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玉兰拿出一盘瓜子和一小盆苹果说:“多少年也没正经过八月节,今儿不是你郑大娘来家里,咱也胡乱就过去了。吃呀!”老郑媳妇抓了个苹果塞给白牡丹说:“和你姐到外边玩吧,放屋里把你们急的。”这话说到孩子们心坎上了,大伙上前抓了瓜子和苹果蜂拥出门了,白西京急着给长安讲红卫兵的事,急不可待地拉着他出了门。白莲花也想走,老郑媳妇抓住她的手说:“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白莲花两条辫子刚刚过肩,瓜子脸上丹凤眼,垂着眼皮。老郑媳妇越看越爱,从手提袋里变戏法一样取出块手绢,打开是块手表。
她要给白莲花戴上:“多亮的表盘呀,还是梅花表哩!”白莲花脸涨得通红却把手放在背后。老郑媳妇有些意外:“咋咧,她咋不要?这可是梅花表呢。”白莲花的眼睛里涌上眼泪。白老四知道,不光这表要很多钱,就是买表的票也不是轻易能弄到的。他明白女儿的心,郑光和郑光妈又实在让人很满意,就说:“孩子还小,这么贵的表让她戴可惜了,不如郑家妹子先拿回去,等她大了再给她戴?”
郑光气急地说:“妈,我想走啦。”说着夺门而出。老郑媳妇想哭了,定定看着玉兰说:“咋能弄成这样子?……以后我再不敢登你家门咧。”郝玉兰抖着嘴唇叫:“老郑嫂子,别生气呀!”老郑媳妇大步流星地走了。白莲花低头捏着手指发愣,她走到闺女面前,发现闺女比自己还高了。她下意识挺直后背,哑声说:“你长大了……她是咱家的恩人啊!”她无力地进了里间,坐在床沿上哭起来。白老四说:“莲花,你说你小呢,也十###啦。人家郑光真是个好孩子啊。爸问你,是不是在咸阳心里有人啦?”
白莲花赶紧摇摇头,心想纺织厂都是女工,咋能有人了?白老四见她只是摇头,便接着说:“你嫌是你妈给你找的,就故意不愿意?”白莲花心里一震,赶忙更快地摇头。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当爹的猜闺女的心事,真是难啊!”他说话拖了长调,像在唱豫剧。白莲花忍不住笑了,他看看她:“嘿,我就说你还小哩,还笑得出来,把你妈这个打雷下雨的龙王爷气得不说话啦,俺看你咋办。”他背了手想出门,白莲花忙拉住他的袖子,白老四大声说:“拉俺弄啥?俺可不敢摸老虎屁股,你惹的事你去看着办吧。”
叶落长安 第四章(12)
白莲花赌气松开他进屋,郝玉兰侧身躺在床上,她站了一会儿轻轻在床边坐下,眼睛看着墙上的几张年画。杨子荣和李铁梅都英姿飒爽地盯着自己,平时她很喜欢家里这满墙的画。玉兰说:“你翅膀硬了,回咸阳吧,你的事儿俺不管了。”白莲花带了哭腔说:“让你管呢!”她一听忽地坐起来说:“那你同意了?”白莲花忙说:“谁同意啦?我还不到二十呢,俺厂像我这么大的女孩都没对象,你让我才去就找对象还有啥脸活呢。”郝玉兰一听有门,有些高兴了:“那咱说好,明年就订,明年你也二十一啦。”白莲花只盼着早点结束这事,胡乱点头说:“明年再说吧。”说着拿起暖水瓶给妈倒了杯开水,一心想结束这个话题。
郝玉兰说:“郑光心里早喜欢你了,家里贴个年画也说长得像你哩。他平时只爱看书,哪儿也不去,今儿一听来咱家,中午就开始催着来呢。”白莲花一听不高兴了:“妈,我的地址是不是你给郑光说了?”玉兰点头,白莲花生气了:“谁让你给他说的,每个星期都来信,厂里的小姐妹都笑我有对象,烦死人啦。”郝玉兰也生气了,跳下床说:“人家写信是看得起你,你赶紧回咸阳吧,省得让人生气。——好好一个八月节让你搅和了,唉!俺以后咋见郑嫂哩?”
白莲花回到咸阳,以为郑光和他妈负气而去不会再找自己了,谁知没几天就收到郑光的信,说他也很反感他妈强加于人的做法,他妈没理解他俩之间的革命友谊。白莲花撇了撇嘴,想回信说自己倒没觉得有啥革命友谊,又觉得有些故作清高。她说不清对郑光是反感还是有好感,只是住一个巷子上一个学校,一块儿吃饺子时她才看清郑光长的啥样子。就这么一下就得戴上他妈的手表,也太欺负人了吧。白莲花决定不理他,谁知郑光的信又来了,还是先汇报学习和思想,又问你为啥不回信?是讨厌我吗?
