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达生》中的一个故事,作进一步的说明:
梓庆削木为(,乐器),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齐,通斋,斋戒也,下同)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枝,同肢)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不知有朝廷),其巧专而外滑消(滑,扰乱;消,排除);然后入山林,观天性(指观察树木的质性)形躯至矣(指形态极合于做),然后成见(见即现,恍然一成在目),然后加手焉(加手,施工),不然则已(不是这样就不做)。则以天合天(用〔我的〕自然,合树木的自然),器之所以疑神者,其由是与?
这一段文字,是对创作心理的精辟说明,道尽一切艺术精神。作者认为只有一步步摆脱世俗的影响,彻底清除尘世的污染,“不敢怀庆赏爵禄,不敢怀非誉巧拙,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从而进入心理变态,达到忘我之境,听任潜意识支配。这便是天才的秘密,便是艺术生命之所在,这是一个“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的过程,也就是王阳明所说“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传习录》上。的过程。这样就能恢复本有的真纯之气,升入“神气”之境,而得以客观地、真切地观察自然、感受自然从而获得审美体验,这也就是前面所讲的天人合一的境界。
和前面所讲的虚静致幻一样,这个故事所讲的也是用虚静的办法诱发潜意识活动的。
中国古代的画家和诗人常常借助接触大自然诱发潜意识。清代画家王昱有言:“未作画前,全在养兴,或睹云泉,或观花鸟,或散步清吟,……俟胸中有得,技痒兴发,即伸纸舒毫,兴尽斯止。”《历代论画名著汇编》第401页。
大自然之美给人抚慰,而不是刺激感官。大自然使人心恬意适,脱弃凡俗,所以很容易令人坠入梦幻,进入潜意识境界。爱因斯坦对这一点也有很深的体会。“他喜欢幻想,他喜欢遥远的景色、阳光、色彩和宁静的岸边,喜欢轻轻掌着舵,让船缓缓地溜去。这一切在他心中产生出一种愉快的自由的感觉。”在这样的气氛里,“抽象思维的过程和这位科学家的最深邃的感情激动的过程如此互相渗透,以致使你体会到,在他那种自由的存在和专心致志的工作在他身上得到了统一。”爱因斯坦对大自然的感受和热爱,“曾经影响着他的全部发展过程。”对爱因斯坦来说,“心灵的奇迹表现在自然里;自然的奇迹表现在崇高的智慧中。”《纪念爱因斯坦译文集》第186—187页。是大自然常常使他进入潜意识,发展了他的创造力。
中国的书、画家和诗人还特别喜欢酣饮大醉后进行创作。这是炽热致幻一途。黄庭坚诗:“酒浇胸次不能平,吐出苍竹岁峥嵘。卧龙偃蹇雷不惊,公与此君共忘形。”转引自《中国画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92页。陆游诗:“方我服酒时,江山入胸中,肺肝生崔嵬。”这都是好例。在封建社会,几乎没有一个诗人不喝酒的,书、画家差不多也是这样。据说,贺知章“每醉辄属辞,笔不停书”。李白更是如此,他“斗酒诗百篇”;他“醉中操纸,兴来走笔”;他“兴酣染翰恣狂逸”。其他诗人也时常如此。至于书、画家,他们酒后创作的也很多。苏轼诗:“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可为明证。
这样的记载,举不胜举,其中或有夸张,但绝非毫无根据。因为酒醉确有麻痹意识、激发幻觉、亢奋情绪、诱发潜意识,使心理发生变态的作用。必须说明,封建时代的文人多遭遇坎坷,借助酒兴,挥毫抒愤是可以理解的。但一般说来,多数人的作品并非都是醉中之作,而醉中也不一定都能进行创作,这就因人而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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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酒自引人著胜地”(1)
