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住她的手,他惊讶地发现她的手凉得仿佛一块冰。
“怎么这么凉?”他蹙眉,将那双雪白的素手拢在掌中,哈了一口热气,“出来得多穿一点,当心身子。”
四周白雪皑皑、梅香阵阵,分明是冬日,可她却只穿了一条单薄的襦裙,难怪会冻成这样。
她只是笑,没有回话。
他忍不住担心起来,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试探道:“云娘?”
“殿下。”她终于开口,声音婉转曼妙,却有些飘渺遥远,仿佛是从山的那边传来的。
“恩?”
她叫他什么?殿下?
他想起来去年除夕,她醉酒之后也是这么叫他。看来少年时候的事情在她心上留下了很深印象。
“殿下。”她继续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他糊涂了,“云娘,你在说什么?”
她慢慢靠近他,伸出双臂抱住她,低声重复,“为什么?”
她的身上是他熟悉的幽香,非兰非麝,让他心醉。
他由着她抱了一会儿,才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想要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他没有不喜欢她。
可那张素净的小脸抬起来时,他却看到她嘴角滴落的血迹。
那样鲜红,与莹白的肌肤配在一起,简直是触目惊心。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
“陛下……”她惨淡一笑,“你为什么要杀我?你就这么讨厌我?”
他只觉得魂飞魄散。眼前的一切都太匪夷所思,云娘怎么会说他要杀她?他怎么会杀她?他怎么舍得杀她!
她的身子软下去,他忙搂住她的腰肢,顺着坐到地上。
她仰头看着他,一双眼睛仿佛深深的井水,里面承载着他看不分明的情愫。
她仍在低声道:“你杀了我……”
“我没有……云娘我没有……”他语无伦次,“你撑着一点,我带你去找大夫。你别怕,我一定会救你的……”
她嘲讽地一笑,嘴唇动了几下,便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眼睁睁看着她的头颅垂下,耳畔如惊雷炸响一般,反反复复地重复她最后的那句话。
她说:“我恨你。”
。
“云娘!”皇帝猛地坐起身子,大汗淋漓。
他头痛得仿佛要裂开一般,让他控制不住地蹙紧了眉头,好一会儿才缓了下来。
眼前是秋香绿的帷幕,四周一片黑暗,只在纱帘外有微弱的灯光。
这里是半夜的含章殿。不是梅园。
“陛下?”一双手握上了她的臂膀,他转头,看到顾云羡担忧的神情。
“怎么了?”她道,“您做噩梦了吗?”
她眼中闪烁着困惑的神情,贴着他的手掌是温热的,唇边也没有血迹。
他默默看了她许久,忽然一把抱住她。
顾云羡被他搂在怀中,感觉他的身子居然在微微发抖,心头困惑更甚。
“陛下刚才叫臣妾的名字,是梦到臣妾了吗?”她问。
他过了片刻才慢慢道:“是。我梦到了你。”
“梦到臣妾什么?”
他没有回答。
她想起他适才的反应,心中渐渐明白过来。一定不是什么好梦,不然他也不会被吓成这样。
纱帐外传来宫人试探的声音,询问他们是不是需要什么。
顾云羡想了想,建议道:“陛下可要喝一点东西?压压惊也好。”
他看着她,忽然问道:“云娘,你恨过朕吗?”
她一愣,继而反应过来,语气轻松道:“陛下怎么这么问,臣妾为何要恨您?”
他想起适才梦中,她那个嘲讽的微笑,觉得心都乱成了一团。
“我从前对你不好,总是冷落你,你恨过我吗?”
她心中一颤,神情也跟着僵住。
脑中又闪过了那些苦等他来看她的夜晚、看到他对别的女人温柔亲昵的心痛,以及得知自己永远不会有孩子的绝望。那些往事烙印在她心上,即使死过一回也无法忘记。
“臣妾不恨您。”她轻声道,“从前您不喜欢我,是我自己不够好。如今,您对我很好……”
他松开她,仔细端详她的神情。她唇边带笑,静静地看着他。
明明是很温柔抚慰的眼神,他却从里面看出一股疏离和冷漠,似乎那些话不过是她说来让他安心的。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陛下,您到底怎么了?”顾云羡见他一脸惊疑不定,忍不住问道,“您做了什么梦?”
