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城主!” 席获将手拱了两下,不亢不卑的说:“这件事责任在席某。介先生受不了席某的死缠烂打,不得已带着席某来见城主。”
“席将军请坐。”我站了起来,示意一旁的冥涛为他添把椅子。
席获坐了下来,大大方方的环顾四周,犀利的目光从冥川、冥奇、风尧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然后又落在我的身上:“在下离开大楚国之后,一路逃亡。不幸为刘云海所捕。如果不是城主攻城,席某恐怕难见天日。”
“席将军客气了。”我不知道他来见我到底有什么用意。应该不止是道谢这么简单吧。
席获伸手接过了冥川递过来的茶盏,微微垂下眼睑,语气十分平淡的说:“席某腆颜自荐,希望城主能给席某一个机会。”
他的话,倒有几分在我的意料之中。转眼去看介子迁,他正专注的打量着桌上的沙盘,对于我们的对话似听非听,表情平静无波。
他既然装隐形人,只好我自己来提问:“为什么?”
席获用力的握紧了茶盏,表情却仍然一派平静:“席某亡命天涯,满门亲眷百余口人皆被发往西疆,老妻幼子不堪折辱在途中跳崖自尽。这一切,都是拜楚德所赐。”他的语气虽然平淡,最后几个字却说得咬牙切齿。
我的心中也是一震,正想要细问,却见风瞳在长桌的另一头将头轻轻摇了两摇。
我将满心的疑问都咽回了腹中。此人曾是大楚国的名将,又与楚德有过数次交锋。由他带兵驻守赤霞关,无疑会是上佳的人选。只是这人的底细尚有疑点,也许私底下我派人打探打探会更合适吧。
“席将军如何看待今日的一役?”我换了个话题。
席获的目光落在了长桌的沙盘上。这个沙盘是我和冥川的作品,制作的虽然粗糙,但是大致的方位却是准确的。
“今日一役,只能说侥幸。” 席获的目光从赤霞关一路移动到了缺桥,字斟句酌的说:“姜巳为人不但骁勇,而且细心深沉。若不是今日的风沙遮挡了光线,区区一个混沙阵休想困得住他。”
我抬眼去看介子迁,他则报以一脸的苦笑。似乎被席获毫不留情的批语驳得颇有些下不来台。而这一席话,却让我对席获平白的生出了几分好感。
“将军有何高见?”我虚心的向他请教。
席获直视着我的双眼,沧桑的老脸上透出异样的沉静:“赤霞关易守难攻,城主占了地利。但是楚元帅身经百战,今日的小小失利,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席某想自请为前锋。”
这最后的一句话,让我心中刹那之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额头两侧的太阳穴也随之突突直跳。这人是大楚国人……他是大楚国的名将……他身经百战……他熟知兵法素有谋略……他与楚德有私仇……
冥川风尧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脸上。帐篷中异样的气氛仿佛一堵摇摇欲坠的土墙,稍不留神就会坍塌。
席获的圆眼睛一眨不眨的等着我的回答。介子迁捋着短须,不易觉察的微微颌首。冥川皱着眉头,似乎对席获的出现颇不以为然;而风尧却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席获,目光之中颇有兴味。角落里的风瞳一双碧瞳紧盯着席获,神情若有所思。
我竭力收拢纷乱的思绪,平静的说:“席将军为前锋,未免大材小用。如果把赤霞关交给将军来守,不知将军……”
席获一怔,眼中顿时迸射出异样的神采。他站起身深深一揖,大声说:“席某誓死守卫赤霞关!”
“我只有一个条件,”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那就是:你要把对楚德的私怨放在最后。”
席获大声说:“席某也有一个不情之请,城主既然已将赤霞关交于席某,还请城主不要处处制肘,束缚了席某的手脚。”
我笑了笑:“这个自然。”
我将令符交给了席获,当日就离开了赤霞关。跟我一起走的除了风瞳就只有六十名亲随。
出了赤霞关,风瞳问我:“你就那么信任他?”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说:“他为将,的确比我更加合适。”
风瞳笑道:“该不是听说他也曾亡命天涯,动了恻隐之心吧?”
