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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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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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梁头喝了葡萄糖粉还是不吃饭,精神却好了,他摸索着找出前几年在小东门鬼市买的麻钱和古钱,拿布蘸着油细细地擦,一个上午在烂被子上就排好了三行亮晶晶的古钱。
  “爷爷,你也歇歇。把水多喝些,快点儿好吧!”长安哄着老头。老梁头把眼皮抬了条缝轻声说:“少放些,比粮还贵哩,买这做吗。”长安故意把筷子在碗里搅得“当当”响,抽出筷子舔了一下说:“真好喝,怪不得一块钱一瓶!”老梁头像被捅了一刀似的,眼睛一下睁大了。长安一惊,老头哆哆嗦嗦问:“你说吗儿?你小子真狠呀,你杀了我吧!”长安捏着筷子呆呆地站在床边不知说啥好。
  老梁头好像耗了所有体力,又闭上双眼,不再理长安了,干瘦的胸膛还激烈地起伏着。长安回过神蹑手蹑脚放下筷子,老梁头长长吁出口气,喃喃说:“一块钱!你玉兰大娘得泡在冷水里洗多少油线!——疯子还没有信儿?那么大个人能到不了家?”
  老梁头真想吃饭时,肠胃却不适应粮食了,吃啥吐啥,大便全成了清水。长安卖了几样木活,捏着最后几张钱没敢买茶叶箱子做活,把葡萄糖粉第二瓶、第三瓶地买回来。老方头看了说:“你爷爷日子不多了,七十三岁,阎王爷叫他呢!他想吃吗儿你想办法让他吃吗儿,我还有点钱。”
  爷爷想吃吗儿?长安立即想起一样吃食——西大街的德懋恭水晶饼。
  水晶饼有十二块钱一斤也有八块钱一斤的,爷儿俩很多次经过时,老头都会看看店名说:“长安,这是西安有名的点心铺子哩,想不想吃一个?”长安总是摇头,老梁头就咂咂嘴说:“咱爷俩总共买两个,你半个我半个,今儿一个明儿一个,咋样?”长安总抵挡住诱惑,爷俩也从没尝过。他使劲抽了自己一耳光,那时为啥想省钱不点头呢,哪怕一次爷爷也算吃过水晶饼啦。
  老梁木匠闭眼睡着,听到长安一个劲叫就嗯了一声,可他还使劲推:“爷爷!爷爷!你看我买的啥?”那声音高兴极了。他强睁开眼,长安手里托着一张麻纸,上面是两个水晶饼。点心心儿是又细又甜晶莹透明的一大块儿,鲜艳的青红丝儿镶在里边,外边的皮儿一层层雪白细薄如蝉翼,托在手上,别说吃,光看看心都是颤的。老梁头低头就着长安的手瞅了一会儿,长安催了,他才下个狠心咬下去蚕豆大小一块再递给长安,他眯眼看着长安,嘴里慢慢嚼着品尝着。长安说:“再吃呀,里头才是馅哩。”
  老梁头示意他也吃,长安刚一摇头他就作势不吃了,长安只好也咬下一小块儿。老梁头这才笑着用手摸摸孙子的头,小声说:“爷爷没白疼你,没想到俺老了得你的济啦!”
  第二天,玉兰打好白面拌汤,又特意打了个鸡蛋花才给老梁头掂到锦华巷,老梁头居然撑着喝了小半碗!长安高兴地说这下爷爷好啦!玉兰也高兴,说明天俺还给你打白面拌汤。老头却摇摇头,冲玉兰伸出瘦得皮包骨头的手,玉兰赶紧两手抓住。老头的手微微打着抖,声音也打着颤:“玉兰,俺不让你送吗饭,俺要穿着你做的鞋进棺材哩……俺不在了长安就没人能指望啦,你……你……能不能替俺把长安……”他挣扎着要跪,玉兰死活揪着他不让,老头说,不成,俺不信你能答应。玉兰哭着说,大伯,俺答应啦,答应啦!
  

叶落长安 第二章(23)
郝玉兰走了,老梁头不再提买木箱板做风箱,倒是要讲过去的事。长安不想听他说,觉得他喘着气说一句歇一句很吃力。老梁头却眯着眼睛说:“头些年你不是找着让俺说?”他说的过去已经说过了,长安听他说在老家办丧事要咋样咋样,心里不寒而栗了。
  “安儿,你可记得——摔老盆要一下摔碎才见孝心哩!”
  “安儿!你知不知道?棺材底下要放麻钱,面朝上,放整齐才好哩……俺的棺材还没做好?”老方头前几天就找人来做棺材了,大梁已经拉到后院剖成了板,老梁头躺着也能听见拉锯的声音。
  老宁媳妇说,快点做吧,俺看老头不中啦!老方头长叹一声说,他就等着棺材做得呢!
