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汗毛竖了起来,紧张地细听着,是什么野兽、动物被风雨袭击,跑出了山岭,丢进保管房门外的水洼里去了。
“啪啦、啪啦、啪啦!”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朝着保管房过来了。
我手忙脚乱地跳下床来,掀开被子,穿衣着裤趿鞋子,一边伸出颤抖的手扣纽扣,一边屏住气倾听屋外奇怪的拍水声。
“小宗,小宗!快醒醒,快起床!”
保管房外头,来人好像在用一块木头捶门,把湿透了的杉木板门捶得发出“咚咚咚”的轰响。
嗓音似在哪里听到过的,他扯直了喉咙大喊大叫,不像是来使坏的。我觉得呼吸不是那么畅通,沉吟了片刻,才扑到门边去问:
“你是哪个?来干啥?”
“快点,快离开保管房!大水要把保管房淹没啰!”门板上又被捶了几下,仿佛直接就捶在我的头上,两根撑住门的木棒在他的捶击下弹跳起来:“我是大队主任吴大中。”
我的手脚跟麻木了差不多,愣怔了一刹那,才想到把两根木棒抽开,顺手拉开门闩,打开了门。
嗬!门前顶着一只尖脑壳的小船,水已漫到我的门槛边,一眼望出去,一片汪汪大水。雨点还在斜斜地倾盆似地往下倒,落进大水洼里,如同滚沸了一般发出刺耳的嘈杂声。吴大中手里抓着一支桨,勾住我的门槛,大斗笠下的脸上黑糊糊的,啥表情都看不到。他朝我粗声喊:
“快!快上船,我救你上坡。”
情势危急,没有思考、迟疑的余地:“我……我拿点东西行不行?”
“快,要快!水一会儿涨上来了。”
我转身扑到床上,伸手摸出枕头底下的皮夹子,那里还有零碎的几块钱和几十斤粮票,我把皮夹子塞进兜里,拿了电筒,回身出来时又抓起一顶箬竹斗笠,上了吴大中的小船。
吴大中用桨顶着我锁上的门板,使劲推了一下、又一下。
尖尖的小船掉过船头来了。他坐下去,熟练地划起桨来。
雨点子砸在我的箬竹斗笠上,像要将斗笠打穿似的,我的斗笠在脑壳上一会儿歪向这边,一会儿歪向那边,“扑笃扑笃”的雨点声似有一种神秘感。它急骤得已不是在击打,而是在迸射,在鞭挞。小船划过去的水面上,更似沸腾般爆出千朵万朵暗白色的水花。暴雨声,狂风的怒号声,山野里山水的狂泻声,大有一股淹没一切的气势和威力。
我双手紧紧地抓住船帮坐着,想对吴大中说几句感激的话,又想说几句伤心的话,保管房里,除了有我这个女知青简单的铺盖和一大一小两只箱子,还有回上海探亲、去水库工地的知青们留下让我看管的箱子,万一大水真的淹毁了一切,我怎么办,我怎么去向那些伙伴们交代。不过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意外的变故和在侥幸之中捞出一条命来的感恩心理,使得我仍处在巨大的惶恐和余悸未消之中。
船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我正在惊慌,怕这条柳叶儿似的小船被撞翻,吴大中又对我吼了一声:
“快上坡,快呀!”
我回身一看,这才发现船已靠向一处缓坡。我一手拿着电筒,一手扶住脑壳上圆大的斗笠,跳上了缓坡。好了,这下好了,没危险了。
我的手一松,迎面一阵大风掀翻了我的斗笠,雨点像一把把砂面样打得我脸上阵阵生痛,睁不开眼来。我急忙再次扶住斗笠,站稳了身子。吴大中一扯我的手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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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走!”
他的手里也有一只电筒,只是电池快用完了,只能打出一圈昏糊淡弱的微光来。
我跟着他走了两步:“去哪里?”
“到我家去。”
“你家?”
“是啊!这会儿还能去哪儿?放心吧,天快亮了,到时候雨停下来,保管房出不了差错。”
他倒能猜出我的心思。我不由有点好奇了:“你咋个晓得,水涨到保管房门口了?”
“雨下得大,我在几个生产队查看田缺,瞅着水势一点一点涨上来。”
“你晓得我住在保管房里?”