我摇摇头:“他不需要我的恻隐之心。在地狱门口打过转的人,都会变得比原来更加坚强。”
风瞳眼波闪动,却没有再深入这个话题,只是说:“我以为你会派人去查一下他的底细再做决定。”
“既然已经选择了信任他,那他的底细,不查也罢。如果他有异动,冥川、介先生不会坐视。”
风瞳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嘴里问的却是:“回并洲?”
我再度摇头:“去白城。”
在白城、铁家镇、丰都、凉州四郡中,白城规模最大,人口也最多,只是因为连年的战争使得这里的经济发展一直处于停滞的状态,让这个城市看上去缺乏一种蓬勃的生气。
与来时不同,城外的大片田地已经被重新开垦出来,有不少农夫正在精心侍弄土地。将近二分之一的田地已经播种完毕。
“城中已经组织了民夫开凿水渠。”钱许晒黑了的脸上流露出欣慰的浅笑:“很多农户都自发的来帮忙。只要春季灌溉能保证,今年夏末必然可以丰收。”
钱许带着我们穿过一片小小的红柳树林,一边说:“如果今年丰收,明年春季就可以征用人手将附近的荒地都开出来耕种。也许用不了五年,白城就可以不用救济了。”
钱许三十余岁,原本是城中的里长。据说当年也曾经考取过功名,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搬来这荒凉的北部小城定居。也许是因为不满于韩姜兵马过境时的大肆扫荡,当冥月和风秀秀派人来请他配合推广胡麻的种植时,他很爽快的就答应了。
因为他是此地的里长,熟知当地的情况。所以后来义学和医馆的筹建也都交由此人来出面,冥月反而清闲了。
“城里的情况怎么样?”我问他:“我听说挑动并洲铁矿闹事的主谋吴应就潜藏在白城。”
钱许飞快的瞥了我一眼,目光重又投向了远处的庄稼地,很平淡的回答说:“这些事,城主还是去问冥队长。钱某这些日子一直筹集人手忙于开渠引水,治安方面的事关心甚少。”
他的脸上一派平淡从容,多余的情绪我看不出来。
说到底他是焰天国的读书人,我对他的要求也不可能再高了。我总觉得,钱许的表现代表了北部六郡大多数居民的态度。他们貌似平静,安然的接受着我们所做的种种努力。对于筹建义学、养老院和免费医馆之类的举动,他们都表现出欢迎的姿态,但是对于城市中新的管理者和大力宣扬的新律法,他们却敬而远之,用一种很若有若无的警惕态度保持着刻意的疏离和冷漠。
我看不清楚他们的内心。
这让我有些隐隐的不安。冥月在信中抱怨说,他每天搭建在街市的演讲台周围没有几个人肯停下来听他们宣讲律法和关于治理白城的新举措,针对城里的读书人发出去的传单似乎也看不出有什么效果。最重要的是:当地人似乎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他们私下里解决纠纷,粉饰一新的衙门外每日里门可罗雀。
用冥月的话说:“他们一边享受着我们给予的好处,一边等着看我们的笑话。”
每次想起这样的话我都会情不自禁的打冷战。这让我忽然间意识到,我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赤霞关外的楚大元帅。
八十一
将白城东西两区的里长张司和李钟送出衙门外的时候,清晨的一场急雨,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漫天的朦朦雨雾。
看着脚下被雨水洗刷一新的石板路,恍然间仿佛身处杏花烟雨的旖旎江南。前尘往事,一点一滴浮上心头。不能去细想,却又无端的惹人惆怅。
张司和李钟两个人已经走到了街口,又转回身来,客客气气的冲着我们拱手致意。这两个人年龄相仿,胖瘦也相仿,只是张司身材更高些。
我站在这里倒也不是要刻意的送别,只是呼吸着这样湿润而柔暖的空气,不知不觉就让人站住了。在大门外伫立片刻,我转身看向冥月:“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冥月是个苍白清秀的青年,身材瘦削高挑。一双温和的琥珀色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带着几分轻浅的笑容。他不爱使刀,轻功和暗器的功夫却是极好的。为人也细心,据说在天冥峰的时候,就负责处理帮中琐碎的杂事。
衙门就座落在白城最热闹的街上。大门敞开着,里里外外鸦雀无声。
它若是破败的,也许这样的冷清看上去会让人觉得协调。而如今的粉饰一新,反而让它透出一种被放大了的冷寂感。就好象一个精心装扮的演出者,出场之后竟然无人喝彩——除了冷清,还有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尴尬。
冥月在我身后微微一叹,“他们明天会来么?”
