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子祈沉默了很久之后,终于点点头了:“进去吧,如果有事……”
他终究没有说完,大概也明白,这个女人最后的毒牙已经在给我这狠狠的一口之后失去了所有的狠毒和力量,她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也没有什么可去伤害的了。
我慢慢走进了玉华殿。
高大华丽的玉华殿,和北方的紫禁城中一模一样,只是在这样的夜里带着一种过于华丽的冰冷,人走在里面,丝毫不觉得快乐,只觉得冷。
殿内只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杜芊玉就坐在油灯的旁边,微弱的灯光照耀在她的脸上,更让她多了一层阴柔的美,而暗然无神的眼睁,轻抿的嘴唇,垂下的长长睫毛和洒在脸上的阴影,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想起了初次见面时的她。
她如同现在一般的空灵,仿佛一个苏醒的梦。
她抬头看着我,微笑一声:“你来了”
我走过去,不知道甄子祈会如何对她,但似乎也能想象得到,只是我还有些迷糊:“为什么不把那件事告诉他?”
“我不会告诉他的。”她笑着说道:“但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她低头,从袖口拿出一支信针,看起来已经非常老旧,火漆也全部剥落了,信封的边缘叶磨损得很厉害,全部发毛,甚至有地方已经裂开。
“我知道你一直派人在找这些东西,其它他早就把该毁的都毁了,只有这个,我留着。”
说完,她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展开来送到我的面前。
上面的字迹,我依稀还认识,过去在辽国做德妃的那段时间,不是没有和耶律青澜吟诗作对过,对方的笔迹我们都还记得一些。
这信纸张毛糙,而且在角落的地方有一个小小刻痕,是辽国皇族所专用的,上边的墨迹也已经变淡,却还能认出是一句最简单的话。
慕容斜坡退兵之路线已知,事成后将梅若素送返。
这句话好像一枚炸弹,投到了我的脑子里,一阵巨响之后我整个人的神智都蟁懂了,耳边嗡嗡作响,眼前天旋地转,一时间竟然说不话来。
虽然我早就在怀疑,之后《百官行述录》的最后一页也证实了他和辽国的关系,虽然也隐隐的想过,行风当初在鬼哭峡遭遇伏击,应该是被人出卖,但当确凿的证据真正的摆 在我的眼前,还是让我难以接受。
当初行风自南疆一路北上叫阵,约战耶律朝风,主是为了吸引辽人的兵力。可以让林深和甄子祈有机会将我从京城内救出来,而他退兵的路线自然他们也都清楚。
甄子祈,他真的——真的——出卖了行风!
他是要害死我的丈夫!
看着我震惊得神魂游离的样子。杜芊玉继续说道:“还有,你的消息这么灵通,肯定也知道他最近正在积极备战,可是你知道吗?他并不是要在迁都之后对付辽国的新皇帝,他派人做出的军事布局,可都完全是针对南疆作战使用的。”
……
“等到迁都京城,立你为后之后,他就会正式对南疆用兵。”
我看了她一眼,她突然皱了皱眉头:“你看着我做什么?难道你以为到了这个时候,我还会骗你?”
“不,你不会骗我,你会把一切都告诉我,因为——”我淡淡的说道:“你想利用我,利用我伤害他,对不对?”
她怔了一下,半响才微微笑道:“我终究,还是赢不了你,从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你是与我争抢来的,而我会输给你。”
……
是吗?可是为什么,我却觉得我从来都是输给你的呢?
你的心机比我重,城府比我深,甚至连爱一个人,也爱得比我更绝!
得不到他,被他负了,你就要毁了他,杜芊玉,你到底是个疯子还是这十丈红尘中难得的痴人?
刚刚走出玉华殿就看见甄子祈站在外面,一看见我立刻迎了上来,一把抱起我。
“你干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力的抱紧我,大步的向青岚殿走去。
抬头的时候看着月光下他越加深刻的轮廓,还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几乎没有一丝光亮,好像陷入了永夜之中,万劫不复。
把我抱回到青岚殿,轻轻的放到床上,他擦拭了我额头上因为坚持站立而出了一层薄汗,温柔的说道:“早些休息,好好养身体。”
说完便转身离开。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叫了他的名字:“甄子祈。”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暗且茫然,又走回床边看着我:“什么?”
