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然长得很像阿岚啊……”端详了半晌,厉帝缓缓叹了口气,“当日我第一次见到阿岚的时候,是在青青水畔,她笑容好像一朵皎洁的莲花,我忽然动了心。”
阿岚,便是娘亲吧,淡淡的名字,仿若天边云霞。
“你动了心,可是你又不爱她。”如同心中诸多的话语就要喷涌而出,她忽然忘记了母亲之间交代的话语,似乎要替母亲讨回那一份公道。
“爱?……哈哈,丫头,你要记住,在帝王心中,是没有爱不爱的。”厉帝微微笑了,“帝王心中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又岂能像平常人一般只有一个伴侣?”
“这分明是自私……”千千小声道。
“你说什么?”厉帝声音大了些。
“我说,你很自私——你明明不爱你的妃嫔们,却令她们依仗你的爱而生存,这不是最大的骗局么?她们为你生儿育女,却得不到你的心,并且……”她既然已说到这份上,便继续,“你还要把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出来的婴孩送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你真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父亲!”
厉帝有些愕然,面色愈加苍白,嘴角却拂起一个笑意:“好,好,第一次有人敢于骂朕的,你果然是大羿的公主!”
“我只是,我只是代替我娘亲说出心里的话而已!”她倔强地站在那里,与父皇直视。
厉帝叹了口气,淡淡地说:“瑶儿,如果我说当日只是为了带你摆脱长公主的悲剧命运而带你走,你是不是觉得朕在胡说八道?”
旧事1
千千一愣。
“我,我不信。”她短促地回应,“娘亲跟我是这么说的……”
“岚儿恨朕令你们母女分离,因此有此种想法。”厉帝叹了口气,“当年,阿若她……”他提起阿若的名字,声音就变得格外温柔,似乎不忍心惊醒了这两个美妙音节,“阿若忽然找到我……”
那时候,那个女子一如从前一般美丽,静静地站在初秋萧瑟的风中,裙裾飘动。
他激动难抑,从龙椅上站起,几乎要疾步向她奔过去。
自从那日一别,他已经有五年没有见过她。
却在站立在她面前的那一瞬间,呆住了。
她容颜未变,只是那曾经一头光可鉴人的墨般黑发,全数变成了雪白。
在这如银河霄汉一般的白发映衬下,她的美貌显得如一个梦一般不真实。
“皇兄。”她唤他,声音还是从前的婉转,只是似乎多了几分不明的喑哑,“阿若这么些年都没有回来看皇兄,实在抱歉。”
“你现在回来就好了。”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伸出一手,想要像少年时候那样将她拉住,“这一次,还走么?”
她不着痕迹地摆脱了他的手,他这才发现阿若的手已经不似以前那样的温暖,而是冰冷的,与她现在的气质一样冷。
她抬起头来,一头银发在风中飞旋,深邃的眼睛亮如天上繁星,站在这个地方,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如今却很陌生的地方:“皇兄,你说我还能留在金宫么?我是大羿的叛徒啊。”
他心一滞。
“皇兄,阿若感谢你不曾废我尊号,拼这条命,都值得的。”她淡淡地开口。
“那没有甚么……阿若,皇兄知道你也是迫不得已,若不是祖宗规矩腐朽,你明明可以跟他一起……”他说着,只觉得自己的心就快要裂成两半。
阿若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了然他的一切情绪:“皇兄,这些就不消说了。”
旧事2
“他……”自己终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当了皇帝。”她声音冷冷的,“同皇兄你一样。”
厉帝还想说些什么,却发觉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
是啊,当年,樱花树下,大草原上,兄妹无间地打闹,看书,习字,骑马……都过去了。
她已经不再是他最宝贝,并且怀着一份秘不可宣的爱的妹妹。
“皇兄,我这次来找你,是有一事相求。”阿若很快地转换了话题,“听说,有位贵妃诞下了本朝第一位公主?”
他点点头。
阿若似乎在踌躇,踌躇着如何开口,最后终于淡淡地开了口:“那……可不可以将她给我?”
