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不曾身陷那个住满了半疯半颠女人的冷宫,还能有一处安静的地方栖身。
她辜负了她的期望,她却不曾辜负她。
“太后……”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她艰难开口,“她老人家还好吗?”
薄美人眉微挑:“她老人家洪福齐天,自然好。”
“当真?”
“只要你这个她曾经爱护有加的媳妇别再去气她,我想她老人家会好的。”薄美人凉凉道。
顾云羡的脸色不出意外地一片惨白。
似乎这时候才想起她们的计划,薄美人不动声色:“邢妹妹,昏定2的时候我们还得去给太后她老人家磕头问安呢,不若你便为她折一枝腊梅吧。想来经了你的手定能沾几分喜气,也好让太后高兴一下。”
太后喜欢梅花阖宫皆知,薄美人的提议也很合理。邢柔华不疑有他,笑道:“只怕妹妹眼拙手笨,挑不出遒劲有力的。”
“妹妹自谦了,你若眼拙手笨,姐姐我成什么了?”叶才人言笑晏晏,“更何况我们小辈有那个心意便成,真折得不好想来太后也不会责怪。”
邢柔华想了想,便越过顾云羡走到了梅树前。顾云羡转身欲走,薄美人再次挡住了她:“顾娘子为何要走呀?太后娘娘往日最爱顾娘子折的梅了,不如你就帮邢柔华挑一下,算是报答太后恩德,可好?”
这是个顾云羡无法拒绝的理由。
她看向花开得绚烂的梅树,沉默不语。邢柔华指着某处问:“这个如何?”
薄美人笑道:“我倒觉得旁边的要好些。顾娘子你觉得呢?”
邢柔华往旁边走了一点,顾云羡也跟了上去。正专注地看着梅花,身后忽然被人一推,朝前倒去。
她与邢柔华本隔得不远,按照那个推力她原该将邢柔华撞倒在地,但不知为何她却往旁边摔去,正好倒在邢柔华身侧。邢柔华一惊,下意识想过去,却脚底一滑,朝前倾倒。
千钧一发之际,她本能地护住小腹,可她孕期不足三月,尚未安稳,若真这么摔倒难保不会出问题。顾云羡眼见她在自己身旁倒下,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吃惊的动作——她身子往旁边一移,竟然以自身为肉垫接住了邢柔华!
梅花簌簌而落,粉白碧艳、煞是动人。邢柔华靠在顾云羡怀中,面色惨白。薄美人和叶才人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知该如何反应。与计划差得太多,这这这……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请太医!”顾云羡忽然朝两人吼道。
叶才人先反应过来,正打算吩咐身侧的宫人,却见陛□前的第一大宦官吕川立在不远处,来不及向三人施礼便对身后跟着的小黄门道:“你们快去请太医,禀报陛下!快去!”
。
顾云羡坐在颐湘殿的西殿,背脊挺得笔直。东殿那边遥遥传来喧哗声,她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半个时辰前一脸惨白的邢柔华被送回自己的寝殿,紧跟着太医和陛下就都过来了,然后是各宫嫔御。她作为在场人之一也被“请”了过来,不过以她如今的身份并没有资格去凑这个热闹,被安排在这里便无人问津。
但是没关系,他们很快就要过来找她问话了。
而这个时间,足够她好好理一遍自己混沌的思路。
三天以前,她在静生阁的黑夜中醒来,脑中无法忘却的是那个真实得近乎可怕的梦魇。
她偶然从看守她的宫人处得知陛下初一那天会前往梅园赏梅,便不顾一切地偷溜出来。本以为可以见到他,却在那里碰到了薄瑾柔、邢绾还有叶苓。薄瑾柔让邢绾去折梅花,然后趁她不注意从身后将她朝邢绾推去。后面的事情便没有悬念了,她将邢绾撞到在地,害得她小产。
而那么巧,吕川当时便在不远处,将这一切看了个仔细。
哦不对,也不能说他将一切都看到了。事实上,他只看到了自己朝邢绾扑过去,仿佛故意要把她推倒一般……
她本已是个被废弃的人,如今添上这条谋害皇裔的罪名,便再没了活路。腊八那天,一杯毒酒了结了她的性命。
毒酒饮下,她却不曾下到地府,反而再次醒来。
她从前曾在书中看过庄周梦蝶的故事,如今这个梦也让她糊涂,甚至分辨不清到底梦境现实,哪一个才是真的。
然后第二天早上,阿瓷如同梦中一般,在服侍她喝粥时不小心将勺子掉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她看着雪白的碎片,眼神里是近乎畏惧的神情。
