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北部的地形就好象一个两端扎口的布口袋,”介子迁用一根指头蘸了蘸茶水,在桌面上画起了简易地图,一边极耐心的跟风谱解释:“明敌目前就守在赤霞关外。大楚国虽然还没有什么动作,但是最糟的情形恐怕就是联同楚德,对我们形成首尾夹击之势。而且别忘记了光复会在其中搅惹事端。我们万万不可让中间的这四个郡先乱了阵脚。”
我赶紧点头,加重了语气说:“目前,白城、丰都、陈家集和凉州最最紧要的,就是稳。千万不能被光复会给搅乱了。介先生已经说了,中间若是先乱了套,那两端也就不用守了。风执事,你现在身在凉州,可比风尧更加来得要紧呢!”
风谱人是极细心稳重的,但是却不擅长与人争论。看他的表情,似乎是想要反驳我们的话,可是一时间,却又想不出用什么来反驳。急得脸都有点红了。
介子迁和我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一笑。就听风瞳说:“风执事,凉州目前的确不安稳。你若走了,临时换人,怕是会压不住。”
风谱闷着头喝茶,看样子虽然不情愿,却也暂时打消了随同风尧一起前往歧州的打算。
“老夫已经两天没有睡过安稳觉了,”介子迁把事情交代完毕,似乎也微微的松了一口气,长长的伸展了一下手臂,转脸去看风谱:“风执事,能不能先让老夫吃顿饱饭?”
风谱连忙放下茶杯,一迭声的说:“马上去准备!”
介子迁笑眯眯的看着风谱的背影,一直目送他连跑带跳的出了内堂。等再转过头来时,表情却变得有些萧索,他慢慢的转着手里的茶杯,看看风瞳,再看看我,淡淡一笑,说:“我明日一早就要赶路去歧州,邱烈容琴遇事不惯出头。只剩下一个风秀秀……”
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好象想要批评她什么,却又有些说不出口。一想起当日在山谷里巧遇时,他诧异于我是风秀秀弟子的情形,忽然之间心念一动,一句未经大脑的话冲口而出:“介先生是不是爱慕我家师傅?”
介子迁一口气没上来,被茶水呛得直咳嗽。
风瞳连忙上去轻拍他的后背,一边丢给我一个嗔怪的眼神。
好不容易他停住了咳嗽,转头看到我满脸歉意的样子,又忍不住要犯哮喘。我连忙给他赔罪:“介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就当是窗外一只鸟在唱歌好了。”
风瞳斜我一眼,唇角却已挑起了一抹笑容。
介子迁靠在椅子上不住的顺着自己的胸口,良久,才摇头叹气的说:“你这小丫头,不可再乱说话。我们只是故人而已。”
故人两个字,颇耐人咀嚼。只是看他的反应,我也没有胆子再追问了,心里暗想着,有机会倒是可以问问风秀秀。
其实,她的性子我自己也是知道的。她治学虽严,却极厌恶琐碎事。介子迁要说的,只怕也是这一层意思。歧州事务繁杂,她,只怕是已经在头痛了。
快马急报是冥月连夜派人送来的。急报送到的时候,我们正陪着介子迁在内堂用晚饭。打开一看,是那夜在白云寺擒获的光复会俘虏的口供。看样子,是分开审的,口供不一致之处都已经用朱砂笔做了标记,另外附上了一份冥月自己的总结。
“一路上可平安?”风谱问信使。
那信使将头摇了两摇,沉静的回答:“冥执事派出了六组信使,属下只是其中之一。至于其余五组……”
风谱点了点头,拍手叫来守卫带这信使下去休息。
“光复会秘密成立于天芒十七年春,”我拿着那几张纸片,轻声念道:“到楚德离开歧州为止,人数始终在二百人左右。由前锋参将邵鸣出面管理会中事务。”压下心里隐隐浮起的惆怅,我接着往下念:“目前会中人数在四百至七百之间。在陈家集和白城还有两个据点。不过,冥月的人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散了。也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介子迁端着酒杯,一只手若有所思的捋着自己的胡须,“楚德的前锋参将邵鸣,这个人我倒是听说过,司马无彻的弟子。据说身手是不错的……”
我偷偷瞟了一眼风瞳,他垂着眼睑在想心事,对介子迁的话恍如未闻。
“当初在并洲挑动矿民暴乱的吴应,果然是光复会的人。”我微微一叹,“而且还是并洲地区的负责人。不过,他的下落,我们抓住的那些人也不知道。”
介子迁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目光突然之间变得犀利了:“这些人,非杀不可!”
