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最后还是自己上了那辆跑车。
车子打了个弯儿,缓缓朝我驶来。明暗不定的树影在车顶华丽地掠过。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芳菲放下车窗冲我做鬼脸。
我笑着朝她挥挥手。她身边的费先生刚好转过脸,光线不是很亮,样子看不大清,只依稀看到轮廓很俊朗。他稍稍放慢车速,很友好地对我莞尔一笑。
我也对他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不过两秒,顶多三秒的时间,车子就驶向了林荫尽头无边的夜色。而我还立在那棵树下一动不动。
那笑,很特别。
2
暑期刚过,就传来了芳菲即将休学嫁人的消息。因为整个暑假我都在奔波,赚下学期的学费,极少回家,是李老师打电话告诉我的。他说他极力反对,但程雪茹却主张女儿休学嫁人,说是女人做得好不如嫁得好,读书嘛,嫁了人有的是时间再回校来读。
正文 惊魂记·四月(11)
没过两天,芳菲来找我,问我的意见。她很犹豫,想读完书再结婚,但费先生似乎很急,想年内完婚。当时是在学校门口的冷饮店里,我们兴致勃勃地分吃一大盘刨冰,我挑出冰里的樱桃喂给芳菲,笑着问:“你喜欢他吗?”
从小,每次吃冰,我都会把樱桃选出来给她。
芳菲的表情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笑了笑,“挺喜欢的,他身上有种很特别的气质,成熟优雅,而且对我也很周到体贴,老实说我挑不出他什么毛病,似乎很完美。”芳菲在完美前加了个“似乎”,这微妙的词语显示出他对这个男人些许的犹豫,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跟他总有种说不清的距离感,可能跟相处的时间有关吧,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其实很少,他很忙,大部分时间都不在上海,十天半个月地回来一趟就不错了,而我并不太清楚他在忙什么,他也很少跟我谈他工作上的事。”
“这么说,你并不是很了解他?”
“嗯,可以这么说。但他很了解我,我喜欢什么他都知道,每次见面都送礼物,我都叫他别送了,他还送,说这是男人表达心意的一种方式。”
“送礼物就是对你好吗?”
“当然不是啦,他很照顾我的。即便人不在上海,也会派人照顾我,我要去哪里,跟他打个电话,他就会安排人接送。我想要个什么,不出二十四小时就会送到我身边。而且咱家里有点什么事吧,他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都不要我说的。有一次家里的厕所下水道堵死了,他知道后马上派人来给我们疏通,我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晓得的,总能给我们意外和惊喜……”
我无语了,这样的男人好像是挑不出毛病。
但这就是爱情吗?我不敢苟同。可能芳菲也意识到这中间的问题,或者说,她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攥牢这个男人,因为她对这个男人一知半解,可那个男人却对她了如指掌,连她家里厕所堵住了都有办法知道。我不知道芳菲怎么想,换我,这样的男人让我害怕。
“姐,你说我怎么办啊?”芳菲愁眉不展,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道:“那你还是先别急着休学,再了解一段时间吧。你们可以先订婚,等你毕业,你对他的了解更多些的时候再结婚也不迟。如果他真的在乎你,也不会怕多等一年吧,明年你就要毕业了呢。”
芳菲怔了下,像是一下就开了窍,跳起来抱住我,“姐,你好聪明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绝对是个好主意,我这就去跟他说!”
正文 惊魂记·四月(12)
送芳菲走后,我去图书馆查资料。
可是很难集中精神,心里那种空落感又袭了上来。这才几年啊,芳菲都要嫁人了,是她成长得太快,还是我太愚钝?那个喝汤总喜欢舔勺子,睡觉喜欢乱踢,生气的时候喜欢撅嘴巴,高兴的时候会朗声大笑,露出两颗白白的小虎牙的芳菲,她真的要结婚了啊……
三个月后。
我终于见到了芳菲的未婚夫。
费先生最终同意先订婚,待芳菲完成学业后再举行正式的婚礼。订婚宴设在锦江饭店,虽然只是订婚,排场仍然不小,请了专门的婚庆公司筹备。在订婚宴之前,费先生按照传统到李老师家正式提亲,聘礼就是一套两百平米的复式高级公寓。程雪茹走路都要飞了。
我想芳菲能这么定下来也不错,看得出来费先生很看重芳菲,这就够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有隐隐的不安,究竟哪里不安又说不上来。后来我想,可能是芳菲的年纪太小了,前脚迈出校门后脚就嫁人,而她又好像没玩够,总是很贪玩,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她能接受得了循规蹈矩的婚姻生活吗?