“咋不晓得?大队里来的这些个知青,哪个出了点问题,我都脱不了爪爪。”
这人真好,还有股责任感。我心里暗忖着,放心地跟在他后边,踏着溜滑溜滑的山间小道,一脚深一脚浅地朝歇凉寨上走去。
风一忽儿迎头刮来,吹得斗笠直往后翻;一忽儿又从旁边吹来,直要把人吹倒;又一忽儿呢,从后面吼啸着扑来,像嫌我们走慢了,推我们往前赶似的。
雨密集得像一道巨大的帷幕,我跟着吴大中,在这道帷幕里穿行、穿行。没走好远,前襟湿了一片,两条裤管也全湿透了。劳动穿的球鞋,干脆像泡在水里一样,每走一步都“咕咕”作响。在吴大中偶尔晃到一边去的电筒光影里,看得到沟渠里的水漫到沟坎两边来了,好几道狭窄的田埂被急流冲倒掀翻。幸好大部分成熟的庄稼已经收了上来,要不,这场大雨带来的损失,简直无法估量。
走进歇凉寨的时候,竟然没有听到狗叫,家家户户的狗也被这场风雨的气势吓坏了,躲进灶孔边蜷缩起身子打瞌睡了吧。
吴大中家在好几棵梓木、一大棵皂角树遮掩下,黑糊糊的一片,啥也看不清楚。
跟着他上了台阶,进了厢房,他手脚利索地点起一盏油灯。
借着油灯闪悠悠的灯焰,我除下了脑壳上的斗笠,带点儿拘谨地靠门站着。
屋里没啥动静,他一家人都还熟睡着吧。
吴大中解下了蓑衣,把紧扣在脑壳上的斗笠往墙角里一扔,顺手不知从哪儿抓来一条毛巾,递了过来:
“要不要擦一下?”
就是在微弱的油灯光影里,我也看出这是一条脏得不能再脏的毛巾,我摇了摇头,说了一声:
“谢谢!”
吴大中倒不在意,他把毛巾胡乱往脸上抹了抹,转过身,又不知挂到哪儿去了:
“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了。”
他走到一张小小的四方桌旁,拿起杯子,涮也没涮就给我倒了一杯水递过来。
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家的竹壳煨瓶边,就这一只白瓷小杯子,所有到他家来的客人,大概都用这只杯子喝水,大概都一概不涮。我恶心得想吐,不过还是佯作微笑,接过了他递来的杯子。
他见我不喝,就不走开:“今晚上好险。”
“多亏你救了我。”
“是的,是我救了你,冒着大风大雨发了疯一样去救你,你晓得是为啥么?”
油灯火焰忽然晃动起来,屋外的风雨声我全听不见了,我陡地有些不安,拼命镇定自己:
“你自己说的,怕出……”
话没说完,他伸出一双大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肩膀,抓得好猛,抓得我好痛。
我手里的茶杯失落在地,没发出很大的声响。
油灯晃悠悠的光影里,他的一双眼睛里欲火迸射。
“放手,我喊了!”我冷冷地说,还算镇静。
他扭歪嘴笑了:“喊吧,没人听得见。我婆娘娃娃都喝娘家兄弟的酒去了。”
我突然感到自己像只笼中鸟一样无计可施了,同时又紧紧地抓住了手里的电筒。一路上走来,我还没亮过一次呢。
吴大中换了一副略带讨好的笑脸,声调也缓和下来:“没人晓得的。依了我,有你的好处……”
“呸!”我忿忿地唾了他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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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惊愕地缩回手去抹着吐到他脸上的口水,嘴角露出一丝狞笑。
没待他重新伸手,我抡起手中的电筒,照准他的脑壳,用尽全身力气,就是狠狠地一下:
“叫你欺负人,叫你不怀好心!”
