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两滴,眼泪断了线一样掉落在慕容炽焰的衣袖上,他被烫了似的撤了手退开两大步,才看清黄翎羽又开始很丢人地涕泪交流。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回看向兄长,看到对方无可奈何的笑意,但没多会儿就变成了阴婺的锐利。
“是吗?那你就好好地说说吧,让我听听你所谓的‘所知道的一切’。”慕容锐钺道。
第六十八章 污秽不堪
半个时辰后,慕容锐钺与慕容炽焰走出地牢,程平仍然留在了下面,团猴儿则跟了出来。
“你认为如何?”慕容锐钺问,虽然没有指向谁,但口气中的威势让慕容炽焰知道他是在问团猴儿。
团猴儿恭敬道:“比对那时候的情境,他适才所说也没有破绽。”
“你呢?”
慕容炽焰道:“的确如此,我记得阎非璜以前也曾说过黄翎羽死于他之前,以此算来,黄翎羽的转世应该在阎非璜之前。这个人……这个‘玉玲黄’却如此年轻。”
面对着明亮得晃眼的冰天雪地,慕容锐钺长长吐了口气,道:“真是个不好对付的对手。”
慕容炽焰默默听着。
“就让程平继续和他耗耗,看看还能挖出什么。如果面临生死抉择,他仍然无法抖出什么东西,那就真是没说假话了。”慕容锐钺最后作了决定。其实他对上古遗书的译文根本不着紧,即使没有那两本书,大燕国内,目前也没有谁是他的对手。
慕容炽焰听得清楚,扯住皇兄衣袖责道:“皇兄莫不是要杀了他?”
“你从哪句话听出我有此意?”慕容锐钺敲敲么弟的脑门道,“只是给他个考验而已。人要是面临绝境,绝大多数还是会说真话的。”
“绝境?看来你还真要他去死。”
“多半不会真死的吧。”慕容锐钺高深莫测地笑了,“说真的,那孩子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唧唧唧唧?若是证明了他的确无知,而又能活下来,为兄也乐意把他收在身边暖床。”
说罢,慕容锐钺仰天大笑,甩袖而去。留下慕容炽焰看着自己衣袖上的泪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慕容锐钺话虽这么说,却并非真如此打算。
说实在话,他其实是挺厌恶黄翎羽那一类型的人,肮脏、腥臭、狼狈、在人为的摧毁下变得污糟不堪。这样的人,会引起他嗜血的欲望,想要更加残忍地粉碎,将之从眼前清除。
而且,刚才的他是如此拚命地求饶,那种卑鄙的丑恶样子,涕泪交流的羞人模样,全都让慕容锐钺打从心底看不起。
但是他不在乎,这个卑微污浊的人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斑点,就如慕容泊涯和白衣教,和那些西戗族人一样,只要他看不顺眼,他可以让这些人全部都变成蒸发在人间的水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但是他是慕容锐钺,他是大燕皇帝的长子,他不会将自己的喜恶暴露于人前,他不会让别人发现自己的弱点。他永远会平凡普通地站在人群中,在猎物不注意的时候,用自己的利牙和锐爪撕裂他们。
面对又开始颤抖抽泣的黄翎羽,程平陡然升起了无力感。果然是,再坚强的意志,也熬不过不知道尽头的苦刑吗?