“你这就泄气了?”我微微一笑,带着他穿过寂静的甬道,一直来到了后堂。天气好的时候这里也少有人出入,这样阴沉沉的雨天更是半个人影也看不到。
其实,我表面上虽然镇定,但是心里却和冥月一样,对刚才的一番谈话并没有什么把握。
两个月之前,我们追着韩姜的残部打到白城来的时候,白城的府君带着家小和韩姜的残部一起逃走了。
“府君一走,衙门在老百姓的眼里被看成是‘我们’的衙门,”我找了张椅子自己先坐下来,“你自己也说过,老百姓有了什么纠纷都宁愿去找里长。其实,里长这个身份的存在,一直以来起的是辅助执法的作用。现在……颠倒了。”
我接过冥月递过来的茶杯,示意他也坐下来:“既然他们都去找里长,那我们就干脆先下手,让里长为‘我们’的衙门做事。”
冥月狐疑的看着我:“他们若是不肯来呢?”
“如果直接说请他们进衙门里做事,他们肯定是不会同意的。”我说:“所以我把他们一起请来,告诉他们每个人试用三个月。三个月之内每个人处理了多少纠纷,如何处理,都着书吏详细记录。三个月之后,将这些内容全部公开,由白城的老百姓自己做主,从他们二人当中选出新的执事官,负责调停白城的民事纠纷。”
这些话,冥月刚才就已经听到了。此时再听我详细解释,眉头仍然紧皱在一起。
“是执事官,不是府君。”我强调说:“尽管我们要他们做的就是府君的工作。但是执事官这个称呼跟里长相去不远。听上去都是给老百姓办事、跑腿的。会让他们觉得,即使有朝一日楚元帅打了回来,也绝对不会怪罪到执事官的头上去——他们顾虑的不就是这个么?!”
“所以城主才会在谈话中一再强调他们是在给白城的百姓做事?”
我点了点头:“另外,我们还要成立一个监督机构,监督执事官是否执法公正。最好由白城当地的居民来监督执法。他们要监督,必须要自己先去了解我们的《民律》……”我想了想,忍不住微微一叹:“目前,只能先如此了。”
冥月还沉浸在我刚才的一番话里,神情若有所思。
“现如今,最紧要的,就是让北部六郡的居民都参与到我们要做的事情当中来,先拉着他们进来,再慢慢让他们体会其中的好处。”
不知道这样费尽心机,是不是真的能行得通。一想到这里,我真的有种摸着石头过河的感觉。每一步都让人万分的没有把握——简直比守着赤霞关还要劳神。
“并洲铁矿上挑动矿民闹事的吴应,有线索了没有?”我忽然想起这个问题,强打起精神问冥月,“不是说有人在白城见过他?”
冥月眼中霍的一跳,“城主一说,倒让我想起了一件事。城外有一座白云寺,最近似乎出出进进的人很多。我马上去安排人查一查。”说完,也不等我回答,跳起来就往外跑。
我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一段时间事事进展不顺,他大概也憋闷坏了。
刚要低头喝茶,忽然一缕细小的灰尘飘落进了我的茶杯里。
我迅速扔掉茶杯,翻身向后跃出。
一道刺眼的寒光已然击中了我刚才落坐的那张椅子,一声裂响,椅子从正中间裂开两半,淅沥哗啦的倒在地上。潜藏在房梁上的灰衣人手中寒光闪动,一柄长剑以极快的速度朝我直刺过来。
玄武刀迎了上去,兵器相击,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响声。
灰衣人一击不中,迅速抽回了兵器。我哪里能让他如此轻易的脱身,纵身扑了过去,玄武刀直取他的后心。灰衣人飞快的闪过这一击,手中的长剑刺向了我的喉头,在即将入肉的前一刻硬生生的收住。
我的刀正架在他的脖子上。我一眨不眨的紧盯着他,任凭剑气划破了皮肤。
一股细小的热流顺着脖子慢慢的流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