“酒自引人著胜地”,“酒自使人人自远”,“三日不饮酒,自觉形神不复相亲”。这是《世说新语》里的几句话。意思是酒能使人进入美妙的世界。能使人超脱世务,心怀高远。多日不饮酒便没有精神,好像丢了魂一般。生活变得平淡无味,毫无生气。这是因为饮酒改变了身体中的化学性质,造成心理感受机能的失常,使心理和思维变态,从而开拓意识的新维度。古人说:“饮酒之后,忧者以乐,壮者以狂,不知其然而然。”《清诗话续编》479—480页。这正是最适宜艺术创作的状态。因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艺术的目的总是相同的,即完美地表现处于心醉神迷状态的某一独特的美的意境”。《文明》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53页。说醉境造就诗人是有道理的。“英国一位作家说过‘女神带着酒味’”(杨绛语)。尼采说酒神象征情绪的放纵,在酒醉中“整个情绪系统激动亢奋”,“是情绪的总激发和总释放”,“是一种解除个体化束缚复归原始自然的体验”。并指出:“醉的本质”是“力的过剩”是“力的提高和充溢之感”,即“高度的力感”。认为这种“酒神状态”是“对人生日常界限的规则的毁坏”。《悲剧的诞生》。而“常规惯例对思想感情和行动都是一种限制。既然如此,就必然也是创造性和个性的敌人。因而对富于创造性的人或个性突出的人说都是可憎的东西”。《文明》第56页。酒神的力度正可使人突破“日常界限的规则”或“常规惯例”而进入“胜地”。即打破现实生活的逻辑和时空限制,在恍惚迷离中,自由地将非逻辑的、无因果联系的超时空因素组化在一起。对艺术创作来说,缺乏酒神精神处处都讲逻辑、规矩未免太平庸单调,太没意思。醉意是入神入化状态,是一种自由本能。是的,酒后蘸墨挥毫,信马由缰,百无禁忌,行文走笔,种种意象纷至沓来,快何如之。许多作家都有过这种体验。在西藏生活过的诗人阿坚这样写道:“藏族的男女老幼全喝酒。”“不喝酒怎么能唱歌呢?歌就像是船,酒就像是江;不喝酒怎么能跳舞呢?舞就是云,酒就是天;不喝酒怎么能爱呢?男儿女儿若是风,酒就是雨。总之吧,不喝酒怎么能活呢?没有酒,血液仿佛不动。”《流浪西藏》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版第141页。这是对酒的最好礼赞。有位作家抒发醉意说:“哦!醉了多好,醉了多爽,醉了多么的惬意!我愿常醉不愿醒。因为醉眼好来看景物,醉眼好来观世事,醉心好来品味人生哟!”《上海文汇读书周报·读张俊彪的红菩提·紫橄榄》2007年9月28日。确实,饮酒可以提高个人自信,可以战胜阻力,可以人为地达到一种状态,而这个状态是“常规惯例”生活中不可能获致的。所以罗素说:“从古希腊那时候起直到今天,头脑醉醺醺的,始终都被认为里面有着某种神圣的东西。只要它有着精神陶醉的特性,全然清醒的世界规则始终被认为表现着一种心灵的局限和平庸。”《论历史》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48页。其实,这就是叔本华所说的:“醉酒是引起激情的一种状态,因它促进直觉的表象的活跃,使抽象的思维减弱。”《意志自由论》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六年版第129页。据现代医学界研究报告,酒精能够刺激大脑的右边(主管想象力,形象化创造力的),却会麻木大脑的左边(主管抽象思维的)。原来醉态是有生理基础的。说酒醉是灵感的源泉并非无据。许多杰作确实是酒后创作出来的。由于饮酒,艺术家的才情和创造力便从日常生活的琐屑和庸俗中解放出来。按某些心理精神病学家的解释:某些创作天才,常常在心理上有种堵塞,必须用酒来开通,使创作灵感能够源源流出。清初学者廖燕也这样说:“酒似无与于文章,然当其搦管欲出时,不得一物以助其气,则笔墨亦滞其难通。”他推断“孔子删述六经与诸子百家之为文,必先尽数斗而后下笔,问何以知之,曰以其文章之妙知之。虽无其事,而有其理,而天下古今之理,遂莫有妙于此著……酒中别有天地,文章中亦别有天地。其欲以酒掩者,又安知不以酒传也。”“则酒实为文章之先驱,有不可诬者,然文章成,只见文章而不见酒之功。酒有功于文章而文章实无负于酒,遂觉诗酒文章中别开一天地。”《廖燕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67—68页。
6 “酒自引人著胜地”(2)