“你知道吗,其实——”我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撑在床上,青筋暴现,已经瘦弱,也虚弱到了极点:“其实很多时候,很多人和事是无法强求的,就像玉妃一样。越是强求,也许失去得越快,越彻底,不如让一切……”
我的话没说完,就被他冷冷的打断了。
“苦不强求,也许连一丝机会都没有了。”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办法在这昏暗的屋子里看出任何的感情,他整张脸埋在阴霸里,甚至也看不出表情,只是说话的声音毛以伦比的坚定,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一只冰冷的大手慢慢的托上了我的脖子,带着微微的颤迹,那只手并非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的手,上面带着薄茧,指关节微粗大,十分的有力,可以轻易的将一个人的脖子捏断。
也许就是现在,如果我再说一句让他不高兴的话,我就会被他扼住脖子。
“莞尔,”他的声音轻轻在耳边响起:“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有的都失去了,只有你。你一定要好好的留在我身边,陪着我,永远都不许离开我,知道吗?”
我没有问他,如果我离开了,会怎么样。
不用再问,这个男人的霸道和在感情上的自我并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当初为了杜芊玉那样的固执己见,将我伤得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而今天,他已经是皇帝了,这样的自我更加膨胀。
况且,杜芊玉已经说得太多了,包括他对南疆的暗中部署,也许不管我怎么问,答案都只有一个。
从那天以后,玉妃杜芊玉从宫中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也或许,其实我在心里知道,但不愿再去想这个女人。
自然也有人猜测,玉妃忍受不了丧女之痛,精神失常,所以被削为平民:也有人说玉妃是毛法忍受自己要屈居在妖女杨莞尔之下为妃,心灰意冷之下削发为尼。但是众多版本中流传最广最被人所接受的,就是:杨莞尔这个妖女要当皇后,自然要铲除在后宫中深得皇帝宠爱的妃嫔,只怕卫淑容的死就是一个预兆,现在她又向玉妃下手,可惜皇帝被这个妖女所迷惑,只怕今后江山社稷也要毁在这个妖女的手中了。
我从来没有去问过甄子祈,杜芊玉去了哪里,我想,不管她去了哪里,其实他们在彼此的心里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说得俗气一点,是初恋,第一次。而第一次的那个人,总是有特权,与别不同,哪怕给你的伤害,也是这一生最深,最痛,最无法忘怀的。
休息了半个多月之后,甄子祈已经开始着力迁都一事,没有听从南方官绅氏族的规劝,他提前了一个月派遣了大军北上前往京城驻扎,金銮殿及其他在战乱中被损毁焚毁的建筑全都修筑完毕,一南一北两处宫廷遥相辉映,仿佛镶嵌在长江两岸的两个明珠。
但,注定只能捡起其中的一颗,而甄子祈已经决定,跨江去捡那一颗。
迂都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且花费巨资,幸好甄子祈在立国之初的那些政策利国利民,累计了不少财富,加上运送物资不必再使用笨重且缓慢的车马,直接利用苏家的运河就能将宫中堆积如山的宝物和多年来累积的卷宗运送往北方。
不仅仅是把东西运过去那么简单,北方因为过去被被辽人占领,政治经济方面都不受南朝控制,有许多与南方相异的地方,况且流民千里,匪盗横行,迁都也意味着一定程度的危险,所以派遣两个将军率领重兵早早赶往北方,在那里设置防护,以免辽人趁虚而入。
我刚刚流产,身体虚弱,没有办法忍受舟车劳顿,只能留在湛京修养身体。
七月初九,原本是和他之前打算迁都并立我为后的日子,因为太后的丧事和玉妃的意外都延后了,湛京的宫中宴请群臣,算是一个临别宴。
在宴席上,甄子祈作了一片民录,正式表明了对于迁都态度,并表示,之后,为人臣者必须随他北上,违者皆以欺君之罪论处。