这段时间,程平对他施与的不单是肉体上的刑罚,也包括精神上的煎熬。当他受刑的时间长了,或是痛得狠了,根本无法控制身体反应,大小排泄尽皆失禁。他满面羞耻和痛苦地排泄出秽物的那一刻,总是遭到刑室守卫们的高声嘲笑。面对最极端的困境,连做人的尊严都不再保有,这个在东平城还能吃好睡香的人,终于也低头求饶了。
程平原以为,在他生命中的第二十八年,在他将自己的师父亲手凌虐致死的第十年上,终于出现一个人,会用谐谑一般的反应,将他在这世上的生存手段嘲讽得体无完肤。
他甚至为这一刻的到来而紧张不已,又兴奋不已,仿佛等待着最终一战的死士,明知道破灭就在眼前,仍然紧绷了全身的肌肉,摩拳擦掌地迎接。他甚至感受到了,当年师父被他下手动刑时,也许怀抱的就是这样的感觉--为自己被摧毁而兴奋,为自己的破灭而期待。
然而他想错了,这个人硬撑了一段时间,终于露出疲软之态。虽然在这一场较劲中他获得了胜利,但是却高兴不起来。应付了事地讯问几下就丢下烙铁,还将他挂在墙上,自己出去了。
黄翎羽的示弱根本不需要伪装,他也是人,也会怕痛。不一样的是,他会哭会喊,会求饶会晕迷,心里却始终是清醒的。
他的谎言并非没有道理,反而可以重重印证证明这些谎言的真实性。这么一来,只要他一口咬死自己绝非黄翎羽,久而久之,就不会再有什么人去追查上古遗书的译文。而他或许还能觑机逃出。
这绝对是一场超过敌人想像的持久战,只看谁最先丧失警觉性。
只是手臂身子都还被固定在墙上,地底虽然无风,严冬的寒冷仍然是一点一点侵入肌骨。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已经尽力求生了,他也已经尽力不去想过去的事了,可为什么在他虚弱的时候,仍然会记起那个人的一言一行?记得他的体温和味道?比起肉体上的负担,这或许才是最深重的精神拷问。
附近左右排开的讯室里断续传来囚犯的呻吟惨叫,他努力摆脱着旧事的困扰。但或许是因为过去几年都没有真正睁开眼生活过,记起来的事情大都是冰冰冷冷,不带有任何他的感情。
如果这时有一壶酒,或许就不会觉得这么冷了。这么一想,脑海里不经意地晃入一个人影,
慕容泊涯,真是出乎意料有精神的一个臭小子。那个人倒是和他喝过几回,也打过几回。初看是挺讨厌的,但是不知不觉不知道怎么就混在了一起。说到底,两人之间初识那阵的“男人领地保卫战”,还没有分出胜负来吧?
慕容泊涯啊,等出去后一定要找他喝个痛快。要当面奚落他家兄弟竟出变态,要狠狠地在他身上讨回公道来。
苦中作乐地想着想着,黄翎羽慢慢地露出了笑,他小心地垂着头不让旁人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多绝望。
人虽然会绝望,但也会自我愈合,因为,人就是这么一种动物。
第六十九章 变天之兆
慕容锐钺最近很不顺心,朝中反对他派系的势力渐渐露了头。
在他得到黄翎羽那段时间开始,朝廷中原本持中立观望态度的大臣忽然态度强硬起来,虽然没有一味倒向二殿下,但几乎慕容锐钺派系提出的提案,都会遭到大臣的反对。
刚开始慕容锐钺还能将这些臣子寻个由头,私下怂恿父皇让他们“告老还乡”,或是让慕容炽焰去处理掉实在不听话的人。然而最近半个月多,不单只中立派大臣,连原本依附在他和老四羽翼下的奴才,都渐渐有了反意。
朝堂上也在变化,大臣们对慕容锐钺已经不再是明刀明枪的对抗,而是采取了极为不合作的态度。每当慕容锐钺派系中的心腹大臣提出某个方案,譬如要让谁谁谁负责兴修水渠,让谁谁谁带兵至边关驻防,或是要铲除哪个政敌,要加征哪里的贡赋,朝堂之上往往落针可闻,人人神情隐讳,无人出列赞成,也无人出列反对。
而当慕容锐钺在下朝后找到一些关系和他比较密切的人,旁敲侧击地询问他们为何改变态度,皆是支支吾吾,言不由衷。
他将自己班底也派出彻查此事,也往往无功而返。以前都是靠慕容泊涯手下的鲲组负责刺探消息机密,今年屏除鲲组之后,替代势力还没有全面完善。正当此际,皇室就如盲了一只眼睛,看什么都懵懵懂懂。
冬天正在过去,而针对慕容锐钺的寒流正在袭来。敏锐的人会联想到,暗中正有一股势力,在慢慢侵蚀着朝廷,在和不论哪个派系的臣子秘密接触,获得他们的支持。
但是这股势力实在深不可测,无人可以窥见它的全貌。
要变天了。
在慕容锐钺面色愈趋阴沉之际,地牢中也正在经历着最为寒冷的时刻。
程平也听说了要给黄翎羽一个最重大的考验,他原本没曾想到,这个考验竟然会是来自于莫灿。此刻,莫灿正在囚间之中,满面不善。程平跟在其后也能感觉到森森寒气。
黄翎羽卧倒在干草堆中,整个冬天,他就只能靠这样的草屑御寒。伙食也被慕容锐钺限制,仅仅供给其他囚犯的四分之一。饮水没被苛扣,干粮却仅能得到半个馒头。
程平曾经觉得,这么点食物会摧毁黄翎羽的意志甚至神志。就算他原本真不是黄翎羽,在饥饿的面前也最终会承认。所谓的逼供,就是要达到这样的效果。
但是他错了,他甚至看到黄翎羽饿到生吃老鼠的地步,也没有听到他说出自己的确就是黄翎羽,自己会翻译密文的供述。
饥饿的老鼠被囚犯们的血腥所吸引,出洞啃噬囚犯的伤口。这里关押的囚犯大多是文人,也大多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几乎没有体力和它们斗争。很少会有人凶神恶煞地反手就将咬住自己的老鼠抓住,但是黄翎羽竟然做到了。更少有人会被逼得走投无路,到了要反咬老鼠一口的地步,黄翎羽也做到了。
那一夜,程平其实就站走廊里守卫的位置上看着。黄翎羽夜视力不太好,没注意到外面有谁,只是在感觉被咬的同时,反射性地翻手去抓。那只老鼠大概是白食吃得多又无人追打,长得油头肥耳,还真被他抓到了。
于是程平看着他慢腾腾坐了起来,翻来覆去把玩着吱吱乱叫的老鼠,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然后又考察了很久这只老鼠的健康状况。
最后,张嘴,咬!