  再有一天棺材就做好了,早上长安刚醒就听见老梁头在翻找东西,只见他站在板柜边伸手在摸,两只脚脖子又黑又细,两条腿又抖得厉害,肩膀垂溜着。他头上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因为在床上躺得时间太长,后脑勺压扁了,像一把破烂的鸡毛掸子。
  “爷爷你能下地了,找吗呀?”长安忍不住爬起来扶他。
  “怎么没啦?”老梁头手里提着他的寿衣和郝玉兰给他做的鞋,头晕似的闭闭眼睛,太阳穴上蚯蚓般鼓起的血管在跳。长安扶他重新躺下,折腾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寿衣里头,钱都没啦!”长安不知他为啥问起钱,随口道到:“在这儿呢,钱放你枕头下面了……”边说边摸出纸包说:“四块六,爷爷,咱只有这么多钱啦。”
  老梁头双眼一下张得很大,平日蒙在瞳仁上那层薄雾似的东西也放亮了。他直直瞪着空中看不见的东西点点头,好像头太重脖子太细,就那么轻声“噢”着上下晃了几下。
  老梁头挨到晚上就死了,棺材刚刚做好还来不及上漆。长安呆呆地跪在老梁头的身边,脸上流着泪。他的丧事办得很艰难,连锦华巷最穷的孤老太太王老婆也颤巍巍拿出一毛钱给长安,让给河北老头买块坟地。长安把稍像样的衣裳都给他穿到里头,外面罩上他准备多年的寿衣,又在他身子下面朝上放了三十多枚麻钱。
  长安摔碎了他叮嘱一定要摔碎的瓦盆,一头栽在地上昏了过去,老宁媳妇哭着说这孩儿以后可咋办哩?老方头把他扶到车上,他才缓缓醒过来。车是租的,车主说巷太窄坡又太大,车进不来只能停在巷口等棺材。没有人叫,锦华巷的男人全出来抬棺材了,老关爷、蒋狗蛋和王大瘸子都默默扛着棺材,老吕叼着烟头走在前头,小声说慢点慢点,让老头慢点走!老方头撒着剪好的纸钱,喃喃说:“老哥!下辈子别来人世受罪啦!俺快去找你了……你收好这钱,叫个红角听听河北梆子!俺们没法给你请戏啦!”
  长安迷迷糊糊靠在棺材边儿上,眼睛直呆呆的,突然他紧紧抱着棺材把脸贴在上面呜呜哭起来,压抑的哭声让吱吱扭扭的车扯得很长很碎,坐在车后边的几个男人也开始一把把抹泪。长安把老梁头最爱的收音机也放进了棺材,没了天线不管他咋摆弄,也调不出清晰的声儿。一路上滋滋啦啦的电流声从棺材里传出来,伴着长安的抽泣。棺木下到坟穴的时候长安发疯了!老方头们往棺材上抛撒黄土,他让老吕和老宁按着不能拦,就挣着身子伸出腿踹了老吕一脚,口齿不清地惨叫:“别埋!松开我!别埋呀!”
  渐渐,黄土埋没了白惨惨的棺材,长安眼睁睁看着黄土添满坟穴,又逐渐堆起个小土包。原来地是平的,人一躺进去就多出一堆土,这不是爷爷?长安想着双眼模糊得看不清坟了,忙紧闭了双眼让盈着的泪流出来,再看还是一堆湿润的黄土。老郑不知从哪儿挖来一颗手脖粗细的柳树,示意长安栽在坟边儿。
  埋人要立碑,长安在大馒头般的黄土坟堆前头跪着,听见老宁和老方头说碑、刻字啥的。他呆呆地跪着,哭哑的嗓子里已经没啥声儿了。泪风干在脸上,是一大片皴裂的道子。老方头跟他商量弄块木板写上名字先立在坟上,日后再弄好的碑石。梁长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伸手从裤兜掏出最后的两块多钱递给老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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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二章(24)
快入冬了,风呼呼地刮着,头顶上的干树杈子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坟场里静静悄悄的,除了长安断断续续的哭声,只有偶尔传来一两声老鸹的叫声。天灰蒙蒙的有了些雾气,早上天边还有些亮光,这会儿倒黑严实了。
  老方头拉着长安要走了,他却双手揪着没过膝盖的干草枝号啕着不肯站。这时一阵风忽地旋过来,把地上正烧着的纸钱灰吹得二人多高,轻轻飘进林子里。地上带火的纸钱也飘了起来,只一下就把长安的裤腿烧着了!大伙忙上来扑打,叫着:“老木匠,放心走吧!”