我的心微微一颤。就听风谱接口说:“不但要杀,而且还要造足了声势。如果他们不来劫法场,就权当是杀鸡敬猴;如果他们胆敢来劫法场,就连他们一并拿了!”
我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脑海里忽然又浮现出密林中明韶那飞快砍落的一刀,和淡淡星光下,他那双充满了杀意的眼睛——曾几何时,明韶的眼睛竟然变得这般冷冽?
而我,我只道从此萧郎是路人,却万万也没有想到,我们竟有兵戎相见的一天……
风瞳的手从桌面上伸了过来,用力的握住我的手,又飞快的放开。转脸去问介子迁:“依先生看……”
“依老夫看,此事不宜久拖。”介子迁将杯中残酒饮尽,摇摇头示意风谱不用再添酒:“秋收之前,一定要让北部的农民感觉到一个‘稳’字。否则,民心一乱,满地的胡麻谁去收?这一年岂不是白忙了?”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了风谱:“这句话说得好:杀鸡敬猴。我们要的就是杀鸡敬猴!”
行刑这天,阳光灿烂,是个极晴朗的好天气。
站在高楼上极目远眺,只觉得天高云淡,近处的屋宇和远处的田园都象被清水洗过一般清新如画。
凉爽的风中夹杂着袅袅的桂花香,我的目光扫过在楼外的桂树,又飞快的移开了视线。
正对着华福居这间包厢的,就是临时搭建的刑台。时辰还早,人犯都还没有带到,但是台下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人多的地方,总是少不了商贩。看着他们背着竹篮在人群中兜售吃食,总觉得有些碍眼。他们轻松如常的吆喝,和这里沉闷的气氛未免有些格格不入。不过,人们的注意力显然不在他们的身上。
风瞳和风谱坐在桌边,正在一本正经的讨论茶叶的好坏,他们的样子显然要比我镇定的多。也有可能是易容的东西堆在脸上,掩盖了他们的本来面目……
看到我还在一圈一圈的踱步,风瞳终于抬起头,很无奈的笑了起来:“你这副样子,是怕他们来?还是怕他们不来?”
我摸了摸脸上厚厚的一层药泥,长长的吁了口气。这是我自己也难以回答的问题。我是怕他来?还是怕他不来?
楼下的人群发出一阵异样的嘈杂,人群中飞快的闪开一条通道。衙役们开始将围观的闲人向后赶,直到让他们退到相对安全的范围。刑台显眼的位置上安放着四架铡刀,在重兵环守之下,向周围辐射出威严的气息。自然而然的在每一个围观的人心头压上了重重的一块石头。
人犯陆续被带了上来,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耷拉着脑袋,头发乱蓬蓬的挡着脸。走在最前面的是四个要斩首的头目,相比较之下,他们看上去还算镇定。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持久的喧闹,并且有意无意的开始朝着刑台涌过去。一旁的行刑官“啪啪”甩动响鞭,衙役们也大声呵斥。良久才将人群中的这一阵喧闹又压了回去。衙门里的中年文书缓步上台,开始大声的宣读判决书。
我的目光扫过了刑台周围黑压压的人群,开始第一百遍的扫视周围的房屋、院落和所有能够藏身的地方。一边暗自揣测如果换了是我要劫法场,又会选择什么样的地方藏身呢?我们所在的华福居酒楼也许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嗵嗵嗵”三声炮响,重新将我的视线拉回了刑台上。
就在这时,刑台前的空地上响起了一声极轻微的爆炸声,随即,一股浓烟迅速的蔓延开来。不过眨眼的工夫,已经将整个刑台都笼罩了起来。
人群中开始发出不安的嘈杂,有的往前挤,还有人急着要往后退,场面顿时乱成了一团。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几条利索的人影已经闪电一般掠进了浓烟之中。
我们三人也迅速跃过二楼的栏杆,纵身扑进了刑台周围的浓烟中。一眼看过去,冲上刑台的人大约有六人。从周围衙役发出的呼声来看,似乎另有接应的人。但是,没有看到明韶。
我暗暗的松了一口气,长刀出鞘,迅速拦住了正在解开绳索的一个蒙面人。这人使剑,剑法极快。看剑法招数,倒隐隐有几分英汇的神采。也许是同门师兄弟,他身旁的两个蒙面人已经和冥月安排好的伏击手打成了一团,一个使刀,另外一个也是使剑。风谱和风瞳却已经看不见了。