他沉默许久,轻轻一笑,“没什么,一个噩梦而已。”摸摸她的脸,“吵到你休息了,对不住。”
“陛下怎么突然这么客气了?”她眨眨眼睛,“臣妾晚上被孩子折腾醒的时候,不是也吵到您了嘛。”
“是啊。这么算起来,还是我亏了,改日还得吵你一回。”他轻松地与她开着玩笑,不去理睬心头古怪的感觉。
顾云羡知道他没说实话,但她清楚他的性格,这会儿硬要问也问不出什么,不如顺着他讲点别的,让他放松一下。
正思考着,腹中忽然传来奇怪的感觉,她忍不住僵在原地。
两个人隔得近,皇帝立刻察觉到她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孩子,他好像,”顾云羡结结巴巴道,“好像踢我了……”
张显说过,胎动在怀孕四个月后开始出现,五个月后变得明显。可顾云羡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居然一次都没感觉到过,害得她还曾经担心,以为这孩子不健康。
谁承想在这么一个突然惊醒的夜晚,她的孩子居然动了!
皇帝也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有些呆呆地看着她。
顾云羡把手放在刚在有感觉的地方,紧张地等了一会儿,果然又感觉到了!
“真的是孩子在动了!”她激动道,“陛下你摸摸。”
她一把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两个人眼巴巴地看着,终于如愿等到了肚皮那处的突起。
“这是……”皇帝大为触动,眼睛几乎没办法挪开。
“是我们的孩子,他在跟我们打招呼。”顾云羡这句话说得情真意切,眼眶都有些湿润。
巨大喜悦之下,她已经忘记了她和眼前这个男人的爱恨纠葛,只记得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皇帝怔怔地看着她,良久,露出一个笑容。
不容易方才浮于表面的微笑,这一次他的笑容渗进了眼睛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满足。
他抱住她,左手仍然放在她的肚子上,上面覆盖着她的手掌。
深深叹口气,他道:“云娘,谢谢你。”
她趴在他胸口,“陛下谢臣妾做什么?”
他抿唇,“谢谢你给朕生的孩子……”
她笑,“陛下又不是没有孩子……”
“你生的和别人生的是不一样的。”他道,语气里有自己也没察觉的紧张,“朕会保护你们母子,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们。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顾云羡顿了顿,轻声道:“我相信你。”
冷月如霜,照入殿内,一地银白。他紧紧地拥着她,努力平复心头的潮起潮落。
明明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噩梦,却让他觉得惶恐,好像那些事情真的可能发生一样,或者在未来的某一天,会措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
怀中的女子气息清雅,让他不敢松开,担心一不小心她就消失无踪,徒留他在原地悔恨不已。
。
封后大典不同于寻常后妃册封,仪式十分复杂,早在圣旨降下的当天,所有衙门都开始准备。
左相徐庆华和礼部尚书宋齐分别充任册封的正、副使,准备好皇后金印、金册。而册文、宝文原本要寻一德高望重的学士撰写,陛下却特下恩旨,交由中书舍人崔朔撰写。
六月初四当天,皇帝派出以左相为首的数名官员代替他出城祭天,自己则前往太庙行,将此事告知列祖列宗。
所有人一片忙碌,唯有顾云羡闲了下来。礼服早已试好,如今妥善地放在含章殿内,由专人保管,不用她操半点心。
册封大典前夜,她躺在贵妃榻上,看着天边的如钩冷月,怔怔出神。
皇帝默默出现在她身侧,握住她的右手,“在想什么?”