她用了一整天的时间验证了那个梦,最终确定,梦中的一切都是即将发生的事情。
也就是说,十天以后她便会被处死。
现在想来,那个给她透露消息的宫人应该是她们的人,设下这个陷阱就等她去。其实这计划算不得多高明,但用来对付她这个如今早已一无所靠的废后已经足够,还可以借机除掉邢柔华的孩子,一举两得。
她本可以避开,不上她们的当,但可以想象,之后一定会有更阴毒的手段在等着她,还不如这次就去。这是个机会,她应该好好利用起来。
她不能坐以待毙。老天让她重来一次,不是让她等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潜邸:皇帝即位前的住所。
2昏定:昏即天刚黑;省即探望、问候。昏定即晚间问安。连上早上的问安合称“晨省昏定”,旧时侍奉父母的日常礼节。
附上本文的后妃品秩表,姬骞挂掉之后,他的孙子在原来的基础上修改并增加了后妃品秩,就变成下面这样啦!(*≧▽≦)ツ
皇后
四夫人:
【正一品】贵妃、惠妃、淑妃、贤妃
九嫔
…上三嫔
【从一品】昭仪、昭媛、昭容
…下六嫔
【正二品】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媛、修容
二十七世妇
【从二品】充仪、充媛、充容(各一人)
【正三品】贵姬(三人)
【从三品】婕妤(三人)
【正四品】令仪、慎仪、妙仪、婉仪、丽仪、肃仪(各一人)
【从四品】美人(六人)
【正五品】才人(六人)
八十一御妻
【从五品】柔华、芳华、穆华(各三人)
【正六品】琼章(十八人)
【从六品】宝林(二十七人)
【正七品】徽娥(二十七人)
散号
【从七品】御女
【正八品】采女
【从八品】承衣
4面君
不知过了多久,那边的喧嚣平息下来;顾云羡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深吸口气,她知道该轮到她了。
人来得不少。
她的垫子设在殿的左侧,此刻伏地跪拜、口道圣安,眼睛看着面前的地板一动不动。一双绣金龙纹的丝履经过她的面前,她看到玄色的袍摆,闻到熟悉的松柏气息。
很久以前她就很好奇,为什么他会不喜欢龙涎香的气味,从来不用。他身上的气息不是历代帝王都爱的龙涎香,而是和煦得如同朝日光辉的松柏气息,清爽之外自有一股气度。
她从前曾多么迷恋过这种气息。
皇帝在上首坐下,跟着过来的妃嫔也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吕川咳嗽一声,朝她道:“顾娘子,陛下有话问您。”
她默默站起来,跪到了殿中央。
说是陛下问,实际上开口的还是吕川:“今日梅园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陛下想听听顾娘子的说法。”
听听她的说法,也就是说在这之前已经听过别人的说法了?也是,薄瑾柔虽然嚣张无脑,叶苓却是心机深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低着头慢慢道:“臣妾今日在梅园……赏梅,却不想碰到了薄美人、叶才人和邢柔华。我们,起了一点争执。后来薄美人说要折一枝梅花送给太后,觉得邢柔华怀着龙胎是个有福气的,便让她去折。因为臣妾从前折的梅花太后还看得入眼,所以也跟着看了几眼,却不料突然……摔倒,邢柔华许是受了惊吓,脚下一滑也倒了下来。臣妾想着她身怀有孕,若是摔着了便不得了了,便尽力接住了她。”顿了顿,有些担忧地问道,“邢柔华她没事吧?”
吕川微愣,几分狐疑地看着顾云羡。这位娘娘从前当皇后时是如何嫉恨其她妃嫔的他可还历历在目,怎么两个月不见竟突然转了性子?下午在梅园时他就很困惑了,当时自己立在不远处,虽然看不清她们的神情,却是清楚地听到薄美人对她的冷嘲热讽,言辞尖薄到了一种程度。换作从前的皇后娘娘一定早就被激怒了,可今天她却只是沉默。
见顾云羡还巴巴地盯着自己,他咳嗽一声:“柔华娘子没事,幸好顾娘子您接住了她,不然就糟了。”
顾云羡心头一松,还好还好,自己这个计划一切都在掌控中,唯一担心的就是邢柔华身子太不济,就算自己接住了她还是保不住她的孩子。如今这样便最好了。
吕川见状疑惑更甚,她表情变化并不明显,可自己却能看出她确确实实是松了口气。她竟当真在担心邢柔华的孩子?