在他一声惊叫响起时,我顺手拉开了厢房门,一头冲进了雨扫风号的院坝,拼命跑进黝黑的山野,茫无目标地朝前跑、朝前跑。
耳膜里,似听到吴大中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什么,还粗声粗气喊了我几声。可待我跑得两脚沾满稀泥,气喘得直想呕吐,被迫停下来时,四周围除了无边的黑夜,除了减弱了势头的风雨和隐隐绰绰的树影,除了远远近近的山峦勾勒出的曲线,啥也没有。
我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着,心跳得像要从胸口蹦出来,两条腿在寒颤似的抖动。我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我真想哭,真想朝着苍天嚎叫,可我连哭的力气和时间都没有,我不能在这里逗留,如果这里还是歇凉寨大队的地盘,我还有危险。
我必须走,走不动也得走。
吴大中没有胡说,天是近拂晓了,黑黢黢的山坡上的一切,已能依稀分辨出形态。
我在一大坨突出的山石下头避了一阵风雨,等到晓色初露,朦朦胧胧的山野显露出它的雨后色彩,我又撒腿往公路上跑。我不能在这儿生活下去,不能在这不是人呆的地方任人侮辱和宰割。
我要逃回上海去。
到了公路上,雨停了,风也刮得不那么凶了,算我运气,身后开过来的第一辆卡车,见我一招手,就停了下来,答应把我带到县城去。
县城里有班车开往贵阳,到了贵阳,就能搭去上海的火车。上班车无法混票,而上火车,我想买票也没钱。身上的皮夹子里那几块钱,买了一张班车票后,仅够在火车上买盒饭吃了。
幸好火车严重超员,幸好贵阳火车站几乎无人管理,幸好我啥也没带,拼命地随着蜂拥而上的乘客挤到了车厢里的盥洗处。
噢,这是提心吊胆的两天两夜,这是疲劳至极的两天两夜。除了买饭票,除了吃饭,除了上厕所,差不多所有的时间,我都把脸埋在臂弯里睡觉,睡不着我也把脸埋着。我怕人家注意到自己,怕列车员对我进行询问,怕查票。后来听人说,每天晚上九点左右,长途车上要查一次票。
我像害怕上法庭一样恐惧地等待着夜晚来临。###点钟的时候,我心跳如擂鼓,坐立不安。始终没有使用的盥洗池旁那块镜子里,映出我紧张的发白的脸色,眼睛里是一片惊慌。只要穿着铁路制服的人出现在我跟前,我就拼命地用牙齿抵住自己的舌头,不使上下牙齿打架的格格声传出来,不使自己沉不住气而喊出声来。
谢天谢地,不但第一天晚上没查票,连第二天晚上也没有查票。
高度紧张的神经一旦松弛下来,我就昏昏沉沉地一路上睡到上海车站。
听知青点去年回沪的男知青说过,混票到了上海站,不能从正门进出,可以沿着铁轨,往旱桥方向走,走个两三站路,就能绕出上海车站了。我是完全有这个条件的,手上什么东西都不提,谁会想到我是从遥远的贵州回来的呢。
下了车,我尽可能装得坦然自若,尽可能显出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样,逆着提箱扛包匆匆而行的人流,往旱桥方向走去。
刚走出一二百步,一个披蓝布棉大衣的胖子从横里插到我跟前,吼道:
“喂,站住!你到哪儿去?”
“回家去。”我停下脚步,轻轻说。
“回什么家啊?”
“回自己屋头呀!”
“胡说!一看你那样子,就是个逃票的知青!”
“我是回屋头嘛!”我委屈地叫起来。可一听清自己的声音,我就傻了,两年来生活在贵州乡下,我已学会了一口贵州话,慌忙之际,我回答人家时,吐出来的全是贵州腔,这还怎么能冒充上海人呀。
我懊悔极了,到都到了,列车上没让人逮住,却在车站被人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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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招了一下手,眨眼间围上来五六个戴着上海民兵红袖章的壮汉。你一言我一语,都在教训我。
他们是一伙什么角色,我心头是清楚的。上海民兵指挥部,就是原先“文攻武卫”指挥部。这是夺权的造反派自己抓起来的武装,惹恼了他们,那是要被拖进去打的。我忍气吞声,随他们说什么都不还嘴,跟着他们朝车站大门口走去。
一会儿工夫,就赶上了下火车的旅客人流,见我被围在中间,多少人的脸朝我转过来,多少双目光刺向我的脸啊。我简直不敢朝两边瞅一下。我想站停下来,等人们走光了,再朝前走。可刚停下步子,五六个民兵异口同声朝我呵斥起来,下车的人流干脆把我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了。
哎呀,越来越糟了。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走吧,我随你们走,随你们摆布啊。老天爷,我那九泉之下的妈妈,我那还在干校的爸爸,你们谁能想象,我今天受到的这种屈辱和难堪啊。我不是想逃票,我是没有钱哪。
押进出口处旁边那两间屋子以后,五六个民兵完成了使命,重又出去抓“在逃犯”了。
我一看,哈呀,两间屋子里关了三五十人。门口站着两个值班的,屋子里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一手拿着本硬纸簿,一手拿支圆珠笔,他的身旁,一左一右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