第二天,程平在守卫收拾出来的马桶里找到了老鼠的皮毛和肚肠。
要多么大的求生意志才能咬下去那一口?
程平虽然曾在战斗中被重伤数次,也曾达到了生死攸关的程度,但还从没有面临过饥饿的考验。他的战场在朝廷,在民居,在街市,在野外,不论如何重伤,都能找到食物,都能生起火来。所以他不知道,那究竟要多大的勇气来面对这小小的肮脏的腥臭的生血生肉。
程平现在甚至不再将黄翎羽的举动一五一十地上报。慕容锐钺每日向程平例行问话,他都是简短地回答:“他依旧咬死自己并非黄翎羽。”除此外不再多言。
才短短的一个多月,这个人已经变得骨瘦嶙峋,原本乌黑亮泽的长发里开始夹杂了显眼的缕缕白丝。但是他始终活着,卑微却坚持地生存了下来。
……
在前一世,黄翎羽见过这样一幅照片,骨瘦如柴的女孩无力地躺在地上,不远处是虎视眈眈的秃鹫,只等她再无反抗之力,就要扑上来啄食。拍摄这张图片的记者虽然获得了普立策新闻图片大赏,却因为舆论质疑他为何不立即救助的压力,最后自杀身亡。
其实这样的图片并不少,忍饥挨饿直至生死关头的人更多。
在这一世,不知又有多少人在如此的水火中煎熬?史书上不乏记载人吃人的桥断,或是要证明皇帝的昏庸,或是要述明天灾的严重。但是没有多少写书人会知道,那种饿到要用泥土树皮充饥,饿到拿初生婴儿熬汤果腹的绝望和痛苦。
当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都无法保障时,黄翎羽低迷许久的斗志也开始被激发。最近一段时间,慕容兄弟都没有再来,程平更是放松了对他的审问。只要能找到趁手的工具,也许再过不久,就可以寻找机会从这里逃脱。
但是事情并不总是往人类设想的方向进展,就在程平越发放松对他的管束时,莫灿夹着数九寒冬的冰冷,还有火冒三丈的怒意,出现在黄翎羽面前。
当慕容炽焰进入囚室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他的灿姨怒气冲冲地扯着黄翎羽的头发,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
那个人已经不是他曾认识的黄翎羽,又或玉玲黄,又或林习风。总之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样子。
为了应对朝廷上岸然兴起的反对大皇子的风潮,慕容炽焰近日都被派了任务。一个月没来,他变得皮包骨头,脸色惨白,不再是慕容炽焰印象中那个谐谑而机灵的年轻人。
那一瞬间,慕容炽焰感到自己变得很奇怪,胸腔里痛得有些入不了气,甚至产生了想要上去将灿姨踢开的冲动。他知道这是不正常的现象,所以控制着自己没动。就在这时,慕容锐钺也跟了进来,他也不责怪莫灿不向他见礼,一派轻松地坐壁上观。
打从莫灿进来开始,黄翎羽就知道这关没那么好过。在之前,慕容锐钺虽想要密文的翻译,却还不带着私情色彩,审讯刑囚可谓公正。而这个疯婆子却带着自己的私怨。她眼中流露出的那种脱罪的狂喜和对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