他心里这么想,已有人代替他说了出来:“看顾娘子这样,我都要糊涂了。怎么这静生阁是佛堂么?住久了连性子都能改。这般关心陛下的子嗣,可不像从前的皇后娘娘啊!”
众人看向开口的薄美人,再看向顾云羡。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什么。顾云羡当初被废正是因为牵涉进毒害皇裔的案件,如今薄美人提起来,简直是诛心之论。
吕川打量一下殿内,问道:“敢问娘子,为何会突然摔倒?”
顾云羡沉默一瞬,道:“因为,有人从身后推了我。”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薄美人厉声道,“谁推了你?我看分明是你自己想害邢柔华,才会扑上去的。”
她会这么激动是自然,当时她就站在顾云羡身后,吕川也看到了,如今顾云羡这么说,不就是在指控她推了她么!
顾云羡转头看向她,语气淡淡:“我若想害她,何必还要接住她?”
“说知道呢。皇后娘娘心思莫测,又岂是我等能够揣测的……”
她又这么叫她。下午在梅园她就这么唤过她,为的无非是羞辱她。当时她忍了,可这回就没那么容易了。
眉头微蹙,她别过头:“薄美人谬了。我已不是皇后。九月初三那日,陛下就已下旨将我废黜。你这么叫我,分明是不把陛下的旨意放在眼中了。”
薄美人闻言一惊,忙朝上座看了看,道:“臣妾一时失言,陛下恕罪……”怎么被顾氏一气就忘了场合呢?这里可不是梅园,当着陛下和众妃还这般心口乱叫,真是……
心中正懊恼着,忽然想起一事立刻道:“你说你去梅园赏梅?你一个废后不好好呆在静生阁,偷跑出来去梅园赏梅?你觉得我会信吗?陛下会信吗?”
此言一出,叶才人立刻觉得浑身无力。这个……薄瑾柔其实是顾云羡的人吧!明明是她们把她引出来的,她此刻是生怕陛下查不到那里么?竟当着这么多人质问她!
吕川闻言也觉得有道理,遂道:“薄美人说得是,敢问顾娘子今日究竟为何去到梅园?”
叶才人的心立刻高高悬起来。
“因为,”顾云羡声音干涩,“今日是腊月初一。往年的腊月初一我都会亲自去梅园给太后折梅花,今年虽然已被囚幽宫,却还是……”
叶才人万万料不到她竟会这么说,一时愣在了那里。
“陛下,”一个轻柔得如同春风拂过碧波的声音响起来,瞬间让殿内安静了,“臣妾想,今日之事多半是个误会,顾娘子只是不慎跌倒,邢柔华受了惊吓,这才出了这档子事儿。一切都是意外。”
没有回应。
“陛下?”那个声音试探着再唤了一次。
“恩?”顾云羡听到他有些恍惚的声音,似乎刚才他的神智并没有在这里,而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大家等了一会,皇帝却并没有回答身侧女子的问题,反而凝视着跪在殿中央的顾云羡。从他进入西殿起,她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他慢慢道:“你,为什么一直低着头?”
顾云羡一愣。这个声音和她记忆中一样,三分冷漠,三分懒散,三分温柔,还带着一分思索,如同他这个人,时时矛盾,让她永远也搞不明白。
“臣妾……”
“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量。她被动地抬起头,视线却依旧下垂,落在他玄色的袍摆上。
他蹙眉:“看着朕的眼睛。”
“臣妾罪妇之身,不敢……”
他不耐地哼了一声。
她浑身一凛,立刻将目光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又黑又幽深,如冰潭不可见底,隐有暗光浮动。她想起新婚之夜,他立在自己身前一首一首地念着“却扇诗”1,而她终于在旁人的起哄声中放下纨扇,脸颊通红,羞涩得不敢看他。寻常新郎官见新妇这样都会起怜惜之心,他却偏不,仿佛怕她不够害羞一般,半蹲□子,一手托起她的下巴,硬是逼着她与他对视。
那时候他的眼睛也是这样,幽深难测。偏她当时太傻,看不明白,只是觉得他凝视自己的目光是那么的温柔,