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视着镜中的他,一时间心潮起伏,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是想给我吃定心丸吗?
“四月,我爱你。”他将我的身子扳正,拥我入怀,附在我耳边呢喃轻语,“这么多年从未改变,所以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会处理好我的事情,我只属于你。”
他温热的呼吸扑在我的脖颈,他的声音低沉暗哑,有一种奇异的气场将我包裹其中,让我忽然间变得很无力。我不能挣脱他,就像攀附在树上的藤蔓,没有了自身支撑的力量,我完全要依附于他才得以呼吸。我好像变得有些不像我自己,但是我还有别的依靠吗?除了我的丈夫,还有谁能给我依靠?哪怕他是个魔鬼,也是我自己选择的。
我如藤蔓般缓缓伸出手回抱住他,“我相信你。”
“谢谢。”他仿佛是动容,箍紧了我。
“你以后能不能别说‘谢谢’。”
“唔?为什么?”
“怪生分的。”
他大笑,我能感觉到他发自内心的愉悦,“OK,我们以后不说‘谢谢’。”
这算不算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次日下午,费雨桥驾车带我去他养父陈德忠家拜年。他管养父叫“德叔”,我没有见过,只知道他定期不定期地会去探望下,但我感觉他们的关系并不热络,甚至有些微妙,因为他每每提及德叔,表情就非常严肃,一切有关德叔的话题都是他的雷区。所以我从不主动问起,至于这次他为什么突然主动带我去见德叔,我不得而知,连问都不敢问。
路上,他终于说:“德叔身体不太好,估计拖不了多久了,你去见见他吧,以后想见可能没有机会了。”原来如此。
德叔住得很远,在裕山榆园,据说那里也是费家的祖业之一。很古朴的中式庭院,低调不起眼,但内设很豪华舒适,光看那满屋子古董和黄花梨的中式家具,我就知道老人不是寻常人。德叔因为中风卧病在床,在二楼卧室见到他时,我有些惧怕这位老人,虽然他躺在床上虚弱不堪,眼神却非常凌厉,瞧得人心里发寒。
“德叔,这就是四月。”费雨桥在边上介绍。
我低头欠欠身,“德叔,新年好。”
老人歪着头瞅着我,不出声。
过了半晌,他抖了抖嘴唇,忽然说:“你长得果然很想你父亲。”
我诧异不已,他认识我父亲?
“雨桥终究还是把你带到这儿来了,他知道我这个样子,什么都无能为力了。老了,我真的是老了。”
“德叔,四月是来给您老人家拜年的。”费雨桥居高临下地站在床边,眼神也很冷,两人间的敌意一点即燃。
老人冷笑,“你放心,我准备了红包,待会儿让杨婶拿给她。”
费雨桥正欲说什么,手机响了,他看了看号码似乎不太方便当着我的面接电话,拍了拍我的肩膀,“你陪德叔说会儿话,我到外面接个电话。”
说着径直去了二楼露台。
房间里就剩了我和德叔,紧张的气压顿时缓解很多,老人瞅着我似乎笑了下“一定是女人打来的,你不过问下?”