“甚么?”厉帝惊讶极了。
“我是想……”阿若忽然笑了,那笑容锋利冷冽,完全不似以前的温柔跳脱,“我不想再有人重复洛月若的悲剧了。一个洛月若,已经够了,已经很够了。”
他明白了她的想法。
如果,不是她是这个劳什子的长公主的话,她与那个人,本是最相配的一对。
终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以后,即使再有公主诞生,都将因为不再是长公主,而免除终生不嫁的悲剧。
“瑶儿,你会恨父皇吧……”他看着襁褓中的小脸,声调中有着沉郁的悲伤,好像一条大河。
女娃娃只是瞪着黑葡萄一般的眼睛,毫无顾忌地看着他。
“瑶儿……希望你好好的……等你长大了,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还有,不要忘记了照顾你的姑姑……她很可怜,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都不能陪伴着她……所以,你就代替父皇陪着她吧……”
小女娃娃完全不懂,忽然笑了,那笑容很甜美,舞动着白白胖胖的小手,煞是惹人爱怜。
而如今,这个小女孩已经长大了,走到他的面前,正颜厉色,谴责他的种种行为。
然而阿若,却不知去了何方……
难道,她已经……
旧事3
这个想法,令他坐卧不安。
“父皇,你说的,我相信。”忽然,一个明亮的声音,响起在前方。
他惊讶地抬起头,对上女儿的双眼,那双眼睛那么明澄,忽然令他想起了少女时代的阿若。
“……为何?”他几乎不能置信。
“因为我能看透人心啊。”千千笑了笑,蹲下来,凝视着厉帝的双眼,“你说的是真话,父皇,像你这样重情义的人,是不会对自己的女儿说谎的。”
厉帝亦是竟然无法言语。
这个少女,这个自己的女儿,真是与众不同的女子。
“父皇,你很爱阿若姑姑么?”
她忽然直接地问了这个问题。
厉帝点了点头。
“那么你为何不告诉她,把她留在你身边?”她又问。
“可能吗?”他惊愕地看着千千,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是她皇兄,这可是违背人伦,要下阿鼻地狱的事……而且,她注定是终生不能嫁的身份……”
“父皇,可是你想过没有?”千千倏然开口,目光似乎有穿透人心的力量,“也许阿若姑姑她要的只是一个人坦诚地告诉她,他爱她,愿意为她做一切事,其他的,名节地位,众口铄金或是积毁销骨,她都不在乎。”
“坦诚……?”厉帝喃喃着,似乎被这句话震撼到了,嘴唇颤抖,手指也在发抖,“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只知道,要对她好,默默地保护着她,实现她的愿望……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告诉她……我怕她会被我吓坏,或者斥责我……我从来不知道她也需要被爱,需要有人对她说爱……”
“父皇,其实我……我见过姑姑她……”千千看见厉帝有些癫狂的表情,心头一软,便开口告诉了他,也许,在昭帝过世以后,只有他,才是唯一有权利知道她现在状况的人吧。
厉帝默默看着她,不发一语。
只是,眼神中满是期待。
父皇殡天
“她还是那么美,一头银发,就好像雪莲。”她回忆着那一日的情景,轻轻说,“她告诉我,男子说的话,没有一个值得相信。没有人会一直等待,没有人会从一而终。她手刃这世上所有负心人,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字:背叛者死。”
“哈哈哈哈哈哈!”
听完这句话,厉帝忽然对天狂笑了几声,声如枭鸣:“阿若,你竟如此说!你竟如此说!你竟然从来不懂我对你的一片心!我这些年,全都——”
在千千惊惶的神色中,厉帝口喷一片鲜血。
鲜血,溅在锦绣床榻上,溅在明黄帷帐上,溅在五色锦盘羊毛地毡上,似乎只是开了一朵暗暗的,幢幢的花。
然而,这一口血,却意味着天翻地覆的变革。
千千惊得不能动弹,只能尖叫一声:“传太医!!!!”