换个角度说,创作需要温度和热度,达到一定热度才会有鲜明的意象,就象人在发高烧时就有鲜明意象一样。而酒醉就是自我燃烧,就可以大幅度地提高人的想象力和机体的敏感性。比如波兰作家霍夫曼的“许多灵感,许多幻象,那些开始只是出自想象、后来越来越认真的错觉(即真切的错觉——引者注),大都是得之于酒。在他的情况下,醉酒实际上可以产生新的幻想的诗歌。每逢在酒精的影响下,他会突然看见黑暗中闪现着磷火,或者看见一个小妖精从地板缝里钻出来,或者看见他自己周围是些鬼怪和狞恶的形体,以各种古怪装扮,出没无常”。但是,“他的心灵在酒馆的气氛中比在森林的寂寞里更感到适宜自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二分册第163页。
心理学家也证实,酒醉后产生的幻觉中以形象生动、鲜明、逼真之幻视最为突出。美国当代著名心理学家阿瑞提描述此种心态说:“无论什么不可见到的人,说不出来的、无法预料的内容都能以各种方式呈现出来,猝然地、意料不到地,就像一道闪光。它们在沉思冥想中,在白日梦里,在松弛状态下,在酒醉和睡梦之中浮现出来。”《创造的秘密》辽宁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108页。所以俄国哲学家别尔嘉耶夫表示:“对我来说,思维具有真正的酒醉的特点,创作高潮具有真正的酒醉的特点。幻想和芳香气味具有真正的酒醉的性质。”《自我认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16页。徐复观先生也言及:“酒的酣逸乃所以帮助摆脱(忘)尘俗的能力以补平日工夫之所不足,然必其人的本性是洁的,乃能借酒以成就其超越的高,因而达到主客合一之境。此之谓酒兴相激。酒对于一切艺术家的意味都应由此等处,加以了解。”《中国艺术精神》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26页。徐先生深谙此中三昧。
饮酒是中国古代文人生活和创作中一个说不完的话题。文人对酒总有一份特殊的情结。酒,能使他们暂时摆脱礼法的拘束,自由地交流思想,宣泄情绪;酒,能使他们淋漓尽致地表现自己的才情和灵性,真切地品味人生。在中国古代的文人生活中,酒与诗、书、画都有不解之缘,他们在酒后往往能创作出一些艺术精品。唐代诗人张悦在《醉中作》中说:
酒后乐无极,弥胜未醉时。
动容皆是舞,出语总成诗。
清代文学家张潮在《幽梦影》中说:“有青山方有绿水惟借色于山;有美酒便有佳诗,诗亦乞灵于酒。”酒助诗兴,灵感得以闪现,信手拈来,便成佳句。比如好酒的苏东坡,他的诗词赋多是饮酒之后的杰作,是酒点燃了他创作灵感的火花,“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就是与友人在湖心亭饮酒后半醉半醒的即兴之作。“夜饮东城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因回来得太晚,“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只好“倚杖听江声”。风一吹,倒使他清醒过来,便发出了“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感慨。古代文人几乎没有一个不饮酒的,王维举杯送客:“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杜甫“白日放歌须纵酒”。白居易更是嗜酒善诗,有人统计他的3800首诗吟酒诗800首。宋代词人也是“无酒不成句”。辛弃疾的“稼轩词”629首,与酒有关的347首。
6 “酒自引人著胜地”(3)
书画家同样离不开酒。他们往往醉酣兴发,泼墨临池,或作书,或作画,随兴挥毫。《书林纪事》卷二载:
“张旭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既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也。”
杜甫曾有诗叹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笔如云烟。”
《唐国史补》载:“旭饮酒辄草书,挥笔而大叫,以头揾水中而出之,天下呼为张癫。醒后自视,以为神异,不可复得。”
韩愈在《送高闲上人序》中对张旭草书的创作作过深刻的心理分析:“张旭善草书,不治他伎。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此外,张旭对自然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