  长安停住哭专注地盯着地面,将熄的烧纸堆冒起半人高的大火苗,只一瞬就恢复了平静,他忍不住高声叫起来:“爷爷!爷爷!你是不是看我来了,你说过人死了要有舍不得的东西,是要回来看的!”长安大喜过望,推开给他扑打火苗的人们,径自追赶飘飘悠悠往坟后飞去的纸灰。
  “可怜的孩子,你爷爷看见你了,你这么个样让他多心焦呢。”老方头和玉兰流着泪,死死扯住长安的手脖,玉兰对空中叫:“大伯!你好好走吧,俺答应你啦!别不放心了!”
  “傻孩子!你爷爷受了一辈子罪,这下再不忍饥受累了,是好事呀?咱回吧!”老蔫忍不住红了眼圈来拉他,老宁两口子和老郑媳妇早哭出了声。
  回到锦华巷,玉兰说俺河南人讲究要在门口放盆水再横把菜刀,让长安进屋时迈过去,免得把坟上的晦气带回来。看刚才下葬时的情形,老梁木匠怕跟着长安回来了呢!老郑媳妇也说,西安也有这讲究呢,都说女人阴气重会带不干净的东西,长安毕竟才十四还是个孩儿哩!
  长安听了嚷嚷起来:“凭啥不让爷爷回来,我巴不得跟上我呢!”他坚决不从刀上跨,老方头干脆和老吕架着他进了门才算罢。长安挣扎着跪在矮床上,抓着老梁头打了无数补丁的衬衣,咬在嘴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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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三章(1)

  白老四见玉兰从坟上回来两眼红肿,劝她说:“谁能不死?是个人死你就哭成这样子!”见她没理他又说:“老木匠那么好的人咋说没就没啦?”玉兰就说起老头死前下跪让她管长安的话,他忽地站起来说:“你干脆直接弄根绳把咱俩勒死算逑!”她哇一声哭了:“那俺咋办呀!想着小木匠今晚上就得一个人,俺心里难受死啦!”
  “中啦!你算哪根葱呀!”白老四见不得她哭,“长安是可怜!吃饭穿衣亮家当,咱这几张嘴把人的骨头都要啃吃啦!”
  玉兰擤擤鼻涕说:“他没钱赁房,怕是这几天就没地方住啦!”他哼了声走开了。
  老郑媳妇第二天晚上跑来说:“玉兰!吃罢饭咧?昨个二半夜长安不见了!”她吃了一惊,眼前出现老梁头给她挣着跪下的样子。
  “不中!俺得找他!他爷让俺管他哩!他那几个河北老乡该知道他在哪儿吧?”老郑媳妇责怪道:“又犯傻了吧,自己一屁股屎擦不净,还去端人家的屎盆子!你趁早算了吧。这娃也十四五了,你家白东京比他小两岁,不也在架子车队送酱油。你能咋帮他?”玉兰觉得心里缠磨得厉害,喃喃地说,嫂子你说得也对。
  “玉兰,我看还是长安这娃命不好,太硬!夜个晚上他沿锦华巷挨家给人磕头还礼——家家都给他爷爷凑钱咧。头都磕得青紫冒血,拉都拉不住!屋里除了刨子和锯,穷得精光溜净,啥都没给娃儿剩下!”老郑媳妇总结道,“这就是命!”
  长安把木工工具拿走了,房子就什么也没了,房子原来的主人把老梁头的房收拾了又重租出去。郝玉兰找了俩月也没见长安的影子,见白莲花噗噗踏踏拉着风箱看书就问:“莲花,你见长安没?”白莲花只顾看书顺口说:“谁?没见,没见!”郝玉兰见她只顾铲煤饼往灶膛放,火快让凉煤压灭了,忙夹出两大块说:“这个闺女只顾看书!人心要实,火心要虚,给你说多少遍你都不记!”大铁锅里的水开始冒泡了,白莲花伸伸舌头站起来去切菜。她只比郝玉兰差半头了,好像腰身扯长有了身段,小脸粉白光滑透着红,两个小辫子细细地垂在胸前。玉兰忍不住高兴起来,想怪不得老郑媳妇一再说给郑光说媳妇哩。白莲花见妈微笑地看自己,忍不住问:“妈!这几个小的早就喊饿了。我这就做饭吧?”
  听大姐说自己饿了,白牡丹忙扑到妈脚边抱着腿说:“妈,俺饿哩!”郝玉兰见白老四和白东京进屋了,忙接住老四的铝饭盒让白莲花下包谷糁。
  “东京!今儿累不累?”儿子个子再大也才十二三岁,天天和老四拉车子风吹日头晒,让玉兰很舍不得。白东京倒是乐呵呵的:“不累!我有劲着呢,就是渴得很!”说着捏块白萝卜片吱吱咯咯吃起来。白莲花想拦他,郝玉兰说:“就让他吃吧,外头跑一天水也喝不上!”老四过来瞅饭还没好说:“俺乏得很,先上床倒会儿,饭好了叫俺!”玉兰说:“东京你也躺一会儿!”
  “俺不累!”白东京啃着萝卜说,“妈!你猜我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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