三月十四日,厉帝殡天,享年五十七岁。
他看起来只是睡着了,表情很安详,甚至有些释然。
千千一身缟素,走在送葬队伍中,有略微的不适——在这个还没有正式得到封号的时候,参与这种皇室大礼,好像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洛羯一双尖利的眼神看着她,微微一笑:“皇妹,我明日就为你举行册封大典。”
那一笑,笑得很诡秘,很邪恶。
千千浑身一个激灵:“皇兄……兄,那,那还是不妥吧,父皇……他,尸骨未寒……”
洛羯似乎才想起这一事,淡淡地应了声:“那也是,皇妹果然孝顺,也不枉父皇临终前还要召唤你。”
千千的脸白了白。
她觑一眼洛羯,一身缟素下,他显得心情甚好。
千千开始怀疑,是否那一日非要将她带到业已垂危的厉帝身侧,是他有意为之。
他是不是,也知道父皇和姑姑的那一段往事,所以有意刺激?为的就是早日让父皇殡天,自己可顺利登基,在洛驿尚且不曾缓过劲来之时,已经生米煮成熟饭。
一定是你的阴谋
她向来是个单纯的女子,总将人往好的一面想。
只是,像洛羯这样丧心病狂的人,原本就应该不吝以最大的恶意去猜测。
是你……
一定是你……
她抿了抿嘴唇,状似无意地问了句:“皇兄,你之前去禀告父皇瑶儿之事时,父皇的精神还健旺么?”
洛羯似乎能知道她的想法,稍稍偏过了头,以野兽一般的眼神在她脸上逡巡了一圈,语气中带着些挑衅:“怎么?父皇一直身体不适,这是所有人都明晓的事情。皇妹这是甚么意思,本殿下却是不懂了。”
千千咬了咬唇,拼尽全力才将自己的目光自他面上移开。
心中,充满了憋闷和阻塞。
这么久了,父皇的病一直都没有好,是为了甚么?
她已经打听过了,父皇这些日子以来的用药,全部都是由洛羯一手把持,药方他全都看过,加诸一味或者减少一些,亦是难以察觉之事。
然而……
现在她只能隐忍。
她什么,也不能做……
因为,至少是暂时,她必须……必须要屈服于他的威势之下。
她想起父皇临终之前,微微地张开了眼睛,带着一点点若风中残烛的笑容,伸出苍老的手指。
她明晓他的意思,他要握自己的手。
却不知,为何在这最后的时刻,父皇不去召见自己的两个儿子,却要来握这么一个方才才重逢的女儿?
她得知,二殿下洛驿病了,暂时不能行动。
然而,厉帝对长子,皇太子洛羯,也是很冷淡的,甚至不曾单独与他说些什么。
她看了看四周,只得颤颤地伸出手去,握住那双只留些微温度的手。
“瑶……儿……”
厉帝嘴角笑容更深一点,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
虽然,这原本不是她自己的名字,却在此时,她无比觉得瑶儿就是自己,自己就是瑶儿。
就允了吧
“是,父皇,瑶儿在。”
她泪盈于睫。
“瑶儿……父皇对不住你……只是……父皇很高兴……再见到你……在父皇的孩子中,你……你,最像朕……”他嘴唇颤抖着,又指向洛羯,“太子,你过来。”
洛羯连忙过来,殷勤地握住厉帝的手,表情哀伤痛苦,眼角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厉帝话语并没有什么温度,将手从洛羯手中抽了出来,指着千千对洛羯道:“好好……照顾……你皇妹。”
“儿臣遵旨。”洛羯忙道。
“你皇妹想要甚么……都……给她……”
“儿臣遵旨。”
“若,若是……有一天,你皇妹她……喜欢上了甚么人……”厉帝闭上眼睛,面上浮现一丝极为疲惫的神情,“就允了吧。”
此话听在千千耳中,便如雷击!
洛羯也满脸都是怀疑之色,喃喃道:“父,父皇,您,您说甚么?瑶儿,瑶儿可是我大羿神圣的长公主殿下啊!”
“朕说的话……你不听么……”厉帝将手放在洛羯头顶上,似乎要重重地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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