白莲花心慌了,摊开信纸咬着笔头想了半天,才坐下刷刷写开了。
信却是写给梁长安的。回咸阳后她就总想起长安,想起自己在教室后边哭,他和木匠爷爷站在旁边着急的样子,那天他阴沉着小脸说,白莲花快别哭了!你妈八成是来打你的呢;他还要把奖学金让给自己哩。没有他爷,兴许自己早就上不了学了,小学都没毕业,招工都招不成呢。那年去舅家看孩子,他还刻了个发夹给自己,她忍不住从箱子里找出莲花发夹看了又看,心里热热的。白莲花在信里问长安厂里忙不忙,又问他们厂又有啥新斗争动态,最后她写道:长安,我妈又像不让我上学一样硬逼我跟她指定的人结婚,我该怎么办呢?等你回信!她想了想,还是没好意思写上她妈指定的人就是郑光。
白莲花探亲回西安,害怕妈再提起郑光,说话都不敢看郝玉兰的眼睛。郝玉兰问她和郑光写信没,她说没写,倒是和长安一直写信呢。郝玉兰想也没想就说:“那倒是个实心的好孩子呢!”白莲花的脸一下就红了,觉得妈好像知道些啥,所幸没再说下去。郝玉兰又问起原来宁夏保密厂的事儿,白莲花半天回不了神,心里遗憾白白错过一次机会。
从玉兰家走了以后,老郑媳妇就真的不找她了,甚至她登门去家,老郑媳妇也躺在床上不愿搭理。玉兰知道她嫌自己没良心,哭着跑回家,捶着白老四的胸口说:“为啥莲花那么值钱?俺为啥不能像俺娘一样替她做个主?郑光比你要强十倍呢!”白老四可怜她又恨她总翻老账,推开她说:“那你也找个像我这样的把莲花嫁给他,这仇就报啦!”郝玉兰闹了一会儿也没结果,想想莲花在咸阳,天高皇帝远地不服管了,自己倒在这儿作难,哭着哭着觉得没意思了,心一横道:“俺就是没良心啦!新社会新时代,俺的闺女不愿意俺有啥法儿?”
玖
江小小现在每天都盼着吃饭的时间快点到,她从来没觉得食堂也是这么好的地方。半个月来,她每顿饭都给长安打好,等他吃完再给他把饭盒洗净。虽说他一定要把饭票给她,但女工们羡慕的眼神却让她骄傲得直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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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四章(13)
没有人这样对过长安,他不知该咋面对那样好看的笑脸和那样一盒饭,魏师傅问过他:“江小小和你处对象呢?”他不敢说话,这样就算是处对象了?他还啥也没想过哩。魏师傅又说:“处上了是好事,要是没打算处对象,这样子就……”他把话没说完,长安知道对师傅来说已经说得很多了。
俊翔也问他:“你是不是知道江小小她爸是江主任?”长安一下明白王主任让他上美院的事,他说起的江主任原来就是江小小的爸爸。厂里人一定以为他早知道这些才巴结江小小呢。他有一种被人耻笑的感觉,想起老梁头说过:你亲爹为吗倒霉?还不是娶了你娘。你娘为啥倒霉?还不是嫁了你后爹。长安,结亲一定要门当户对,别攀高门楼,要不苦一辈子呀!