我摇摇头,“拜年电话嘛,有什么好问的。”
“你不爱他。”老人的目光仿佛生了刺,直直地看进我的心里,“我在你的眼里看不到爱,所以你不爱他,你既然不爱他,为什么要嫁给他呢?莫云泽不比他优秀得多吗?你为什么不嫁给莫云泽?你真是傻。”
我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着他。
“云泽是多好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呢,你知不知道,虽然同样是媳妇,可我更希望你是莫云泽的妻子。”老人全然不顾我紧张的情绪,自顾自地喃喃说,“云泽这孩子很可怜,生活在那样一个家庭,没有人真正疼惜他,爱护他,现在听说他很不好,身体比我还差,唉,罪过啊.这都是我的错……”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缓缓又投向我,声音愈发的沙哑,“四月,离开费雨桥这家伙吧,你在他这里得不到幸福的,你看你的脸上写满哀愁、孩子,既然爱,就应该勇敢地去追求,不然到了我这个境地,什么都无能为力了,死也不瞑目啊。”
“德叔,您老糊涂了吧,大过年说这些干什么?”费雨桥不知道什么时候接完了电话,就站在卧室门口,目光冷得像渗了冰。
“那我就祝你红运当头,万事大吉了。”老人的嘴边又恢复冷笑。
“谢谢德叔,我也祝您万寿无疆,身体安康。”费雨桥不带一丝感情,说完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我们还有事,先走了,您多保重。”
德叔冷哼两声,“不送。”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穿梭于各种社交酒会,时尚PARTY和慈善晚宴,形式五花八门,场合无外乎是酒店、会所和高尔夫山庄等,大过年的这些所谓贵胄精英们一刻也不得闲,美其名曰是拜年、联络感情,实则还是笼络人脉。“生意场上,人脉就是敲门的金砖。”费雨桥如是说。他在这种场合中一向如鱼得水,就是苦了我,虽然华服在身,可我生性不善于跟人打交道,光认清那一张张大同小异的面孔就很让我头疼。不同的面孔,不同的身份,就要说不同的话并示以不同的微笑,一个酒会下来,脸上的肌肉僵了,尖细的高跟鞋也让我的脚痛到麻木。我真佩服那些名媛淑女们,整场宴会都可以让自己保持笑靥如花,脸上的妆容亦是一点也不花,穿着三英寸的高跟鞋满场飞,气都不喘一下。
但我最佩服的是费雨桥,他可以让自己在任何场合都成为被瞩目的焦点,光彩照人、意气风发,而作为他身边的太太,自然也在被瞩目的范围内,这反而给了我莫大的压力,因为我总觉得自己跟他的气场格格不入,他的光芒四射似乎跟我不相干。
我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世界里光芒耀眼,任何时候他都可以让自己置身舞台的中央,一举一动都是万人景仰,我使出浑身解数也融人不了他的世界,每次我都是尽可能地离他远些。看着他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种显贵人士中,我倒像是成了个仰望者。
有时候在洗手间,补妆的八卦时间,总可以听到那些女士们提及他的名字。“他今晚好帅哦,全场的男人都是打领带,就他一个人系领结耶。”“你没见他笑的样子,真是秒杀!”“哦哟,就是他身边的那个女的不咋样,虽然模样漂亮,可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就是,一点也配不上他。”“那个女的是谁啊?”“好像是他太太。”“啊,不会吧,我上次在嘉年华见到的他身边的女人可不是她。”“哎呀,这有什么稀奇了,这种男人哪能离得开花花草草……”
当我乍然走出来时,周遭顿时一片寂静。
顷刻间洗手间就只剩下我一人。
我对着镜子扑粉,那粉怎么也贴合不了皮肤,看着就像是浮着的,口红也过于浓艳,我就像个盛装上场的戏子,竟不知自己是为什么演戏。每晚散场后,坐着豪车穿过夜色阑珊的街头,我总是疲累得要睡过去,而费雨桥在我身侧依然气定神闲地跟部下通电话,指点江山运筹帷幄,头发一丝不乱,领结也一点没歪,他天生就是这个舞台的人。
有时候,也可以碰见很多相熟的面孔。比如我不止一次在某些场合上碰见过莫敬添和沈端端,两人俨然是一对恩爱伉俪的模样,莫敬添还跟我搭过讪,“四月,你长得可真像你妈妈。”我非常不乐意母亲在那种场合上被他提及,嘴上不好说什么,却尽可能地跟他们保持着距离。沈端端也是极不喜欢我的,每次瞥向我的目光,厌恶中总透着几分怨毒。
初九那天晚上我又在一个上午招待酒会上见到了沈端端,这次是她一个人。她似乎也刻意跟我保持着距离。几丈之外,几步之内,她似乎都是量好了的。刚好那晚费雨桥很忙,跟某部的一个大头头谈笑风生,顾不上我,我只得去花园中透气,倒也落了个自在。但是室外的温度很低,我裹着皮草披肩仍冷得瑟瑟发抖,挨了半个小时就扛不住了,只得进屋去找费雨桥,可是转遍了都不见他。
“他好像出去了。”费雨桥的助理说。
于是我又寻到花园,光线很暗,围着园子绕了一大圈终于远远地看见费雨桥似乎站在一株冷杉下跟人在说话。
我如释重负,轻步走了过去。因为是草地,走在上面是寂静无声的,距离两米远的时候费雨桥都没发现我。他侧对着我,跟他说话的那个人刚好就站在冷杉后,一点都看不到。我感觉费雨桥似乎在发脾气,正在跟冷杉后的人争执着什么,“你威胁不了我……没有用的,我这辈子只爱她一个……你试试看,看我怕不怕……”
费雨桥的脸罩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感觉他的情绪有些激动,我直觉这种时候不大好过去,因为我忽然听到了女人说话的声音,就在冷杉后,断断续续很难辨认,“我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的……好啊,那就走着瞧,看谁笑到最后……你会来求我的……”
这让我尴尬不已,我显然不适合这个时候出现。费雨桥答应过我,他会解决好他的事,看得出来他正在“解决”,如果我贸然出场,倒显得我小气了。我轻手轻脚地转身撤离,刚撤到安全的距离外,手机忽然响了,芳菲打来的,“姐,晚上有空吗?我们见个面吧。”
我有些犹豫,“现在?”