“嘶啦”一声,不过刹那分神,这人剑峰已划过了我的左臂。这人欺近一步,长剑迅速刺向了我的喉头。我连忙向后翻出,身体尚未落地,在空中已然回转身,玄武刀自下而上,切开了他的腹部,这人踉跄两步,跌倒在地,灰色的布杉上顿时渗出一团触目惊心的红色。
耳边传来了冥月熟悉的喊声:“里面的人听好了,你们现在是插翅难飞。赶紧放下兵器……”
一个黑色的人影“扑通”一声倒在我的脚边,看服色,是冥月衙中的守卫。这人肩膀上挨了一刀,几乎将半个脖子削断,眼看是活不成了。一柄长刀斜刺里刺到了我的面前,玄武刀“当”的一声架住了他的刀锋,一回眸,正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烟雾已经转淡,灰色布巾外露出的那双眼睛怔怔的看着我,目光中相继闪过了震惊和疑惑,到最后,变成了满眼的难以置信。
“城主小心!”耳边传来了一声大喝。我本能的一闪,一柄长剑斜斜的从我的肩头划过,我飞起一脚,将明韶踢开,玄武刀回身砍落,偷袭我的蒙面人躲闪不及,肩上硬生生挨了一刀,惨叫一声,一头摔倒在地。
明韶还愣在那里,手里虽然提着刀,眼睛里却一片迷茫。
耳边突然闪过了风瞳问我的话:“你是怕他们来?还是怕他们不来?”
我一咬牙,长刀扬起,迅速朝他扑了过去。明韶直愣愣的看着我,连一点招架的意思都没有,可是我,刀既已扬起,再要收回已是不可能了……
旁边突然伸出了一把长刀,飞快的架住了玄武刀,持刀的人蹬蹬后退了两步,扭过头急切的喊了一声:“大哥快走!”
明韶如梦初醒。
这突然出现的人挥舞着长刀一副只攻不守,不要命的架势。他身上已经受了刀伤,长刀挥过来的时候,我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刀锋都在微微颤抖。我迅速闪开他的直攻,一侧身,玄武刀从他的腰部切过,这人扑倒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我转过身,明韶已经不见了。
烟雾已经散开。
刑台上下,除了原来的二十二名囚犯,又多了七八具尸首。鲜血已经将我们脚下的石板地都染红了。
黑色的人影走走停停,把我引到这里就消失不见了。
我的身后是树林,面前是低缓的土坡。再往下,是一大片即将成熟的胡麻,空气中满是胡麻浓郁的香味。
我跃下马背,放手让爱你一万年自己去散步。
西边的天空中已经燃烧起了熊熊的火光,艳丽得让人感到绝望。
背后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很谨慎,也很……熟悉。
我没有回头。尽管已经猜到了约我见面的人会是他,但是当真到了会面的这一刻,我却希望这一刻还是永远也不要来临的好。
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听在耳中,让我心底的坚硬情不自禁就有了丝丝松动。我想回身,可是身体已经变得僵硬了。
“果然是你。”低柔的声音听在耳中,有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奇怪感觉。
“是今天认出来的?”我深呼吸,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还是那天在白云寺的后山?”
明韶没有出声。
“你一早已经知道是我了吧?”我想回头,身体却有些不听使唤,只是徒劳的挺直了身体:“听谁说的?英汇?”
“是……舅舅。”这几个字,明韶似乎说的格外艰难:“但是……我不信。”
果然是楚德。
“他为什么派你来北部?”我嗤的冷笑了:“招安?还是,只为了方便做他的内应?”
“西夏!”明韶的一声轻唤里竟隐隐的带着难掩的痛苦。
“西夏已经死了。”我黯然的回答他:“小王爷,你叫错人了。”
两只手按在了我的肩头,很轻的力道,象要把我拉进他的怀里。这曾经是我们之间再熟悉不过的一个小动作。但是现在,我的身体始终僵直的站着,想动也动不了。
“西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