长安打了个冷战,想起和江小小吃饭时大家说不清的表情,他开始后悔不该接她的饭盒。
夜很深了,长安还没睡着,心里酝酿给莲花的回信,他知道她的处境,从小两个人只隔了一道墙,谁不知道谁的难处?长安真想帮帮白莲花,想想郑光的样子,他觉得很好,他妈还给白莲花买表呢。白莲花把这么大的事和自己商量,他胸口涌上一阵幸福的感觉,——白莲花那么好看,要是自己是郑光就好了。可自己又有啥不行的?自己也不错呀。
第二天,他一早就到医务室对江小小说:“别给我买饭啦,人家都误会了!”她不明白别人的误会和他俩有啥关系,照样打好饭等长安,他有意很晚才去,一进食堂就给江小小挥挥饭盒说:“我自己买。”然后排在队后头。有人见状小声私语起来,她一下气急了,低头在饭盒里舀了满满一大勺,却没办法张开嘴。正难过时,俊翔在她旁边坐下,把给长安留的饭拨到自己面前,小声说:“你别理他们!都是没文化的粗人,我吃。”自顾吃起来。小江偷偷把眼泪擦了,呆呆坐着,觉得刚才热乎乎的脸不太烫了,心里也平静了,对方俊翔有一丝感激,至少别人以为是方俊翔让她帮忙买饭呢。俊翔吃完洗了饭盒放回长安桌子上,长安装作不经意,心里却有点轻松了。
江小小的爸爸当上革委会主任后就很少有时间看她了,就算打电话给她,也永远急匆匆的,虽然她很珍惜爸爸给她电话时珍贵的三两分钟,面上偏要做得无所谓,抢在他前面说:“爸爸再见!”老江主任上个星期叫她回家一趟,说广播电台有个播音员的指标,她说不去。她不想离开布箱厂,虽然她不喜欢医护室,但厂里有个梁长安。
长安当众拒绝她,却给了很多人希望,有的男工想办法装病,和她没话找话说,江小小心知肚明却不动声色,她自有办法捉弄他们。
双福坐在医务室的椅子上:“昨天这儿疼,今天从这儿到这儿都疼!”手在肚子上下胡乱指了指,无限依赖地看着江小小细嫩的脸颊。
“还有啥?”江小小冷冷地问,眼睛却不看他。
“没……没了。”双福嘴上胡乱应着,心里暗自感叹:手指头都白得那么科学!嘴唇那么好看!说的普通话也那么好听,跟广播里没啥区别!
“得吃药,我倒水给你,你先在我这吃一片,晚上不能吃饭,睡前再吃一片。记得——吃了这药就不能吃饭啦。”双福壮实得像头牛,见小江捧来杯滚烫的白开水,忙接过来,将那个小白药片丢在嘴里,就咕咚咕咚喝起水来,两口下肚他才龇牙咧嘴地叫,烫……烫!回到车间他对镜子一看,舌头上白白的一层,火烧燎的疼。下午他刚一进食堂,江小小就站在他面前说:“你才吃了药千万不能吃饭,要不明天还会肚子疼的。”双福悻悻出了门,她跟了一句:“记得吃药喔!”饿到半夜,他终于明白江小小在耍他。
拾
江小小思来想去决定给长安织件毛衣,她认为这是最能说明问题的举动。布箱厂数梁长安长得最英俊,身材高大还那么聪明本分,他能写那么好看的黑板报哩。偏偏他不喜欢自己。他是不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她无法说清自己的心思,却花了一个月的工资买来藏蓝色的全毛毛线,又花了半个月的时间织了件毛衣放在传达室让长安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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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四章(14)
拿到江小小亲手织的毛衣,梁长安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毛衣很漂亮,细细密密地拧着大麻花,藏蓝色毛线绒绒的。长安没穿过毛衣,倒是省下好多白线的劳保手套,让同事要了去织线衣穿,说孩子们多,衣裳费得很,像是身上也长了牙一样烂得飞快。
梁长安面对毛衣觉得心堵,索性跑到水房,把头伸在水龙头下边冲了起来,洗完还是觉得心里慌慌的。他想还是给白莲花写封信吧,他照例先写上西安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和自己的思想情况,想了又想,还是没写江小小和她那件毛衣。
于是白莲花和梁长安就通起信来,开始一星期一封,后来几乎一天一封。白莲花车间的女工都知道她西安有个男朋友,梁长安关照门卫师傅别把他的信插在窗玻璃上,他自己来取。可坐在医务室的江小小,还是能看到他每天下午四点去传达室,邮递员总是这个时侯来送信。
包在牛皮纸里的毛衣退回自己手上时,江小小像被扇了个耳光一样。从开始她就没想过他会不要。从一根细线开始织,她像在织一个希望,现在却没征兆地破灭了。她把头埋在藏蓝色里,觉得毛线并不柔软倒有些扎脸,她的眼泪涌出来融入毛衣里。江小小突然觉得头昏起来,一股怨气冲上喉头,她想也没想就冲出了宿舍。站在干部楼下面,风很大,她哭了很久的眼睛有些怕光,幸好厂里已经下班了,食堂也没人吃饭了,只有大师傅在冲洗地面。江小小知道宣传队在排练,按说她今儿也该参加,可一想到长安她就丧失了兴趣,只想立刻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方俊翔从会议室推门出来,人们排练的声音随即传了出来,只一下又被门关住了,江小小赶紧转过脸。
“小江!咋不排练呢?……哭了?”方俊翔说到最后一句压低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