在宴席中,我已经以“夫人”的身份坐在了皇帝的下手,彰显了未来的身份。
群臣对于我这个一出现就带来了腥风血雨和朝野动荡的白发妖女恨之入骨,从那一双双愤恨的眼睛就能看出来。
等到明月高升,清风袭人的时间,早已等候在一旁的歌舞伎也齐齐上场,对甄子祈拜道:“皇上,如今皓月当空,丝竹之声,草民等愿舞剑助兴,以贺皇上迁都之喜!。”
甄子祈正在饮酒一,用眼角看了他们一眼,淡淡一笑:“好。”
语毕,这一群人便挥着衣带四散开来,这才发现中间站着一个身穿素衣的高挑男子,轻纱蒙面,只露一双细细的眼睛,也因为旁边大树的朋影洒下来,几乎无法看清他的模佯。
只见他拿着一柄细长的剑,舞出一朵雪白的刨花,在夜空中熠熠生辉,看得出这是个使剑的人,剑虽是冷器,在他的手中却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能意随心转,短短几下剑舞,幻化出无穷的招式,如飞天轻舞,又似金刚临世,时而婉转轻柔,时而力拔山河,犀利的剑气所至,树叶纷纷震落。
而一招“白鹤望月”,他的剑尖立指向我,透过那剑尖,剑光也照亮了他的眼睛。
我的心猛的一跳,手中的酒杯几乎都要握不住了。
周围的人都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原本沸腾的觥筹交错渐渐平静觥筹交错渐渐平静了下来,连谈笑的声音也慢慢放低,所有人都看着宴席中央的舞者。
甄子祈比这些人更早的发现了什么,眼神微微一变,手中的酒杯也捏紧了。
我一见此情景索性站了起来,手持一支汉白玉杯,里面盛着琥珀夜光,绕过桌子走到场地中央,朗声道:
赵客缦胡■,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步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周围的人不仅仅惊讶于我口中那慷慨激昂的吟唱,竟然出自于一个女子之口,更让他们惊讶的是,明明是临时上场,我的吟唱与这舞者飞扬的剑法竟然完全投契,两相融合,如天衣无缝一般的完美。
这舞者眼见我走到了他的身边,手持夜光长袖而舞,素襟飘,剑光扬,两个人矫健的身影几乎都融入了剑光之中,真正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而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场景,对我来说都是那么的熟悉,仿佛在梦里也经历过无数次。
我与他的眼神在剑光中闪烁游移,渐渐能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气息,那么温柔的包裹着我,仿佛让我回想起了一个人对我说过,要保护我的话。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候赢。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当一曲《侠客行》在我口中吟唱完毕,唇齿噙香,他的最后一招也刚刚舞完,长剑脱手而出,在空中发出一声长啸,擦过我的发鬓飞身而过,直直的插入背后的树干上,只听“嗞嗞”细响,一缕雪白的长发应声而落。
而背后的长剑,入木三分,竟震得一颗大树颤颤直抖,树叶纷纷飞落,飘在了我们之间。
“啪啪啪”,一阵掌声响超,抬头一看,却是坐在上方的甄子祈站起身来,看着我们一边击掌一边微微笑着。
周围的人立刻也反应过来,顿时掌声雷动。
“今日两位的一曲剑舞吟唱,剑法犀利绝笑,唱诗慷慨激昂,实乃世间罕见。今日一曲,当惊天下殊!”
我站在场中央,看着那漫天飞舞的落叶,一时心里竟像是被勾超了无数回忆,眼前闪过了过去的一暮幕幸福场景,有些茫然的回过头,那舞者正站在我的身后,定定的看着我。
他一身素衣,黑发如瀑,因为背对着月光而无法看清他的长相,只是能感觉那一双温润的眼睛在阴暗中也是熠熠生辉,看着我的时候更是专注了所有的心神。
我微微施了一礼,便微笑着转身离开,身后那舞者也与周围的歌舞伎向皇帝和群臣跪拜后,纷纷退场。
走回到自己的座位,我一口饮下了杯中酒,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