一个成员了,她感到眼前这个男人现在真正成了她的男人了。
高二起身了,踏上了道路,一直向前走去。道路的塘土上,两行脚印留下两行“革命”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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