这种担心在一次姚文夕跟我偶然谈起芳菲后尤为加剧,后来我猜想姚文夕可能是有意跟我提的,她知道我一向宠芳菲,怕我接受不了。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早上我起来,刚洗完脸发现姚文夕在洗手间狂吐,她头天晚上去参加一个师兄的生日会,好像是在酒吧,一夜未归。我不由皱起眉头,说女孩子怎么能在酒吧里待一晚上,这多不好,酒吧里什么人都有,万一出事了怎么办。姚文夕当时没说什么,估计没力气跟我说话,吐完后洗了把脸就摇摇晃晃地爬上铺去睡了,一直睡到中午都没醒。平日我跟姚文夕最要好,有些担心她,怕她饿坏了胃就打了饭拿到寝室,摇醒她,要她先吃饭。
姚文夕可能是真饿了,呼哧呼哧地就吃完了,当时寝室就我们两人,姚文夕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可我感觉出来她挺感激我给她打饭的,她这人平日就是嘴巴不饶人,但我知道她心眼特好,仗义,不矫情。吃完饭她一边抹着嘴巴一边好似漫不经心地问我:“最近怎么没看到芳菲来啊,以前每个星期她都要来一两回的。”
“哦,她要订婚了,最近可能有些忙。”我实话实说。
姚文夕眼睛瞪得溜圆,“订婚?你说是芳菲要订婚?”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正文 惊魂记·四月(13)
姚文夕瞅着我,先是没吭声,过了会儿忽然问:“你觉得你了解芳菲吗?”
我诧异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怎么说呢,”姚文夕挠着睡成鸡窝状的短发,比我还不自在,咕噜着说,“我昨晚在酒吧里看到芳菲了……不是她一个人,还有个男的……刚好我们这帮人里有个姐妹认得那男的,叫阿昆,说他是专门混酒吧的,就是,就是……你懂我的意思吧?”见我一脸呆傻,她急了,直接嚷道,“哎呀,就是吃软饭的啦,这下明白了吧?呆,你真是呆……”
我吞了口唾沫,眼巴巴地看着她,“后……后来呢?”
“后来?什么后来?”姚文夕眨巴着眼睛,直晃脑袋,“没后来啊,我们各玩各的,芳菲跟那男的在舞池里蹦跶,我们在包间喝酒。四月,我知道你疼芳菲,可是我还是想提醒你,别把芳菲当孩子,她不是孩子了,听我那姐妹说,她经常在酒吧看到芳菲跟那个男的……怎么说,就是那个啦,嗑药……”
我目瞪口呆。
“我说了你可能不太懂,那种场子里混的人十有八九都沾那东西,带劲儿,所以你说芳菲要订婚了我就很……很那个……哎……你要我怎么说,这磕磕巴巴的我说不惯!我就是想提醒你,多管管你妹妹,不是要你管她平日吃什么穿什么,是要你管她……”
“你看错了吧,芳菲不是这种人,那种地方她不会去的。”
姚文夕愣了半分钟,举起手,“好好好,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行吧?OK,忘了我跟你说的这些,我拉屎去了,你哪儿凉快哪儿去吧。”说着跳下床,砰的一下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我却坐着没动,根本动不了,脑子里嗡嗡的,一片空白。
我无法想象这件事情,因为根本没办法想象,我固执地认为是姚文夕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酒吧的人那么多,光线那么暗,要看清一个人哪那么容易。我知道自己一直就有自欺欺人的毛病,每次在遇到难以接受的事情时,我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安慰自己,不是这样的,应该是那样的云云。所以对于姚文夕跟我说的这些,我本能地先替芳菲否认了,这的确是一种本能,我爱芳菲,我本能地想要保护她。
但是两天后,我跟芳菲一起在外面吃饭,我还是闪闪烁烁地点了下这件事,果然,芳菲也否认,连连摇头说她绝对不可能去那种地方,跟那种人鬼混。“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阵子都在忙订婚的事,哪有时间去酒吧啊。”芳菲露出很委屈的样子,撅起嘴巴,“你别听姚文夕乱讲,根本就没有的事情。”
“没有就没有嘛,姐姐相信你。”
正文 惊魂记·四月(14)
可是说完这句话我的心整个地沉下去,因为刚才我根本没讲明是谁在酒吧里看到她的,只说是个熟人,那么芳菲如何知道就是姚文夕呢?