她淡淡一笑,“我在想,今夜之后,我就要搬出这里了,以后也不能再过来过夜了。”
为了迎接重登尊位的皇后,长秋宫在两个月前进行了一次修缮,所有门窗墙面都刷了一遍漆,案几床榻也换了新的,就等她受封之后,入主椒房。
而这收容了她两年的含章殿,就如当初的长安殿一样,成为过去。
119
“你喜欢这里?”他低声问道。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喜欢后面的桃林,别的都还好。”
他想起来;她这两年的确很喜欢在在桃林里消磨时光;或看书或抚琴;常常一待就是一个下午。
脑中闪过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永嘉四年会试放榜前;他在那片桃林里跟她谈论大选的事情;询问她要不要去洛成阁旁观新科进士。那一天,他为她簪了一朵碧桃;看着人面桃花相映红,还曾觉得熟悉;怀疑两人之前是否见过。
如今想来,他当时会觉得熟悉;自然是因为多年以前他与她的初见,他就曾为她簪过一朵桃花。
他忘记了前情,所以不知,可她明明记得,却装作不懂。
“你喜欢那片桃林,为什么?”他微微一笑,问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臣妾喜欢桃花的喻意。”她看着他,“嫁娶之花,甚美。”
他看着她,眼神里慢慢染上了笑意,“所以,那时候你的桃花被我射落了,是不是预示着我们是命中注定?”声音低下去,“是老天爷安排我们在一起的……”
见他提及往事,她微微一愣,继而笑叹道:“现在想起那些事,觉得仿佛发生在上辈子一般,太遥远……”
“上辈子?”他挑眉,忽然来了兴趣,“云娘你说,人真的有上辈子吗?”
她一愣,强笑道:“陛下怎么问这个?”
“随便问问。”他道,“你相信吗?”
她觉得自己的心在一寸一寸发紧,要使尽全身的力气才能用平静自如的语气回答他,“佛家讲究转世轮回,臣妾信佛,自然是信这个的。”
“这样啊。”他了然道,“朕本来是不大相信的,不过既然云娘你相信,那我便也相信好了。”
她抬头看着他。
“不知道我们的上辈子是什么样的。”他笑,语气里满是好奇,“也许,我们上辈子也是认识的?”
她没有说话。
他们上辈子何止认识?
他在她旁边坐下,用右臂揽住她,声音轻柔,“既然云娘你舍不得那片桃林,朕便让人在长秋宫后面也种一片。要是长得好,明年春天我们就能一起赏花了。”
她强迫自己用一种喜悦的语气问道:“当真?”
“这种小事,我骗你作甚?”他吻了吻她的额角,“只要你喜欢,朕什么事情都可以为你办到。”
她笑起来,“陛下这话,把自己说得跟一个沉溺美色的昏君一样。什么事情都可以?若臣妾要您为我修一座宫殿呢?”
他的唇贴在她眼睛上,喃喃自语,“若你当真想要,朕就为你修。在城外修一座又大又漂亮的宫殿,我们都搬过去。到时候,谁也不能来打扰我们。”
说到这里,他忽然明白了历代帝王的心情。夫差为西施修馆娃宫,太祖皇帝也曾为了端仪皇后重修茂山温泉宫。这样无度的宠爱,只因对一个人用情至深之后,便不愿再有旁人掺和进他们之间。
世间美人纷繁,如乱花迷人眼,可他却只想看那一个,旁人都是多余。
听他语气甚是动情,她不自觉也认了真,“只有我们么?”远离宫里纷繁的人事,不用再去算计,不用去防备那些明枪暗箭。
“我们,还有我们的孩子……”他道,“我们一家人。”
她轻叹口气,“听起来真好。”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拥着她,轻嗅她鬓发间的馨香,只觉得岁月静好,若能永远这样下去,便没什么遗憾了。
太阳穴的地方忽然一阵抽痛,他抱住他的手臂猛一用力,让她吃痛出声。
“陛下?”她困惑地看着他,“您怎么了?”
看到他紧蹙着眉头,还有额头凸出的青筋,她立刻明白过来,“您头又疼了?臣妾去叫御医!”
“别。”他一把攥住她的手,“不要去。”
她惊讶道:“为什么?”
“明日是封后大典,朕若今夜传御医,太不吉利。”他话说得很慢,可见是在拼命忍着巨大的痛楚。
她有些不知所措,“可,可难道就这么放着它不管吗?”
他安慰道:“放心吧,朕有经验,缓一缓就好。”喘了口气,“其实传御医来也没什么用,他们之前已经检查了好多次了,也没弄出个究竟。”
她听出他话里的言外之意,惊讶更甚,“难道陛下您经常头疼吗?”
见她担忧,他忙解释道:“也不是经常,就是偶尔疼疼,打从……”
打从年初在温泉宫咏思殿,她当众说出不愿为他生孩子,他暴怒之下头颅剧痛。那次之后,头痛就变得频繁,时不时便会来一回。传了几次御医,说辞总是那一套,劳累过度、损耗心神,听得他心烦,索性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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