“没错,就是现在,我在徐汇的‘夜色’酒吧等你,来不来随你了。”
我跟费雨桥助理打了声招呼,要他转告费雨桥,我有事先走了。我打了辆车直奔芳菲说的那家酒吧,见面芳非第一句话就说:“我要走了,今天也许是我们姐妹最后一次见面。”我吓一跳,本能地问:“你要去哪里?”
“暂时不告诉你。”芳菲指间燃着烟,很意外,她今晚没有化妆,素素净净的一张脸,令她嘴角的笑真切了许多,“我刚拿了笔钱,想远走高飞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个地方实在令我讨厌!”
“你哪来的钱?”
“莫云泽给的啊,我刚签字离婚,他付了我一大笔赡养费。”芳菲歪着头,玩味似的瞅着我,“我不知道这个消息对你是好呢还是不好,他自由了,可你却不自由。嘿嘿……”
我端起杯子喝了口侍应生端上来的蓝色鸡尾酒,低语道:“他自由与否跟我没有关系。”酒有些酸酸的涩涩的,像柠檬水。
“知道你喝的是什么酒吗?”我还没来得及问芳菲为什么突然要走,她倒是很闲地跟讨论起酒来,“叫‘魂断蓝桥’,所以这酒是蓝色的,味道有些苦,就像电影里的那个女主角,因为不被新生活所容,于是自绝在那座桥上。”
“你干吗跟我说这些。”我没来由地心里添堵,“芳菲,你真的不回来了吗?你是一个人走吗?有没有人照顾你?”
“我什么时候需要人照顾?”芳菲弹弹烟灰,坐姿闲适慵懒,今晚的她似乎格外轻松,“我一直都很坚强,你又不是不知道。倒是你我的老姐,你看似坚强,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心肠又软,很容易被人骗的。所以我特意交代你一声,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枕边人,你最信赖的人最后可能捅你刀子,因为你没有防备,明白吗?”
见我低头不语,她又说:“至于我们姐妹之间,就这样吧,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我不会再提,会尽量忘记,我也不希望你还记着那些事,没有意义,毕竟姐妹异常,我还是希望你好好地过日子。我们互不相欠。我马上就会有新生活,虽然有着那样的过去,但我绝不会像《魂断蓝桥》里的女主角一样去自绝,世界这么大,总会有我的容身之地。”
这话太伤感,我又不争气地哭起来,抓着芳菲的手,“芳菲,你就这么恨我吗?如果你不愿意见我,我可以回香港的。你干吗要一个人去国外,你又不懂外语,你怎么生活?”
“你别自作多情了,我会为你远走他乡?”芳菲抽出手,瞅着我嗤嗤地笑,表情又恢复了惯有的冷漠和不屑,“得了吧你,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之所以离开这里是因为这座城市带给我太多不愉快的记忆,再说又没什么人值得我留下,爸妈也都死了,我干吗还留这里啊?长这么大我还没出过国呢,我要趁着年轻好好出去见识见识……”
“莫云泽给你办的签证?”
“这你就别管了,跟你没关系。”芳菲含糊地避开这个问题。一直到分手,她都没有说要去哪里,我只感觉她很兴奋激动的样子,以至于走出酒吧的时候因为光线太暗,她还牵了下我的手。我都记不起我们已经多久没有牵过手,于是比她变得还激动,在街边道别的时候我扯住她的袖子,“芳菲,无论你去哪里,一定要跟我联络。”
“再说吧。”她不耐地甩掉我的手,帮我拦了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