“姐,你怎么了?”想来我的脸色不大好,芳菲很担心。
我长长地叹口气,“没什么,芳菲,不管你有没有去那种地方,姐姐始终相信你还是原来的芳菲,是我的好妹妹。所以你也要对得起姐姐对你的信任,不要让我失望,你知道我一直把你当亲妹妹,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你明白吗?”
我不记得芳菲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但此后我们再没有提起这件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这次不知道是不是本能,我直接在脑子里PASS掉了这件事,芳菲继续忙订婚,我也忙自己的毕业论文,慢慢地就真的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了。
多年后,我的一个心理医生朋友称我的这种主动PASS心理是强迫症的一种表现,“你的自我保护意识很强。”朋友帮我分析,“你总是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好的事情,按我们通俗的说法,就是自欺欺人,不肯面对现实,你的症状还挺严重呢。这种症状的形成跟你过去的生活经历有很大关系,你受过刺激或者伤害,就对伤害有抵触情绪,所以当你预知某件事可能对你造成伤害时,你的大脑潜意识就会自动过滤掉或者淡化那件事,不去想,不去听,即便是事实摆在你面前,你也是抱着怀疑的态度。”
我当然死不承认,结果朋友说:“你看,你这就是典型的强迫症,你明明知道我讲的是真的,却条件反射地把我给你阐述的事实给PASS掉了。”
“……”
朋友又说:“建议你要调整自己的心态,如果你老这个样子,遇见问题就逃避,当做什么也没发生,最终你将会受到更大的伤害。”
当时听到这话,我一下就哭了起来,“为什么早没人跟我说?现在说还有什么意义,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时光不能倒流,什么都没用了……”
是的,如果当初我能正视现实,勇敢地解决问题,不逃避不放弃,也许后面的很多事情都可以避免了。
可是,时光不能倒流。
时光回到我二十岁的那年秋天,就在芳菲订婚的前夕,我跟容又见面了。当时是晚自习后,我刚回宿舍,接到他打到宿舍来的电话,说他在校门口,希望见我一面。我犹豫了下,还是去见了他,一见面就被他的样子吓到,他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眼眶深陷,下颌还长出了胡茬儿。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容有胡子,虽然衣着仍然有款有型,但他一向极修边幅,断不会以如此憔悴的面容示人。我意识到可能出了什么事。果然,他走到我跟前,看得出极力在控制着情绪,声音沙哑而发颤, 的,“Sophie,Sophie……”
正文 惊魂记·四月(15)
“Sophie怎么了?”
“她,她……”
“她怎么了?”
“她……不行了。”
白血病,这是我很小的时候看那部经典电视剧《血疑》时就知道的病。不清楚那具体是种什么病,只知道一旦得了就治不好,比如电视里的幸子。没有想到,我绝对想不到,六岁的Sophie也会得这种病。她还是个孩子啊!
容说,起先不知道病得这么严重,半年前保姆发现Sophie经常发烧,还流鼻血,开始都没引起重视,直到两个月前Sophie突然高烧昏迷,送到医院验血检查才发现得了白血病。容不相信,先后换了几家医院,找了国内外最权威的专家复查几次,病理报告单没有丝毫更改。容这才不得不接受现实,四处奔波为女儿治病,医生的意见是,如果没有合适的骨髓移植,就只能通过新生儿脐血来救治,而无论是哪种方式,成功率都很低,主要是因为之前忽略了病情,Sophie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
容伏在方向盘上掩面而泣的时候,我也心痛得不能自已。以容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